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接过:“什么东西?”
“药膏,我调配的,当金疮药用就行了,淡化疤痕效用也不错,你拿着吧。”
他没直说给秦淮用在哪,秦淮却明了他言下之意,淡淡道:“没必要。”
秦洵耸耸肩:“我没想劝你,也不打算替老头子说话,我就是觉得,你额上这疤在外人面前能用头发遮着,真给人看见了也能胡扯说是不当心磕的,但是燕少傅呢?他还能不知道你这疤是怎么来的?每每让他瞧见,他不心疼?”
秦淮没说话。
“你要是孑然一身,想留着记仇就留着了,既然身边有个伴儿,什么仇什么怨的放心里自己记着就好,你在乎他就别让他太担心你。换作我,我是这样想的,你随意。”
秦淮捕捉到他话里别的意思,轻哼一声调侃他:“怎么,齐归城是有什么让你见着心疼了?”
秦洵无辜:“有吗?哦,真要说,那大概是我看到他背上被我抓成那样,啧,我还真是挺心疼的。”
秦淮一下子回想起午间去洵园撞破的好事,皮笑肉不笑:“年轻人兴致很不错啊,大白天的,在爹娘眼皮子底下玩刺激。”
秦洵摆手作谦虚状:“哪里哪里。”
“……我不是在夸你。”
秦洵厚颜地凑近他:“大哥不妨就试试看我这药膏呗,不是我吹,秦氏神仙膏,一盒更比六盒强,包你用了还想用。”
秦淮垂眸看看手里巴掌大的小盒,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家里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用得着你把自己搞成这副坑蒙拐骗的样?直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来折腾我?”
秦洵忸怩:“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如果大哥用着好,愚弟想去集市上支个摊补贴家用,劳烦大哥写个招牌,就写秦氏神仙膏一盒更比——”
“滚!”
秦洵滚了,他摸摸鼻子,心想秦子长这人上了年纪就是老不要脸,拿走了他的药膏就翻脸不认人。
翌日除夕,上将军府一行老小分乘马车至镇国公府时,府中厨房已经在忙碌着晚间的年夜饭。
秦家如今已是四世同堂,这么多张嘴,厨房里年味满溢的灶火气息不停往外头弥漫,食物香气晃晃悠悠飘出老远,竟把难得来一趟镇国公府的秦家小辈们一路循着味引诱来,个个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直往厨房里张望。
小辈孩子们早早略填肚子赶来老家主府等候年夜饭,这会儿被煎炒肉蔬的香味勾得直犯馋,年纪与辈分皆是最小的秦商小手扒着厨房门框,嘴角边都溢出了晶亮的涎水。
抬抬小鼻子使劲嗅了嗅,而后秦商竟发现一身红白锦衣的人影从厨房里原本视野死角处一晃,入了自己视线范围来,他惊叫一声:“三叔!”
他就说他这位到哪都惹眼的三叔,怎么来了镇国公府没多久,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不见人影,原来是摸到厨房偷吃来了!
秦商这嗓子一喊,一道来此的其他几个孩子纷纷凑上前来往厨房里张望。
秦洵口中刚叼上一片金黄的玉米烙,眼见着被弟妹侄子抓包自己进厨房偷吃,他脸皮够厚,没见什么羞色,反倒眉眼一弯,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进门。
秦商第一个欢呼一声毫无顾忌地小跑进门,秦绾虞跑进两步,还能想起来回过头去牵自己姐姐。
秦泓跟秦申性子使然,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动动腿抬抬步,还是在厨房门外踟蹰。
秦洵捏下口中那片玉米烙,叼着的部分咬进了嘴里,略微含混的声音懒散得要命:“进来,杵在那当门神呢?”他空着的另一手指指厨房里的灶王爷像,“看见没有?这里有他老人家镇着,用不着你们小屁孩抢他饭碗,待外头也不怕挨冻。”
秦绯澜被妹妹牵住手腕时略一沉吟,顺势踏进了厨房里。
自秦洵再往下的弟妹并上唯一的侄子秦商,也就叔父秦镇川膝下的这对双胞胎女儿年纪最长,因而沉稳的姐姐秦绯澜一直是这几个孩子里的举止表率,她这样进了厨房,身后迟疑着的两个弟弟总算放下顾虑。
厨房里被灶火气息熏腾出一室暖意,也不知秦洵在里头待了多久,他这会儿都已经将外袍脱下放置一旁凳子上,在遮挡油烟的布片掩盖下,能看出是被叠成四四方方的整齐样子,想也知道不会是秦洵亲自动手叠的衣裳,肯定是厨房里忙碌的婢女抽空伺候的这位少爷。
秦洵把咬了一口的玉米烙重新叼上口,在最先进门的小侄子身前蹲下来,想给小孩子把裹在最外的棉袍脱下来,手快伸到小侄子胸口了,忽然看见自己指上沾的油光,这便又站起身,只用干净的那只手拍了拍秦商的脑袋,话是对这里所有孩子说的:“这里头暖和得很,外衣最好都先脱下来放着,省得现在穿太多待会儿出去骤然一冷,大过年的着凉生病可不是什么高兴事。”
他这么一说,身边婢女闻言便过来了两个,伺候刚进门的几个小主子。
眼下厨房里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年夜饭,佣工家仆并不算少,只不知是否在镇国公府这种地方常年伺候着老国公的起居饮食,府中的家仆们一律规整寡言,秦洵刚进厨房时还盯上几个瞧着年轻些的婢女,嘴甜地管人家叫“姐姐”,想要搭话解闷,结果几个婢女无一例外,都是一板一眼有问才答。
秦洵观察着厨房里除了必要的烹饪交流就闭口不言的气氛,放弃了在这里边蹭吃边唠嗑的打算,只有照顾他吃东西的嬷嬷,许是因为上了年纪能打开些话匣子,尚能隔一小会儿同他说两句话。
秦绾虞解着身上毛披肩,不满道:“堂哥不讲义气,来厨房偷吃这种好事都不叫上我们!”
秦商帮腔:“就是就是,有吃的,不带我们!”
秦洵毫无愧色,继续咬着手里剩下的玉米烙,刚出锅的玉米烙在口齿间被咀嚼出一种细微的热脆声响,馋得秦商下意识塞了根手指进嘴吮吸。
“起床太迟了没吃上东西,就先来这填填肚子,谁知道被你们抓包了。”秦洵笑眯眯在秦商眼巴巴的注视下吃完了一片玉米烙,有意逗他,“馋成这样了,还光盯着我做什么?不吃?”
秦商吮两下手指,一指旁边比他小个头要高出许多的桌子,委屈道:“放那么高,我又够不着,三叔存心不让我吃!”
秦洵装蒜:“怎么会呢,三叔这么疼商儿,哪里舍得存心不给商儿吃好吃的。”
秦商垂下脑袋哼哧:“那我想吃……”
“想要三叔端下来给你吃?”
“想,想的。”也不知是暖和还是害羞,秦商颊上两团红晕。
“那商儿觉得三叔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的三叔呀?”
秦商绞绞衣角:“三叔是、是——”话没说完,已经被秦绾虞塞了片金黄的玉米烙堵住嘴。
过完年就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够得着厨房桌子,在秦洵一心逗弄小侄子的时候,秦绾虞已经将桌上那盘玉米烙端了下来分给同伴,一块出锅不久的玉米烙被切成了六片,秦洵吃掉了一片,剩下五片正好够后进来的五个孩子分食,玉米烙还余着烫手的温度,外脆内软,甜糯可口,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很讨喜的一道吃食。
秦绾虞端着盘子在给其他人分,说了句:“小商不要理他,堂哥总是一肚子坏水!”
秦洵仍是笑着,往旁边锅灶一瞟:“啊呀,嬷嬷在炸肉丸啊。”
嬷嬷一笑:“是啊,刚炸第一勺,三公子要尝尝吗?”
秦洵还没说话,刚把玉米烙吃上嘴的秦商就鼓着腮帮子连声道:“要尝!我也要吃!商儿想吃炸肉丸子!”
嬷嬷好脾气地应着好。
秦商拿小肩膀蹭着秦洵的腿,央求道:“三叔,三叔抱抱我,商儿想看嬷嬷怎么炸的肉丸子!”
秦洵洗了手擦干净,弯下腰一捞侄儿的小身子,抱上手来:“喏,看吧。”
炸肉丸这种零嘴性质的小食是最好哄孩子的,家家户户基本都会做几盘供孩子消遣,一把网勺浸在一锅热油中,勺尾弯曲部分勾住锅边固定,嬷嬷一手捧着和好肉馅的大碗,一手拿了把小勺,极富技巧地用小勺将肉馅团成一个个小圆丸下进油锅,圈在网勺的范围里,滋滋冒泡后肉丸很快被炸成金灿灿一团,待到炸熟时表皮颜色又深了几度,泛出微微的棕褐,是一种勾人食欲的色泽。
秦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整勺正在油锅里翻滚的肉丸,看着都炸熟后,嬷嬷提起网勺掂了两掂沥去油,长柄一伸将整勺炸好的肉丸都扣在他们这边桌上的空盘里,正是刚刚还放玉米烙的盘子。
“多谢嬷嬷。”秦洵换用一臂托抱着小侄子,空出一只手取了根竹签子,扎一只炸肉丸递到秦商手里,“才出锅,烫嘴,先吹吹再吃。”言罢他又各取几根竹签同样扎上肉丸递给四个弟妹。
秦商如获至宝,忙大声重复了一遍三叔的致谢:“多谢嬷嬷!”
秦洵揉揉他的头,夸了他有礼貌真懂事。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是这样,教他好的他就学好的,教他坏的他也学坏的,辨别力还很弱,做长辈的得正确引导才行。
同样拿到炸肉丸的四个孩子也异口同声道谢,嬷嬷手上炸食动作不停,和善笑应他们不必客气。
毕竟是油炸出的食物,若是全部取用瘦肉会炸得太过紧实,口感上不免会硬韧难嚼,大人吃便罢,小孩子的牙口不一定好咬,因而嬷嬷调配肉馅时选用的是肥瘦相间混同剁碎,为了添些软和口感,还掺进一些搅碎的嫩豆腐拌在一起,炸肉丸入口时外皮稍微硬脆,内里的肉馅却绵软适口。
另一边锅灶旁炒菜的厨子将食材倒入锅中翻炒后,随手将菜篓放置一旁,说了声“够了”,是叫打下手的婢女将菜篓里多余的食材处理掉的意思。
钟鼎朱门总会有些在普通百姓看来奢靡浪费的习惯,好比说厨子炒一道菜用料足够,剩余的这些已经洗过切好的食材是万不会留待下顿,一般都是当时多余就当时丢弃。
这菜篓里最后剩下的是一把平菇,婢女闻言,习以为常地端起菜篓要拿去倒掉,被正在炸肉丸的嬷嬷温言阻下,接过菜篓对着刚盛起一勺炸肉丸的空网勺一扣,剩下的一把平菇全数倒进了网勺里,整个网勺往蛋液碗里一浸,轻轻筛了筛使之均匀,而后沉入油锅,照炸肉丸的同理炸至金褐成色,炸熟后同样扣来了几个孩子的盘里,填补了盘中已被分食掉半盘炸肉丸的空缺。
秦商新奇:“平菇也可以炸了吃?”
嬷嬷笑道:“三公子来时正好这一篓平菇洗净,公子说油炸可行,叫奴婢给炸了一勺,现在刚好这还有的余,再给你们炸来消磨消磨。”
秦洵接了话:“当然能炸了吃,集市上都有铺子卖炸平菇零嘴的,一看你就是天天窝在家里不动弹,以后三叔经常带你出门瞧瞧去,好吃的小零嘴多了去了。”他下巴点点盘子,“喏,就这平菇,裹一层蛋液放油锅里炸熟趁热吃,能炸出肉味来,隔壁你大伯都馋哭了。”
一阵细轻的小姑娘咳嗽声,秦洵循声望去,随口道:“绯绯啊,吃那么急干嘛,喝点水……”他收了声,发现秦绯澜小堂妹压根不是吃得急呛着。
秦淮面无表情地站在厨房门口,在秦洵颇为心虚的目光下,很多余地抬手敲了敲门板。
秦商兴奋:“大伯来啦!”
秦洵拍拍他:“吃你的,别说话。”
秦商看看盘子里的炸平菇,更兴奋:“大伯馋哭啦!”
秦洵:“……”
秦淮:“……”
秦淮把厨房里几个提前觅食的孩子一一扫过,最后将目光留在抱着小侄子的秦洵身上:“没什么事,丢你一个倒不算什么,这几个小的忽然都不见人,不放心,出来找找,知道都在这就行了,吃过记得回屋去。”
“好——”小孩子们异口同声回他,都拖长了音调,颇像是念书时回应着先生。
秦洵点头。
秦淮又道:“差不多吃吃也就行了,别在这杵太久给嬷嬷厨子们添乱,你们这么多张嘴,做一盘吃一盘的,还要不要留年夜饭了?”
孩子们又异口同声:“好——”
秦淮转身欲走,秦商急了:“大伯怎么走了!大伯馋哭了呀!大伯馋哭了都没吃上,是不是大伯的都被商儿吃了,呜呜呜大伯好可怜……”
“吃你的,小孩子家尽胡说八道!”秦洵手忙脚乱往他小嘴里塞吃的,总算把小侄子堵得腮帮子鼓鼓说不出话。
门外秦淮的背影一滞,回头瞪了秦洵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秦洵估摸着长兄这一眼大概是在说自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碍于过年,姑且放自己一马。
等到秦家这几个不省心的小主子们都过足了嘴瘾,秦洵看着他们将脱下的外袍又穿上身,这才与一直照顾他们吃东西的嬷嬷打了声招呼,带着几个孩子离开厨房回主屋去。
在厨房里待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外头竟无声飘起了雪,看上去这雪也落了有些工夫,虽不至于在地上积出厚度,却已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白意,只因还太过稀薄,尚且能露出地面的原色。
今岁的初雪来得有些迟了,其实先前也降过几次雪,但都是混在雨水里,落地即融,压根算不上“下雪”,除夕这日才真正见着雪的影子。
北风吹雪,嘉瑞天教,虽说雪天往往寒冷且出行不便,但毕竟是在除夕辞旧的日子里,能称一句“瑞雪兆丰年”的福语。
这雪看着是干雪,不同于湿雪的凉潮易融,干雪落在地上和人身上都不会即刻化去,也难怪没多久的工夫就已经在地面上积出薄白,秦洵望望落雪的天,正琢磨着回厨房找几把伞出来,别让小孩子身上沾雪融化后着凉,就见雪中走来个撑伞的家仆,正往厨房屋檐处过来,另几把伞的伞柄被他并握在一只手中,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来意。
“大公子让奴才来接各位主子回主屋。”家仆恭敬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将手中油伞分给小主子们,双胞胎姐妹共撑一把,秦泓与秦申共撑一把,秦商被家仆抱去怀中,秦洵则独自撑一把伞。
秦洵心想秦子长这个人还是挺有良心的,但他扫一眼正在将油伞撑开的弟妹们,又自行否定了这个想法。
要不是沾了这几个小孩子的光,秦子长才懒得管自己,用秦子长平日嫌弃自己的话来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没人管你难道还能把自己弄死在外头吗?”
回了主屋,不出意料见着秦傲在跟秦镇海秦镇川两个儿子说话,孙辈里只有秦潇和秦渺兄妹陪同在此,秦潇是讨祖父喜欢,祖父叫他留下说话,秦渺则是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