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上眼,嘴里低轻地念念叨叨,齐璟听不大清明,微俯了身。

“我与齐璟解衣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使皇城鸳鸯在,从此哥哥不早朝……”

齐璟:“……”

差点忘了,胡念诗文是小混账的特长。

不过仔细一想,一回京就逢秦洵入宫住进景阳殿,齐璟还真是至今没去上过早朝。

昏庸啊齐归城,祸水啊秦微之。

事实上二人都明白,皇帝让齐璟闲在殿里,一来移走他政务他本就无所事事,在皇帝将理政权力还于他手前,齐璟与暂时理政的齐瑄相顾时难免尴尬;二来齐琅犯错说到底是替皇帝背了锅,为了安抚三儿子而罚四儿子禁足,齐琅怎么说都有点冤,皇帝身为帝王当然不会自罚,便只得象征性也闲禁了齐璟,叫齐琅心里多少平衡一点。

齐璟无过,自是不好禁足,便只是禁他朝事罢了。

反正秦洵终日陪伴身侧,齐璟压根是乐得清闲,他记事起就在父皇指导下学着理政,偶尔偷个小闲也不为过。

秦洵念叨着念叨着,忽然又翻过去抱住齐璟的头,响亮地啵了两声,这才心满意足再躺回来,很快睡着。

睡个觉小动作真多,齐璟笑着摇头,给他把头发拨理整齐。

秦洵没告诉齐璟,十多日前的中秋朝宴,他向晋阳王叔讨了坛酒后与之闲聊,殷子衿玩笑似的问了他一句:“如果这世上没有齐归城,你可是就会选择一辈子混吃等死,做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

那时秦洵被酒气醺染的双眸刹那恢复清明,他莞尔:“我不接受这个如果。”

这世上不能没有一个齐归城,秦洵不能没有一个齐璟,“如果”也不行,他绝不接受这种假设。

午睡中的秦洵侧过身,习惯性用脑袋在温热的躯体枕头上蹭了蹭。

晚膳时清砚来递口信,说镇国公邀其孙秦三公子明日至上林苑一叙。

“老头子居然在上林苑等我。”秦洵往齐璟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

“我明日刚好无事,与你一道。”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还担心老头子在郊外把我打死抛尸啊?不会的,在上林苑我倒还放心,我娘在呢,外公说不定也在,好歹死不了。”

之前秦洵放肆代朝那档子事,秦傲分别往上将军府和中秋朝宴两度逮秦洵不得,祖父是多犟的脾气秦洵有数,不逮着人绝不罢休,早晚会来这一场,秦洵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乱说话。”齐璟也夹菜给他,“我顺路去上林苑办点事。”顿了顿,补道,“我找林将军有事。”

翌日二人乘马车至上林苑,秦洵失望地发现外祖父林天不在,屋室里只祖父秦傲与母亲林初对弈。

秦洵起不了大早,二人至上林苑时已近正午,招呼寒暄没几句,恰好秦傲和林初一局对弈结束,收了棋盘唤来午膳,屋外领小兵操练的骠骑将军堂从戟并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昭阳公主齐瑶同样进屋入座。

饭后齐瑶蹦蹦跳跳跟在堂从戟身后往校场去,齐璟留下与林初谈事,秦洵自然就被祖父秦傲带走了。

踏出门前秦傲留给林初一句:“教训完不肖孙子老夫就回去,不回来跟你招呼了。”

林初颔首:“父亲慢走。”

秦洵一路落在祖父身后好几步,他的身后又跟着个随护的林甲,将至马场,秦洵低声朝林甲道:“候在这吧,不必跟着了,若是过些时辰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回来,你再去寻着替我收尸不迟。”

他这种时候还吊儿郎当,林甲无奈:“公子……”

秦洵笑了两声,往林甲肩上拍拍,再次示意他就在此处停步。

前头秦傲听到身后的嘀嘀咕咕,拧眉回头:“磨蹭什么!”

“来了。”秦洵快步上前,只落在老人家身后半步。

“知道老夫为什么带你来这?”秦傲问他。

秦洵漫不经心:“好抛尸?”

“混账!”秦傲厉喝,“何时都没个正形!”

秦洵随即收敛了浮于面上的几分玩世不恭,沉淡了嗓音:“知道,因我前些时日擅入太极殿,而且言行多有失仪,得罪不少人,让秦家落人话柄,祖父想教训教训我。只是原先我料想着去镇国公府给祖父负荆请罪,跪上几个时辰,再不济挨一顿打,此事便罢。我着实料不着今日祖父与我会于这上林苑,究竟是作何打算。”

秦傲没回头看他,却是眉峰一压,额上显了壑迹:“怎么,听你这口气,你是从来不将老夫训的话放在心上?”

秦洵照着半步前祖父的姿态负手而行,还是一副浅淡又直白的口吻:“洵自小讨不得祖父欢心,祖父训斥我不过是泄一泄偏见,我当然不乐意放在心上闹得自己不快。”

“混账!”秦傲倏然回身,一手钳住秦洵脖颈,即便上了年纪,沙场老将的身手依旧迅捷得叫秦洵暗暗心惊。

实际上秦傲并没有用力,也察觉出这个往来疏淡的孙子在自己这般钳制下也无挣扎之意,少年人一张稍显其异域血统的容貌白皙而精致,神色淡漠平静,无甚波澜的深蓝眼眸直直望着严厉的祖父,连眨眼的频率都不见加快。

如此半晌,秦傲许是将他如今模样打量分明,松手回身去继续行走,听不出情绪地说了句:“你长大了。”

他打量了秦洵,秦洵方才也在打量他,不知是否人上了年纪后,衰老的速度会肉眼可见地加快,几年分离时光,开国老将的一张面容沧桑痕迹愈甚,秦洵从前从不多在意祖父,具体说不上他是哪里愈发沧桑,但这并不妨碍秦洵清清楚楚地从这张面容上察觉出,祖父是真的老了。

这位覆殷建齐时风光无限的大将,令家中儿孙们无不又敬又畏的祖父,终究也敌不过岁月摧败,他老了。

秦洵闭紧了嘴,倔强地没把“祖父也添了不少年纪”这种类似关心的言语说出口。

倒是秦傲自己叹息一般开口:“老夫也上年纪了。”

秦洵也没回话,沉默着跟随祖父一路行至马场的马厩前,秦傲抚摸着一匹马的脖颈鬃毛,淡淡问他:“会骑马吗?”

秦洵目光扫过马厩里栓养的一排骏马:“还行。”

秦傲瞪他,厉声复问:“会还是不会?”

“会。”

“挑一匹。”秦傲示意随侍的马监跟上他,“这处皆为新马,未曾驯化服帖,挑中了就不准再换,待会儿它跑不动或是摔你下来,都得受着。”

秦洵顺着整排马厩一路走到底,对着每匹马或是抚摸一把鬃毛,或是喂几口食,最终劳马监牵出来的,是一匹通体漆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很漂亮的“乌云踏雪”品相,他从马监手里接过缰绳,牵着这匹“乌云踏雪”往祖父面前去。

秦傲打量了一眼他牵来的马,神情不置可否:“中意它?”

“性情为首,品相次之。”秦洵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了抚这匹马黑缎子般滑亮的鬃毛,“我顺着一排挨个儿探了这些马,性烈不驯和怯懦畏首皆不可取,唯此乌云踏雪,平静任抚,还欲近凑回应,性温而不失胆魄,最合我意。”

“还能清楚自个儿选的是什么样的就好。”秦傲话里意有所指,多年号令将兵的习惯使然,他对孙子说话的语气也是命令式,“上马。”

言罢他也接过马监手中缰绳,利落地翻身骑上一匹棕红骏马,不作停留地踏尘而去,没有等秦洵的意思。

秦洵紧随着翻身上马,身下这匹乌云踏雪温驯稳当,载着他逐渐赶上前方的祖父。

确切来说秦洵不大擅长骑射,当年还在长安时身为世家子弟常常习练,到江南后从了医,在武艺上不免懈怠,一直在吃幼时的老本,如今对于骑马一事仅仅是骑着小跑闲逛的技术,却见前方的祖父越行越疾,沉默着示意他跟紧,他也只得咬牙赶着乌云踏雪疾奔跟上。

好在他眼光不错,乌云踏雪灵气得很,虽说尚未经过上林苑马场的悉心驯化,却也并不与他为难。

行至林中,秦洵还有余力分神观察周遭光景,隐隐的熟悉感涌上,他记起这块地方正是十岁那年随圣驾上林秋狩之时,和齐璟还有舅舅林祎在这里碰上刺客袭击。

略一分神的工夫,前头的祖父骤然大喝一声:“接着!”

被祖父往后扔来的是弓和箭袋,秦洵心下一惊,急急空出只手去接,纵然乌云踏雪跑行稳当,他也难免在骤失平衡的瞬间身子险险倾歪,靠着夹紧马肚和另一手攥紧缰绳才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祖父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马速不停,愈往林深处去,又道:“林子里的鸟,你射一只下来。”

秦洵自认骑与射皆不精,二者结合那就更不精,只是老国公这趟定非寻常的祖孙叙乐,与祖父如出一辙犟脾气的秦洵,怎么也不肯示弱半句。

他很快稳住身形,在入了直行道时迅速搭箭张弓,“咻”一声利箭破空,准确射中一只两树间越空而过的飞鸟。

他正稍稍松懈,祖父放慢了马速,只先他半个马身的距离,又命令道:“再来!”

似乎看穿了他想等到再拐进平稳直行道时张弓射猎的意图,秦傲眉心一拧,一扯缰绳偏了自己马头,强行将秦洵前行的方向撞进一条坑洼多曲的小道中去,不给喘息工夫地催促他:“射箭!”

秦洵知道祖父在有意为难,但还是不愿也不能示弱讨饶,牙关紧咬,极力维持平衡,再次搭箭张弓对准上空。

中间秦傲还故意又扯缰绳阻乱他乌云踏雪的步子,秦洵一连射空几箭,总算在尚余一箭在身时,前一箭擦中了一只飞鸟的翅膀,使其失衡落地,却因只擦过翅上皮羽,伤势不重,飞鸟在地上拼命扑腾几下,竟又颤巍巍飞起,直往枝叶中窜逃。

秦洵本没打算追击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却见挟风而出一支利箭,精准地将堪堪捡回一命的飞鸟穿身射中,飞鸟再无力求生,直直坠地,秦洵随着祖父勒马停步的举动跟着勒马,秦傲仍举在身前的弓弦轻颤未平。

“既起杀心,就当赶尽杀绝,一时恻隐,难保不会招致无穷后患。”秦傲将弓挂回马脖侧边和箭袋一处,望见秦洵的箭袋中尚余一箭,又道,“尚可。”

措辞似是赞许,语声却无褒无贬。

果然,秦傲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和秦洵面对面:“就你懈怠多年的水准而言,尚可,但远远不够,你须得平洼自应,箭箭中的,方能从容入世。”

此处密林,枝叶高茂几近蔽日,林风凉爽而过,将秦洵一路纵马骑射渗出额面的薄汗拂去。秦洵同样把弓挂回马脖侧边,随手抹了把汗:“若是方才我射光袋中的箭,仍未射中第二只鸟,祖父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不过是照着你自个儿的说法,叫你给老夫跪几个时辰抵过罢了。”秦傲冷哼,握着马鞭的右手一指地上,指着那最后是被自己结果了性命的鸟尸体,“在你祖父这如此已是轻巧,换作在旁人那,你射光袋中之箭仍未得手,那么你秦微之,就会变成在旁人箭指之下,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猎物。”

乌云踏雪昂了昂头打响鼻,秦洵轻拍马脖安抚了它,朝祖父扬起笑:“受教。”

回程时,秦洵一路跟在祖父身后轻缓打着马,驱出不疾不徐的行速,顺着来时的路逐渐回往木疏日明处。

从前秦洵跟随秋狩多半抱着玩心,十岁那趟甚至惊惶收场,他对上林苑狩猎场地不减新奇,秦傲也不与孙子言他,顺着一路回行的光景随口给他讲讲关乎上林狩猎之事,想到哪讲到哪,祖孙二人此刻倒是一派慈孝和乐的氛围,默契地全然不提过去十六年的疏离。

出了林子回到马场,二人都将借骑的骏马交回给料养上林苑马匹的马监。

秦傲带秦洵出来前给林初留了话,说不再回去与她招呼,故而结束后径自乘上来时的马车回府,秦洵送他上的马车。

“这事就揭过,不劳驾你再去老夫那跪祠堂了,省得扰祖宗们清静。”秦傲没好气。

秦洵含笑揖礼:“祖父慢走。”

马车徐缓驶离,秦傲从敞开的侧壁小窗最后瞥了眼唯一嫡孙的模样。

从前秦傲心里头总是不乐意承认,也从未出口与人说道,其实比之林家人的性子,秦微之这小子还是像秦家人多些,尤其最像自己这个祖父。

说白了,犟。

秦洵远远目送镇国公府的马车离去,看尘土扬起又纷然沉落。

今日这一趟,祖父半句不提“朝堂”一词,祖孙二人却是心照不宣,秦傲既作为朝堂前辈,又兼为家中长辈,在借骑射之事给秦洵做些经验提点。

往后谁也不会因他不擅何事而放过他,多的是被迫上阵、行事艰难、遭人使绊的时候,祖父教导时他若有失误,尚可重新来过反复习练,而当他在朝堂之上纵马披荆时,一旦不慎坠马,许是就得摔个粉身碎骨了。

朝堂党争并非儿戏,秦洵前阵子张扬地站队三皇子璟,往后休戚荣辱自是与之一并承下,他仅凭尚且稚嫩的年纪与手腕匆忙早涉朝堂,少不得要在不甚成熟时便应对各色试探与算计,权争之中旁人可不会因其稚嫩而手下留情,既入此道,由此谋生。

不过看来,祖父是并不多加责怪他堪堪十六岁就急着趟进皇权浑水了。

也是,年轻时再是叱咤风云说一不二,一旦上了年纪,老人家的心气总会趋于平和,想来祖父强势了大半辈子,如今也是存了些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想法。

秦洵回到母亲歇住的屋室时,齐璟正含笑与林初说些什么,比之以往总是礼数周全地敬其军职,今日倒是很亲近的模样。

反倒林初在秦洵踏进门时,望向儿子的目光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秦洵笑眯眯地挨着齐璟坐下:“检查看看我有没有挨老头子的揍?”

“莫要对镇国公不敬。”齐璟敲敲他的脑门,转回去问林初,“我们今日可否还在母亲这里叨扰一顿晚膳?”

林初颔首:“自是无妨。”

秦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管我娘叫什么?”

齐璟一扬朗眉,笑得理直气壮:“既是连理成婚,应当两家孝悌,我当然也该称林将军为母亲,有何不妥?”

秦洵:“……”

所以齐璟说陪他一起来上林苑,找林初“有事”,就是特意来告诉林初“你儿子把自己嫁了”?

先时成亲那日,齐璟把秦洵带去拜了一回孝惠皇后曲佩兰的灵位,秦洵跪拜唤作母亲,本无他想,毕竟孝惠皇后辞世多年,她不会再有现于世间的或惊讶、或许同、或反对的情绪,只不过是齐璟与秦洵二人本着为人儿女的孝道,告知她成婚之喜。

秦洵目前压根没想过让两家长辈知晓此事,长辈们大多会是老一套的想法,很难说动,他只道反正他和齐璟平日的亲厚模样各方早已看惯,明不明说他们实则已成爱侣也无差,说出来闹一番惊世骇俗反倒麻烦不绝,秦洵自己其实无所谓,主要是怕给齐璟惹麻烦,谁知齐璟竟自行来向林初直言。

秦洵小心觑了眼母亲的神色,果不其然见她眉目浅蹙,他不禁心下一凉,暗猜齐璟不会是还没说服他娘接受吧?

不对啊,方才齐璟唤声母亲,还说要蹭晚饭,娘都应声了,这会儿娘是在想什么呢?

沉默半晌,林初迟疑着开口:“你二人平日里,都是谁比较……占上风些?”

作者有话要说:发出林初的疑问:我儿子到底是攻还是受?

—————————————

最近妈妈手术住院了我在医院陪床,有存稿所以日更还是能保证的,但我习惯在发新章前再修一遍存稿,这阵子每日修文时间不定,可能就不会固定在中午12点更新了,还请读者小天使们海涵,感谢!

顺便说一下~发新章前我会最后检查一遍,但也难免有用错的字词标点检查了也漏掉,或者是发出来变成违禁词,我的强迫症让我不把它们改好就难受,不过这些一般不会影响原先的剧情内容,所以正常情况下如果我的文显示有修改,大家不用那么麻烦地重看哦,出现剧情内容方面的大修我肯定会在新章的作者有话里面说明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