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高兴地抓起泰安的胳膊,细细打量上面匀称修长的肌肉线条。她像模像样地扎上止血带,手指摸索着皮肤下的静脉,嘟囔了一句:“咦,这个人的静脉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冷冷地说:“你就随便扎吧。”泰安盯着窗外不吭声。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在皮下组织间用力捣着,东戳一下,西戳一下。

 该在泰安的胳膊上凸起的静脉似乎全跑到白安安的额头上去了。她嘟着嘴,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暗红色的血终于顺着针的推拉而涌进针管。

 她拔出针头,高兴地说:“抽好啦!就放在这个试管里吗?”我点了点头:“对一下姓名,然后在采样人这一栏上签名。”白安安拿起试管架下压着的申请单,大声问:“你叫季泰安吗?”

 她的声音还没落地,泰安的身体一斜,沿着桌子的方向倒下去。我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扶,连声呼叫:“泰安!泰安!”白安安在一旁不知所措:“怎么回事?我没戳到什么地方呀?是晕血吗?”

 “谁…谁晕血?”说话间,泰安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甩开我的胳膊扶着桌子坐起身“我又没晕血。我只不过是没吃早饭。”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才站定。刚才扶着他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皮肤又湿又冷。“你生病了,泰安。”我说。

 “我要吃早饭去。”他说着,满不在乎地捋下袖子,摇摇晃晃地拉开门向外走。我一边脱白大衣一边匆匆地对白安安说:“把这个血标本离心好,交给吴明建做。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她在我身后大声问:“你是陪他去看病吗?”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到这个动作,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泰安架到医院。泰安走得相当快。我跑到门口的时候刚巧来得及抢在他坐的出租车开走以前挤进车里。“去崇德里。”泰安说。“去广慈医院。”我说。

 “朋友!帮帮忙!到底去哪里?”司机不满地问。

 “去…”我还没开口,泰安把一张50块甩到司机座位旁边说:“我付车费,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崇德里。”“一句话!(没问题)”司机一拉排档,发动了汽车。在崇德里弄堂口,泰安下了车,笔直地往家里走。

 他刻意地把病痛甩在一边,恢复了大步流星的常态。我跟在他背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小时候看杂书看来的传说:猎豹要么在激战中被更凶猛的杀手杀死,要么被人猎去剥皮。极少数“正常”

 死亡的,感觉那一时刻即将到来,就会躲进猎人寻不到的巢穴,带着自己价值连城的毛皮独自静静地死去。太阳已经躲到浓密的云层后面。崇德里里面吵吵嚷嚷,如同一场世界大战就要爆发。

 人群围拢在17号楼下,以几户邻居为首,正以最激烈的言辞攻击搭起脚手架拆顶楼两户人家的屋顶和墙壁的民工。

 楼下一个动迁组的小头头声嘶力竭地劝说着,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群的浮躁喧嚣的敌意中。泰安拨开人群上了16号的楼。我低头猫腰快步跟着上去,生怕停留时被发现后当作叛徒一起攻击。

 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对付他们。泰安进了门,顾不上关门便团身往床上一躺。从背影看他的呼吸很急促。我反手关上门,走近床边:“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如果耽误治疗变成腹膜炎或者内出血会送命的。你不要不放在心上。”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就要关机。我一把抢过手机接听:“喂?”那面讲话的人显然吃了一惊:“朱夜?我是阿刚。泰安抽好血了么?现在他怎么样?”

 “血早就抽好了。”我沉声说“但是他现在很不怎么样。而且死赖在家里不去医院。”“他到底怎样了?”阿刚焦急地追问。

 “不太好。可能有内出血。”我接着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诚心诚意想帮他。如果他一直这个样子我也没办法。”他沉默了几秒钟,坚定地说:“你和他都在他家吗?我马上来。”

 我收了线,把手机放在桌上,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瞟了泰安一眼。我拉过椅子坐下,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他。换了别的时候,我应该早就扔下这个除了麻烦还是麻烦的家伙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们的脚趾用无形的线系在了一起。如果他倒下,我不可能拖着他沉重的尸体独自蹒跚前行。他盘曲着身体避开我的目光。

 然而悲伤和怨怒从他身体里一波接一波地散射出,四周墙面上好象印满了他儿时的目光。他狠狠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咒骂的话。

 危险的信号是,他讲话的力气明显减弱了。我几乎听不清他讲的是“要你管闲事”还是“要他管闲事”

 我咬牙切齿地说:“说对了!我又不亏你,又不欠你,我凭什么要管着你?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幅犟头倔脑的死腔!我现在就是想要管你!你怎么?想逃掉?没这么容易!”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间里,下雨了。楼下的嘈杂吵闹并没有因为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收敛。闻到拆开的陈年旧砖缝里钱的味道的人们头脑中燃烧着一团火。阿刚推开了门。他脸上挂着雨水,犹豫地站在门外,瞧瞧躺着的泰安,看看我,仰头向楼上望。

 “我想全楼的人都在下面和拆房子的人吵架。”我冷冷地说“无论我们在这里吵得多么响他们都不会听见。所以有什么要说的尽可以摊开来说。”

 阿刚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象是要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容,然而他的努力化为游移在悲伤和懊恼之间的尴尬。他手里提着一个尼龙袋,把他肩膀拉得塌向一边。他捣腾着两只脚,把重心从一边移到另一边,几次想开口,又犹豫地用脚掌蹭着地板。

 最后他用两只手捧上那个尼龙袋,递到我面前。我瞟了他一眼,接过那个袋子。它的份量比我想象的要轻。我掏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股机油的刺鼻味道掩盖不住隐约的血腥气。我握住它的手柄,对着桌面扣住扳机,别过脸看着阿刚。

 阿刚仍然站在门框外,无奈地说:“不要紧的,你试着扳扳看也好。我没有装蓄电池。否则还要重一些。”我扬起它问:“这是什么?最新式的气动步枪?”

 “不是…是二手货市场买来的气动铆钉枪,在木板上打铆钉用的。”“但是这一把没有被用作打铆钉是吧?”

 “恩…那要看需要。我把它的枪头改装过,平时套上铆钉枪头,干木工的时候用。现在你看到的是我自己装的枪头。你拧开就看得到。拧这里,恩,就是这里。”

 在他的指点下我扭开铆钉枪的头端,看到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的铆钉插座,而是一根头部呈菱形的长锥。

 如果启动铆钉枪,它会从头部射出,然后快速缩回。简单点说,这就是很多人一直在寻找的东西――9。29地铁谋杀案和国庆中信大楼谋杀案的凶器。

 我“哐”地把铆钉枪扔在桌上,一手按住,冷冷地问:“你们做了什么?”阿刚两手蜷着抱在腹部,低着头,站在门框正当中。我大声喝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我们,”阿刚缓缓地低声说“是我――都是我做的。”“你不用为他开脱,”我扬脚踢了一下床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人死了!死了就不会复活,杀死了别人就无法挽回。你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

 “我…我只不过是尽量想过得好一点…”“你竟然是为了钱?那你也不能去杀人呀!”

 我狂怒地踢泰安睡的床脚,踢得他的身体在床上震了一下“你刺伤一个人只需要几秒钟,如果要抢救她、给她开刀,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你想过没有!”

 “别…别…”阿刚伸手哀求“别碰他…昨天他碰在铆钉枪上了,枪头从他背后插进去,我吓得要死…他等了一会儿说只有一点点痛,没别的感觉,应该可以没事。

 我担惊受怕捱了一天,怕他动气,怕他受累,指望他好好静养能捱过去。没想到他还是逃不过…”他在我的腿和泰安的床之间半跪下“他就要死了…求你别踢了…他现在肯定很痛的…”

 我咬牙切齿地说:“那你把这个插进别人身体的时候呢?别人就不痛吗?你们和她们是一样的人啊!”“住在一个城里的,就是一样的人么?”阿刚缓缓地说。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伏下身,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瞪着他的双眼:“谁?谁给你的钱?谁让你杀人?”阿刚惶恐地说:“我不知道。”

 “别废话!”我厉声喝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杀人?你从哪里拿钱?”“我…我是在网上…”“网上?你会上网?你什么时候上过网?”“不是我上网…是有一次突然从买东西的塑料袋里发现一个纸条,说是来自网络‘死亡天使’的信息,如果照上面的去做,就会拿到钱。”

 “你没有觉得奇怪?没有问店里的人这是怎么回事?”“纸条是用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出来的。现在能赚钱的工作不好找…”

 “这个你也相信?”我愤怒地把他往床沿上一幢。他痛苦地皱起面孔,嘴里叫道:“哎呀!泰安在上面…别撞床…”我气呼呼地拎起他:“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去杀人?人家怎么知道你愿意接这个工作?”

 “我们…我们一直辛辛苦苦地做,却总是赚不到钱。那阵子我到处找工作。说老实话,为了能再多挣一点钱我什么都愿意干。我总得试一次。”

 “什么?这也有试的?”“我也没想到会是真的。我在地铁通道里扎了那女人一下。”寒气扑上我的背,我失声问:“哪个女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纸条上写着她会在什么时间穿得什么样出现在哪个地铁站。”“她就准时到了?”

 “没有很准时…我在地铁里等了她好多天。”“哪天?”“不到半个月前吧?我已经有点糊涂了。”“为什么要杀她?”“我不知道…”

 “你!”我狠狠地卡着他的脖子“那是人!是人!是和你一样的人!你打她她会象你一样痛,你拿刀割她她会和你一样流血!那是人,不是一只鸡呀!你扎她的时候不觉得难过、害怕吗?你就没有一丝犹豫吗?”

 “如果她也是个打工妹…”“胡说!你这没心没肺的凶手!”***他涨红了脸挣扎着,我用力把他推向一边。他的头敲在门上,发出很响的“咚”的一声。他捂着脑袋撞上墙的地方,慢慢地抬起脸,木然地看着我说:“很痛呀。”我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