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低声问他:“你祖父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和归城……”
“唔,就跟娘差不多吧,那一年在上林苑,我挨老头子一顿教训的时候。”秦洵回忆着,忽又自否,“不对,不是那时候,我记得在那之前齐璟就先跟老头子碰过头了,我不是去太极殿给他代朝吗?他怕老头子气我太混账,一个失手会把我打死,先去替我告了个情,顺道就告诉老头子我俩好上,所以老头子应该比娘知道得还早。”
林初蹙眉:“那归城可与你细说,是如何与你祖父谈起此事?”
“他哪会跟我说这个。”秦洵笑了,“老头子什么脾气我知道,娘也知道,齐璟能把他说动,要说只是老头子年纪大了变得好说话,十成十是糊弄我的,我不是不知,但他不想让我问,我就不问。”
林初望着他一声叹息:“你也不是拎不清的孩子,娘不多言。”她捧着儿子的脸端详少顷,神色温柔,“都十九了,快及冠了。”
岁月从不滞步,林初一闭眼还能忆起自己故交们十九岁的少年模样,经年如瞬息,他们都已是十九岁少年的长辈了。
齐璟在镇国公府大门候着秦洵,秦洵与母亲一路说了些体己话,在大门外分别,林初回上林苑,秦洵与齐璟则往他们的新家陵王府去。
还在镇国公府时,秦洵不完全是在拿话甩脱秦镇海,齐璟确实有事要忙,也有事想与秦洵闲谈一二,回王府后齐璟把自己关入书房,打算先处理堆积的奏章公文,让秦洵自行打发时间,忙得差不多再差人来叫他。
秦洵逛到王府花园时,正见园圃里清砚在带着几个小婢女植株,本着有热闹就要凑的原则,他快步上前,讨嫌地摇着折扇挨在她们身边,笑眯眯问她们在做什么。
清砚百忙之中抬眸瞥他一眼:“还不是以前种的赤豆,发了好多呢,殿下让从景阳殿移植到王府来,祖宗,你别添乱了,别处玩去吧。”
“叫王妃。”秦洵一本正经纠正她的称呼,对着这一小片模样相同的植株大为惊叹,“都发这么多了,我记得那会儿就想着从厨房顺来玩的,费了不少心思料养吧,姐姐们辛苦。”
清砚蹲下去给植株埋土:“知道奴婢辛苦就好,今日刚搬来王府,奴婢们还有的是辛苦,不能伺候祖宗您大驾,快别处玩去!”
“是陵王妃,叫王妃。”秦洵固执纠正。
清砚没好气:“是是是,王妃,劳您挪窝!”
秦洵心满意足,没继续赖着给姑娘家添乱。
陵王府与景阳殿太像了,新奇不到哪去,秦洵绕了小半圈就失了兴致,怀念起许久不见的乌云踏雪。
如齐璟所说,陵王府的陈设与旧居景阳殿相差无多,只多了些王府修建前这片地原有的景光,好比说那棵被圈进王府墙内的大榕树。
能依靠人工来更换雕琢的,则一切比照了景阳殿的模样。
榕树吊下的秋千椅是直接从景阳殿拆移过来的,因为秦洵喜欢。
榕树上用红绳系了两片“长安”祈福牌,因为秦洵喜欢。
整个陵王府的屋室方位都是熟悉的路线,书房的陈设一切如旧,连窗边长案上笔墨纸砚的摆放都与过去相同,因为秦洵喜欢。
内室里新制华床的样式与床幔上绣染花形都是从景阳殿照搬,因为秦洵喜欢。
包括当年齐璟赠秦洵的那匹良驹乌云踏雪,也被王府家仆早几日从上将军府牵来了陵王府的马厩。
这匹马秦洵也就当初在上林苑骑了它一回,而后它被牵进上将军府的马厩,秦洵本就不常回家,出行也都有马车接送,上林苑一行后这匹正当鼎盛年纪的宝马良驹提前过起了它的养老日子,被上将军府的家仆小心翼翼伺候得像个秦小祖宗二号,说是陵王殿下送秦三公子的坐骑,实则已被人当成了秦洵撒手不管事的金贵宠物。
秦洵方向一拐往马厩去,打算探望探望所谓“他的坐骑”。
说起来当初为了这匹乌云踏雪,还让齐琅记恨了他们好一阵子,谁又曾想抢手良驹到了秦洵手上,却被他暴殄天物,如此随意地闲置着养膘了。
秦洵想想,觉得这确实有伤乌云踏雪身为抢手良驹的尊严,于是他特意前去安抚安抚。
秦洵在马厩摸了半天乌云踏雪的鬃毛,摸到照看乌云踏雪的陵王府马工都在暗暗担心秦三公子会把这不可多得的良驹给摸秃了,他才总算住了手,不无担忧地问马工:“你有没有发现它吃胖了?”
马工擦擦额汗,讪讪笑道:“秦三公子的这匹良驹是近日才到陵王府由奴才照料,这……奴才没见过它先前的模样,奴才也不知啊……”
秦洵上下打量乌云踏雪,点头自语:“对,胖了,是胖了,肯定是太久不跑动,又天天好吃好喝,人都会胖,马当然也长胖。”
马工道:“公子放心,马只要让它多跑跑,都会保持一个正常体形的,公子这匹乌云踏雪本就百里挑一的漂亮,往后若是公子经常给它练练腿脚,它会更漂亮的。”
秦洵轻拍马额:“这两天你好好照料它,七夕那天我就骑它出门吧。”
马工连声应是,不确定秦三公子对着良驹含混不清的嘟哝声里,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一句“你可是陵王妃的坐骑啊”。
齐璟想与秦洵谈论的不是什么陌生新鲜事,还是三年前秋末齐璟一手掌管的“财粮策”,当日是有“钓鱼”的心思,故意放松了对各州领命落实情况的监管,为的是借此捉一批搜刮油膏的蟑鼠。
齐璟最开始的打算是翌年收网,后来与户部尚书郭文志私下长谈,将收网的时机多延了两年,本欲凑个整年,在今岁入秋逢新一轮殿试时再有动作,眼下齐璟却似有了提前收网的打算。
秦洵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问:“有谁不老实了?”
今日新搬入陵王府,怎么说也得庆贺个乔迁之喜,尚未来得及在王府设宴邀友,秦洵跟齐璟两个人先在王府小庆。
齐璟难得主动给秦洵搬出了一小坛酒,酒杯却仍是毫无更进的小巧,秦洵深谙知足常乐的道理,如今能在齐璟面前光明正大端酒杯已足以令他欢欣雀跃,此刻小两口隔着书房长案面对面,齐璟开了酒坛封口,给自己和秦洵各斟一杯。
酒是去年酿制的青梅酒,白瓷酒杯里搁了一小撮冰窖里敲来的碎冰,倾入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很快被沁得冰凉,在盛夏的日子里,一口入喉凉爽生津,舒服得让人一个激灵。
齐璟一口饮尽一杯酒:“齐不殆的地方很糟。”
秦洵了然。
他还没胆肥到学齐璟的样子一饮而尽,小小呷了一口酒。
“财粮策”的朝廷拨款,再是有人想贪,都不可能出现在四位亲王的封地,除非封地州官吃了熊心豹子胆,嫌脑袋太重、命太长。
自“财粮策”施行起,齐瑄的洛阳、齐珷的梁州和齐璟的金陵,都已落实到位,齐璟有心将齐琅的蓉城盯紧了些,心知其每每上报反馈皆虚多实少,齐琅这个封地之主不可能毫不知情,他隐瞒不报,又不严令整改,目的不外乎就是想伺机借题发挥,捅齐璟一刀。
齐璟想要提前收网,为了先发制人。
到如今,该咬钩的鱼差不多都已咬钩,没咬的不过有二,一是胆量与权势还不足以支撑其在朝廷财粮上动手脚,或是动也不敢有太放肆的大动作,影响甚微,况且,要在整个大齐境内完全杜绝此行并无可能,姑且可以忽略不计;二来,则是比咬钩的那些更精明,心思缜密,痕迹难寻,这种就别指望仅凭“钓鱼”引得他们露出马脚,别说待到今岁秋时,就算多候几个年头,他们都不会上当,不必浪费时间。
虽是比预计提前了日子,真说起来也没多少损失。
秦洵抱着冰凉可口的青梅酒,几口就将一小杯酒饮完,边回味着嘴里的酒香边道:“所以你不是在为这个事不高兴,让你不高兴的其实是齐不殆。”
齐璟蹙眉:“蓉城不输洛阳金陵,亦是宝地一方,竖子混账。”
不怪齐璟动怒,齐璟一直以皇位继承人的心态看待大齐江山,自己的封地也好,齐琅的封地也罢,都归于一个大齐,哪块地方他不是望着治平民安,蓉城作为亲王封地,若非齐琅放任乃至有心授意,谁有胆量在蓉城的治辖上动这些手脚?得了宝地一方不知爱惜,几载糟蹋只为给不对盘的皇兄找不痛快,齐璟不过是在心疼这方蓉城州地。
秦洵给他碎冰尚存的酒杯里又添满青梅酒液,望着能给他消消火气:“好了,先不想他,今日新搬王府,你我又难得对饮,高兴高兴。”
他把添满酒的白瓷杯推回齐璟面前,端了自己的酒杯朝齐璟一举,笑道:“来,贺陵亲王乔迁之喜。”
齐璟面上阴霾一扫,显然并不想在这会儿扫兴,他也端起酒杯,与秦洵轻轻一碰,清脆当啷。
齐璟含笑:“贺陵王妃乔迁之喜。”
酒液冰凉,果真将火气镇下去不少。
齐璟手上转转空酒杯,唤婢女进来收走青梅酒坛,而后对上秦洵一张不甘的脸,他失笑:“怎么,你不是又会顶嘴又会打架,跟我这副模样做什么,有何不满,说啊。”
秦洵委屈。
顶嘴是不敢顶嘴的,打也打不过,只能撒撒娇卖卖可怜这样子。
齐璟笑着戳戳他额头:“不贪杯就每天给你几口。”盛夏炎热,就当给他降降暑。
秦洵抱住他的手猛亲:“好哥哥!”
齐璟故作嫌弃地抽出沾了口水的手:“王府你逛够了?留在这不嫌我啰嗦,烦着你?”
“我哪会嫌你烦啊。”秦洵得寸进尺地蹭过去扒拉他衣袖,“你在外面是陵王殿下,我在外面是秦三公子,我们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有就剩我们两个的时候,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你一个人的,我求之不得,干嘛要嫌你烦啊,我巴不得你跟我多说几句话。”他拍拍齐璟小臂,“真的,我嫌过你烦吗?有吗?”
秦洵话是这样问,自己先细细筛起回忆来。
虽说在他自己的印象里他肯定没有嫌弃过齐璟烦人,但他不放心,非得放脑中再过一遭,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无意间的哪句话让齐璟误以为是在嫌他烦,半晌,他确定地点点头:“没有,肯定没有,我从来不嫌你烦的。”
“好好好,我知道,没有没有。”
“真的,你别不信,你上次怎么说来着?想关了我哪也不让去谁也不让见,我也想啊!最好让你整天只能对着我一个人,整天看我,看到你都懒得看我了,还是只能看我!”
齐璟好笑,揉他两颊:“你这小没良心的,也会这样想?”还以为他这性子不会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秦洵在他欺负下呜呜叫唤,竟还能从口齿间吐出含混字音:“会啊,你看,你都没发现,你才没良心!”
距七月初七还余两日,早在离京时就听闻西辽意欲再度出使大齐,据说西辽使者眼下离长安尚远,定不会在这两日内入京,秦洵本以为能平静无波地迎来七夕,不曾想就在这短短两日里,长安城又添让他意料不到的人物——襄王世孙。
襄王世孙为老襄王齐梁的嫡长孙,单名一个淼字,表字斐然,。
彼时秦洵正在书房帮着齐璟整理书架,齐璟顺口跟他一提,说是因为襄王世孙命中缺水,老襄王为了给孙子“补水”,这才给他以三水叠成的“淼”字为名。
名讳补了命格,长孙的表字老襄王颇花心思,给起了寓意不错的“斐然”二字。
秦洵奇怪:“襄王他老人家还信这些神神叨叨的?”
齐璟莞尔:“据说当年是位不知名姓的云游道人路过襄王府,替出生不久的嫡长孙算了一卦,至于真是云游道人,还是江湖神棍,谁也不知。”他将手里的几册书归类排好,“襄王他老人家笃信这些,约莫是因平王齐行舟的事。”
曾经齐高祖与孝德沈皇后膝下无子,从堂兄襄王家里过继走了襄王夫妻刚出生的二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平王,齐舸齐行舟。
传闻当初是有位云游道人掐指算了算,劝襄王夫妻莫要过继儿子给堂弟夫妻,道是这孩子若被过继则命格大改,凶多吉少。襄王夫妻犹豫再三,还是禁不住高祖苦苦哀求,想着算命的八成在胡说八道装神弄鬼,堂弟夫妻心善,与自家又一贯交好,家里也是富贵将门,哪会亏待了这个孩子,最终还是答应过继。
后来的事,秦洵和齐璟都知道。
高祖起兵夺了大殷皇权,立过继来的大儿子齐舸为太子,临终却又废他太子位改封亲王,把江山大统交给了亲生的二儿子,便为当今皇帝齐端。
或许高祖本心并没有亏待齐舸的意思,但死人当然护不了活人,没过几年平王齐舸负伤远走,至今在长安故人的惦念里“生死不明”。
大概就在那个时候,老襄王才真正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云游道人的规劝,心软将亲生儿子过继给了堂弟家。
正好他老人家如今又上了年纪,愈发相信神鬼命格之说,尤其这种事再度落到自家子孙身上,襄王不可能不紧张。
不过这些小道传闻齐璟也只是茶余饭后听人口口相传,作闲谈说与秦洵听听有意思便罢,当不得真。
齐璟抬着臂整理书架,秦洵身子一矮一钻,从他臂下借道挤进了书架和他身子之间,主动被齐璟把自己抵在书架上。
他抱着臂:“之前不是说太后想把堂簇小丫头许给襄王世孙?后来没见动静了,也不知这一次太后有无打算。”
襄王二十年前就已退隐朝堂不问政事,而一旦他老人家出山,他想为谁说话、给谁撑腰,连皇帝都会敬三分薄面,太后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打算。
问题就是,襄王不会那么容易让人请动他出山,何况这个人还是堂太后。
“襄王要是有动静,平王那儿就得更谨慎,虽说平王‘生死不明’至今,多数人心里他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但你老爹不还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脾气,一直都没放弃找他,我看啊,就算平王是真不在人世了,你老爹也得把他的烂骨腐肉从土里扒出来看一眼才安心。”秦洵依旧抱着臂,抬起脸往前一凑,跟齐璟鼻尖抵鼻尖。
齐璟轻笑,没在关乎平王的话题上多言,只道:“驿馆过阵子要安置西辽使者,襄王世孙不方便与他们同住,近日暂住在定国公府,你若有闲,可以见见他,据我所知,齐斐然品性不错。”
秦洵眨眨眼:“定国公府?你老爹的意思?”
“嗯。”
秦洵一声轻哼。
平王的亲侄子住进定国公府,多半就是皇帝做给林初看的。
不过他们刚从江南归来,近日闲来无事,秦洵还是打算挑个日子去一趟外祖父那儿,会一会那位襄王世孙。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入v之后我点进自己的v章,发现一部分逗号变成了英文的逗号,究竟是我的手机显示有问题还是大家都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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