“第七重封印”讲的是失败者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最最正常的、最最正面的人物是瞿省吾。他具有正直、乐观、机智的特征,还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死缠烂打的坚持性。

 胡大一本来是一个为了和瞿省吾做对比、让瞿省吾显得搞笑的人物。后来不知不觉越写越多。失败。朱夜始终在内心的矛盾挣扎中生活,他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但是他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本来他是罕见的在婴儿期就有记忆的人,却因为感到恐惧和内疚而封存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于事他变得不安、郁怒、虚伪、世故。他本能地想要救赎季泰安,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内心平静。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所有主要人物都是失败者:朱夜是个有理想、性格直率为人正直仗义的人,却不得不学得圆滑世故,做着不能让自己满足的工作。

 季泰安创伤的内心出于自我保护而对几乎所有人都含着敌意,始终无法融入养大他的这个城市的主流社会。

 曹剑刚虽然朴实勤恳,却尴尬地夹在外来者和本地人当中,徘徊在繁荣的大都市的边缘,与尊严、财富、理解、友爱无缘。

 瞿省吾善良纯朴,有责任心和正义感,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韩雯在贫穷的生活和虚荣心的双重折磨下,困苦不能自拔。

 崇德里多数等待拆迁的居民长年在拥挤的环境下,已经惯于麻木地生活,无力改变自己,对任何外来的刺激和变动抱着本能的敌意,不能脱离小市民思维。

 孙思诗和陈嫣菲同时爱上方华,不愿后退一步拱手让给对方,否则面子失尽,于是多年朋友反目成仇,只能谋划杀害对方。

 每个人被封印封闭在自己心灵的小圈子里打着转,不能或者不敢往外看一眼广阔的天空,路只能越走越小,越走越死。愤满代替了相爱,嫉恨取代了宽容,猜忌赶走了理解,狭隘占据了理智。

 即使是曹剑刚和季泰安这样难得的友情,亦如冬日依偎取暖的羽翼未丰的雀鸟,当命运的狂风袭来时毫无抵挡能力。

 然而细看以上所有的死循环,其实全部都是由人本身形成的。如果每个人都退开一步,放开自我,就会突然发现结局其实并不那么绝对。

 在这上面,瞿省吾是主动的先行者,朱夜是被动的跟随者。要写好这篇,确实费了我很多心血。首先是情节的复杂性。越复杂的情节越需要合理安排,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发展必需合情合理,有合乎逻辑的内在动机,不能靠偶然、特例和突发事件去一路展开。

 韩雯会决定杀人,是因为她所受教育较少,也缺少经济和社会的保障,容易落入感觉孤独无依的境地。

 她会选择曹剑刚,是因为他看上去忠厚老实,即使他不去杀人,估计也不会把拿到手的纸条到处宣扬引起警察的注意,而且他是在外跑生活的年轻力壮的男子,有杀人的可能性,他经济困难,有为了钱去杀人的可能性,再者他是她的邻居,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得手,是否有警察追捕,她可以很快知道。

 曹剑刚和季泰安决定去杀人,是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认定自己和主流社会不属于同一个物种,因此杀死另一个物种的人,对他们来说没有多少罪恶感。

 曹剑刚曾经问朱夜:“如果我是个大学生,你会这样打我吗?”换种说法,如果孙思诗和陈嫣菲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或菜市场的打工妹,他们也许不那么容易决定去杀死她们。

 而孙思诗和陈嫣菲,虽然没有正式提及,可以推断她们都是独生子女,受过相当的教育,富有优越感,比较自我为中心,不惯与人分享交流,遇到挫折容易走极端。

 第二个障碍就是朱夜和季泰安的关系。为什么朱夜必然要关注季泰安而没有象其他人一样,或者象他生活的惯常模式,对无能为力的事情置之不理?很容易的一个方法是写季泰安在肉体上如何如何吸引人,朱夜如何如何受到诱惑而不能自拔。

 如果那样便成了另一篇SECRETGARDEN,没有突破。而且这世界上同性恋的人毕竟是少数,作为写实主义的文章不能到处拉一些特例来推动情节。

 同时,我希望这篇能超越以往的框框,成为接受度更广的文章。所以我必需寻找一个把朱夜和季泰安联系在一起的交叉点。

 最后我找到了…让朱夜无法抛下让泰安不那么抗拒的共同记忆。朱夜的内心深处对泰安始终存在歉意,而泰安下意识地等待着他的拯救。

 光是这一点便折磨了我好几个月去寻思。从最终的成品来看,比我先前设想的要自然,更另人满意。第三个难点是怎样写好重要的配角和背景…小市民是最难写的。他们无处不在。大概所有人都认识那么几个,如果写得僵硬,几乎人人都能看出来。

 可是主题要表现的东西已经很多,花在他们身上的笔墨肯定不能太多。于是只好抓紧每一个机会,象剥橘子一样,每剥开一段记忆、一片墙皮、几句对话,都在展示某种特征。

 把这些特征集合起来,尽量能概括出小市民的轮廓:粗俗、猎奇、排外、自扫门前雪、不成大气候,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却有异常坚韧不拔的毅力。

 挑选崇德里和新康坊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相对于中信、隆盛大楼这样充分现代化的场所,它们仍旧属于过去的那个时代,深深地带着一代又一代小市民营营役役地谋生的烙印,化作集体无意识的思维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所有相关的人,甚至朱夜也不例外…

 成年后的他以谋生为首要目的,渐渐放弃了热血仗义的性情。最后是怎样写得足够“上海”上海并不止于洋房弄堂、高楼大厦、白领丽人、贩夫走卒和高科技警探。我在上海近30年,生于斯长于斯,然而这个城市仍然常常叫我惊讶。

 我并不惊讶于冒险家的乐园留下的一个个传奇故事,也不惊讶于这个城市优雅富贵却包容万象的能力,并不惊讶于高速公路、浦江大桥、高楼大厦崛起的速度,也不惊讶于迅速城市化郊区和迅速现代化的市区,而是惊讶于我身边的一个个渺小的人为了生存所表现的纯朴的自私排外和坚韧的毅力。

 在一个拥挤的城市,每一次成功意味着击败无数对手。我自小练就一身挤公共汽车的本领。无论车子多么挤,都可以毫无惧色地往前冲。这并非是不懂得敬老爱幼礼貌谦让,而只不过曾经是在这个城市生活必需具备的能力。

 当我无法再忍受内心的冲突时,我只能选择骑自行车,远离公交车。卑鄙和可敬并存。保守与开放兼立。这就是上海。然而我毕竟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且中学语文没有学好的人。

 有很多我感觉到的东西,在笔下就不知不觉走了样,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了。所以文章看起来挺吃力,而且很多人可能觉得看不懂。无论如何我对它还是满意的。

 至少我看到了自己努力的结果。至今我仍然感到很幸运,虽然并不宽裕,可是不必为了钱而写作。只有不为了商业市场而写,才能真正做到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让自己成为自己作品的主人。

 在我一次又一次地展开季泰雅、季泰安和朱夜的生命时,我也一次又一次地重温、拓展、充实了我自己有限的生命。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