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上有杂耍人为自家的舞狮表演大声吆喝,齐琛新奇,在秦洵肩上吱哇乱叫,非要去看,秦洵便随了他意,就着人流往那表演场地去。

场地有些偏,避开了热闹却施展不开的市集拥挤处,林甲略有阻拦之意,怕秦洵肩上那金贵的小七皇子出岔子。

好在一同过去看热闹的街头百姓也不少,给人安全感,秦洵道无妨,把齐琛抱进了怀里,林甲便也作罢,只跟得紧了些。

“皇子?”阿蛊低声惊讶,望着秦洵怀里珠圆玉润的小娃娃,“他吗?”

刚碰见时她只随口一问:“你弟弟?”那会儿秦洵“嗯”了声,应得自然。

“七皇子齐云霁。”简单介绍了齐琛的身份,秦洵把齐琛吮得津津有味的手指拽出来,“别吃手,在外头摸过多少东西了,脏脏。”

齐琛不开心。

秦洵点点他额头:“在外头不准吃手手,回家了也要先洗手手才能吃。饿不饿?给你买点吃的?”

齐琛猛点头,抱住秦洵:“要吃!”

还沾着口水的小手指毫无顾忌地抓上秦洵衣襟,秦洵故意摆了个嫌弃的表情,掏了帕子出来给他擦手,直摇头:“你看看你,这要是你哥那个洁癖,非揍你不可。”

小孩子凑热闹总是抑不住兴奋,一场舞狮表演秦洵费了老大的劲才没让雀跃的齐琛从自己怀里折腾掉下去,后来实在是又懒又累,他把齐琛丢给了身后任劳任怨的林甲。

林甲人高马大,对齐琛来说,在林甲怀里倒是比在秦洵怀里视野更好。

带孩子是真的累,他年方十九,带个才三岁的孩子出门玩半天,都快把老命折腾去半条,真是佩服只比他大一岁的齐璟年幼时能把他照顾得服服帖帖,秦洵自知小时候的他可比现在的齐琛调皮捣蛋多了。

十九岁的秦洵也还是个大孩子,不必分神照顾齐琛,他也很快看舞狮看得乐呵。

中场休息,杂耍人下场转了一圈跟看客们收赏钱,嘴里熟练说着一串吉利话。

秦洵和阿蛊分别递了钱,秦洵又教着小齐琛给人家递赏钱,齐琛三年的日子出宫次数屈指可数,对外头的什么都感到新奇,递赏钱这样的事都能让他颇有兴致地一连重复数次,杂耍人自然也乐得收下,一个劲地谢过这位大方小公子。

阿蛊在周围七嘴八舌的叫好声中仔细整理好自己的荷包:“你们长安呀,是真的很热闹,就容易让人想留在这些热闹里舍不得走。”

秦洵神色则淡淡的:“有时候会觉得这热闹不够踏实,我在江南的那些年岁,回想起我在长安城的十年,常常误以为是大梦一场。”他笑了,“可我偏就想回到这梦中来。”

听到他笑,阿蛊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大概因为,你秦微之天生注定就该是这梦中人吧。”

少女又想起什么,蹙起的秀眉间是明显的不解和不满:“我在长安的这几个月,总有想掺和你们热闹的念头,但我知道,你定是不赞同我的,看吧,我同你一说,你果是不赞同。可我又不明白,这热闹很好,我很喜欢,为什么你就觉得我不适合留下?”

为什么她不适合?秦洵叹了一声:“阿蛊,我且问你,你觉得方才那收赏钱的舞狮人如何?”

“他?”阿蛊下意识寻了舞狮人的位置,“他们舞狮舞得精彩,那收赏钱的瞧着面善,也会说讨喜话,别的我便不知了,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他怎么了?”

“他没怎么,是我想杀了他。”

阿蛊陡然一惊。

秦洵大概是怕吓着她,又或许是为了避开身后被林甲抱在怀里的齐琛,说话时嗓音放得又轻又和缓,语气称得上温柔。

“为什么?”阿蛊迟疑着,尝试为秦洵做些解释,“你认得他?他是不是……从前得罪过你?”

秦洵耸耸肩:“没有,素不相识,就是觉得他们方才舞狮不合我心意,就想杀了。”他挑眉,神态散漫,“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我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在我这儿,你觉得他保得住这条命吗?”

“你……”即便能隐约摸清少年说这话的意图,阿蛊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凉。

她没有遇到过有人对着她把取人性命说得如此随心所欲,就算是那些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江湖子弟,都不敢罔顾朝国的律例王法肆意妄为,秦微之他怎么——

是了,秦微之他和江湖子弟不一样,他的家世,他的身份,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他手里的确能握他们的生杀之权,好比说并没有做错什么的舞狮人,好比说,和他们没什么不同、甚至处境还不如他们的苗女阿蛊。

可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他明明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骄横贵族。

阿蛊忽然就鼻头一酸,觉得委屈。

秦洵不好意思太过分,见姑娘家神色有异,赶在她眼圈初红的时候说了句:“逗你的。”

阿蛊别过头抽抽鼻子,不说话。

“他们这场演完了,还等着看下一场吗?”

“不等了,反正都差不多。”阿蛊也没那心情继续看。

秦洵把齐琛接回了自己怀里,又回到熙攘的集市,他仰头望望天估摸时辰,天边卷云丝丝薄薄地筛下晴朗日光。

秦洵又道:“阿蛊,你方才有没有想过,舞狮的是哪家手底下的人,今日他们瞧见了你和我一块儿,看清了你模样,倘若放他们活着回去,就不怕他们回去跟上头主子一上报,过不了几日,就有人去把你的院子围了?”

这怎么可能?阿蛊心想,但她转念一想,若是不可能,秦洵也不会以一种经验之谈的口吻这样说给她听。

所以……这便是帝都长安吗?

秦洵回头瞥了她一眼:“逗你的。”

阿蛊气急:“你究竟哪句话是真的!”

秦洵却笑了:“看,你这不就明白了。”

停在齐琛感兴趣的小摊前挑拣着小玩意,林甲尽心尽责做好移动荷包的本分,默不作声地替小祖宗、小小祖宗看上的东西付账。

秦小主子身上带钱经常会粗心大意,去哪儿身边也基本跟着人,很少有需要他自己带钱的时候,他出门便往往大摇大摆甩着两条空袖,陪他出来的林甲一直是自掏腰包,反正回了陵王府,家里做主的那位都会给报销,甚至还有赏。

“就因为这儿难辨真真假假,你才不适合留在这儿。”秦洵从摊子上抽了个陶土小人递给阿蛊,示意她拿着玩,“在长安啊,别轻易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包括我。所以你在这里无亲无故,连一个故交的我,你都靠不住。”

“我不是长安城一手遮天的那一个,我这一掌抬起来,最多遮个方寸。”秦洵说着抬高了一只手,舒开成掌,给阿蛊看。

漂亮的人儿往往也会有一双漂亮的手,那只手的修长五指,被天光映出恰到好处的光影。

只是随语意摆个样子,少年很快垂下了这只好看的手,继续着他的后话:“在这长安城里,一掌能遮大过我这方寸之地的人,不在少数。你以为我方才逗你说舞狮不合心意,要杀了舞狮人,这就够不讲理了?他们有些人行事远比我蛮横绝情,乃至荒唐。阿蛊,一直以来你都在高看我,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大本事,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有的我都不想和他们多扯上关系,那不是什么好事。我身不由己,你却还有的选,三思而后行。”

平民兼外族人,阿蛊姑娘绝不在“刀俎”之列,一旦遇上事,她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而一个“秦三公子”的身份,秦洵并没有把握能保她任何情况下都全身而退,比无心更令人难受的是无力。

阿蛊摆弄着手里的陶土小人,低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秦洵敛眸,轻笑道:“我以前也是这样。”

让不谙世事的姑娘家失望了。

阿蛊总觉得长安的秦洵和江南的秦洵有哪里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少年依旧是那个眉眼弯弯的神态,依旧是那副疏淡凉薄的性子,却似乎将他身边的某种范围愈发缩小了。

在江南时,还能从他打趣里辨出几句坦诚话的阿蛊姑娘,来了长安,怕是也难辨他说笑里的虚实。

那日秦申送阿蛊回长安的住处,路上委婉说过一句,说阿蛊其实从来不知秦洵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看来是句实在话。

属于少年的“以前”,跟属于自己的“以前”,并不重叠于同一段光阴。

身旁十九岁的少年郎是帝都这场繁华浮梦的梦中人,她则是梦外人,机缘之下,短暂地窥得梦的一角,被梦里的热闹魇住,却在天色将欲晓,总有转醒之时。

不知该叹还是该笑的是,纸醉金迷包裹住的梦中人偏偏洞若观火,比梦外人清醒得多,本该作壁上观的梦外人却似被遮了眼,迷惘不辨。

兴许是梦外人总归参不透光怪陆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