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趁机轻薄你。”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他快步走进厨房,不知道他是否听见。热气腾腾的罗宋汤吃在嘴里似乎没有什么味道。我吃下一些他做的松饼,只是为了填填肚子好去吃药。我实在太困,几乎一沾上枕头就睡着。

 ***3月31日,凌晨,但是我睡得很不好,做了好几个恶梦。我梦见还是摇晃学步的孩子的我张开双臂迎向自己的母亲,她的手温暖而丰润。

 她抱起我,凑近我,似乎要亲吻我。可是头发盖住了她的脸。我一层一层拨开她的头发,还是没有看到她的脸。突然我发现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颈后,空空的感觉环绕我的手腕。我不顾原则地高声大哭。

 我梦见还在读中学的我,乘着电车去同学家。透过车窗,我看到几个狼头人身的怪物推搡着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男孩往电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走。

 马路上人来人往,电车上人挤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反应。我大叫停车,拍打着玻璃窗,仍然没有人反应,甚至我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突然那男孩转过头看着我。是的,他听到了。我正兴奋地想,却突然发现车上原来都是狼人,瞪着碧绿的眼睛望着我。我嘶声尖叫,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唔,就是这个样子,疯子的儿子…”

 我梦见阴雨绵绵的银锄公园,湿滑的后山坡上,赤身裸体的男孩蹲在树下,双臂紧紧围着自己,嘴巴咬着手腕,歪过脸抬起眼睛看我。

 他剪着短短的学生头,我没认出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泰雅。我张嘴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踏着粘湿的土坡向他走去。地上越来越湿,竟然是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泥土里冒出来。

 冒出的鲜血汇成滩,汇成流,向他涌去,漫过他的脚,漫上他的脚踝,无情地侵蚀他。我不停地走,我的鞋子沾满了鲜血。可是他离我总是那么远,永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

 我叫喊着,尽力地跑着…跑着…陡地我从梦中惊醒,艰难地喘着粗气。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似乎要从喉咙里崩出来。我觉得恶心、头晕,浑身冷汗。伸手摸去,隔壁的被褥下竟然是空的,而且是凉的。

 “泰雅…”我轻声叫道。无人回答,仿佛只剩我一个人被遗弃在黑暗的大陆。我骂了一声,伸手拧亮床头灯,时钟指向5点,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黄绿色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泰雅?你在哪里?”我套上毛衣和长裤,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我感觉很不好。不是熟悉的感冒发烧,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踏出几步,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虚弱,心脏如巨锤般敲击我的胸壁,放眼望去,房间里好象蒙上了黄绿色的雾霭,好象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胶片泛黄的黑白片。

 不祥的念头从心底里冒起来。“泰雅!泰雅!”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厅,打开开关。客厅的落地窗开着,晨风吹动窗纱。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影。

 “你…你发什么神经…”我跌坐在泰雅身边“打扮成这样…半夜三更地,要到哪里去?”问完这一句我就晕得说不出话来,靠在沙发背上休息。他洗过澡,头发喷了摩斯,整整齐齐地往后梳。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衣、藏青色镶边的V字领白毛衣,腿上套着朴素的靛蓝色牛仔裤。

 我早就看到过他备有这样一套衣服,有时拿出来摩挲着,但从来不穿,因为这件事被我嘲笑过好几次。

 “瞧你这样子…”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背上一个书包就可以到随便哪家中学上学去了。干什么?赶去早自习也不用那么早?”他仍旧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阳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阳台上空无一物。对面的另一栋楼没有一盏灯亮着。

 记忆中雪白的墙面现在看上去也是污浊的黄绿色。难道我的头真的晕到看不清颜色的地步?我低下头想再休息一阵缓缓劲儿,却发现泰雅脚上居然还穿着红色鞋帮的帆布高帮篮球鞋。

 平时他最爱干净,如果我没换拖鞋就进屋,他准会跟在后面默默地擦地板,让我这种野孩子脸红不已。这不对劲。我费力地环视四周,他的手机压着一叠纸放在餐桌上。绝对不对劲!我强撑着爬起来,扑向桌子。信纸印着黄玫瑰的底色,我什么也看不清。手机上,定格着短信息清单。最后一条就是我发来的。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功能键。有人伤害过你,有人继续伤害着你,可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隐藏的恶魔终究会被揪出来,所以让我来告诉你:不要再去伤害

 在我头脑中比较清醒的一部分开始占优势,最后的一句话反复在我脑海中回响:不要再去伤害…双胞胎…马南嘉走后床单上很少的血迹…浸满冷水的浴缸里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泰雅严重损伤的身体…顾正洪…

 “你…杀人了?是你杀了陈天青?”尽管已经在拼命克制,我的声音仍然不住地发抖。“谁?你说的是谁?”他的反问给了我少许信心:“3月18号,就是我第一次在你家看到马南嘉的那天下午,在银锄公园死了一个男孩,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的身体在沙发上仿佛不断地在缩小:“你说什么?真的有人死了?不!我…我只是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那些血是哪里来的…”“告诉我!”

 “我…”他颤抖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梧桐叶。“快告诉我是顾正洪杀了他!”我绝望地吼道“你他妈的都看到些什么!”

 “天呐!”他抽泣着“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那人走以前最后亲了一下我的嘴,说他从来没有看到我那么主动过。他很满意,以后还要来找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身上痛得要命,血水浑着精液顺着大腿流下来…”

 “你被…强暴了?”“好象不是…我也不知道…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最上面却是一把刀,就是家里平时用的那把水果刀…”

 “你…”我真害怕听到他再讲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隐约记起我好象在等待什么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天下着蒙蒙细雨,冷得要命。我痛哭起来,心里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又闷又痛:我就是这么无耻,连这山坡上的泥土都比我干净。”

 “别…别讲了…”我喃喃道。然而泰雅没有听见我的话,仿佛又沦入那天迷乱的心境。他接着说:“那时我偶尔抬起头,看到树下映着我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就那样神情淡然地看着现在的我,肮脏、下贱、卑劣的我。

 突然我想到,象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如果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死掉还要好。”“不…不要…”我捧着自己的头,天!那天他从我家离开后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我终于把自己砍成了碎块,心里总算舒服起来。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离开公园回家。一直到踏进家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不…”我头痛欲裂。他当时是全裸的,事后下意识地穿上衣服。怪不得没有人看见浑身是血的人走出公园。

 谁能料到竟然是这样?“我拼命地用水冲自己,放了满满一大浴缸水,泡在里面才觉得分量一点一点回到身上。等你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居然还活着…”

 “那把刀…和血衣…那时候就在浴缸旁边的洗衣机里?”我真该死!当时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是…是啊。衣服后来我都扔掉了。我很怕,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抓着手机,听他不停地抽泣,我也想流泪。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绝对想不通。而我更害怕的,是问他第二个问题。强烈的责任心把这个问题推到我嘴边,而更强烈的保护泰雅的欲望把这个问题压了下去。

 不,不单单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刚才泰雅的话,已经把我的心生生地撕裂,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的血在一股一股地从裂开的伤口中淌出。

 再来一下,也许它就承受不住,永远停止跳动。“你知道…”泰雅接着说“我看到那个短信息的时候想到什么吗?那号码从来没见过。

 我一直以为是林彤的,我见她一直站在那里眺望。我把SHINJI放上冷藏车的时候她准是看见了。可是我绝对没想到是你。”

 我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然后是长长的沉寂。一阵眼前发黑,我从椅子上跌下,把椅子也带倒。残余的微弱意识中,我凭感觉按下“110”的第一个按键。泰雅突然快步走来,劈手夺过手机甩出窗外,然后拉开厅柜的抽屉哗啦哗啦地翻找着什么。我吃力地问:“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你杀了他?”

 “我没有想要杀他!”泰雅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那袜子的结很松,不可能勒死他的。他醒过来时,肯定以为是一个恶梦吧?可是,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恶梦呢?什么时候早上醒来,天是蓝的,心里是宁静踏实的,身边是你…”他拿过3瓶水合氯醛,放在茶几上。“你疯了…你疯了…”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眼前金星乱冒,心脏如同老牛拉的破车,走一步停三下。

 我艰难地四肢并用地爬向他“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伤害你自己…”他惨然一笑:“知道吗?只有这种时候,你待我最好。当然,除了那个死去的男孩让你想到我,打电话来问我‘你好吗’的时候以外。”

 “住手…你不能…你会死得很难看…你会铁青着脸,硬梆梆地,被剥光了放在解剖台上开膛破肚…你不是最要干净吗?…你还会…”

 “我已经上过厕所”他拿起一个瓶子拧开“所以不会有这种问题。死了以后会怎么样…让它去。我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喝药水。“等什么?等谁?”我疯狂地扒住他的膝盖,只差一步就可以抓住他的胳膊。

 “我在等你。我要和你一起走。”他一手按住我的手,另一手拿起药瓶就喝。如果说喝第一瓶其苦无比的药水的时候他还有一点困难,现在已经非常顺畅。

 “走?到哪里?”我无力甩开他的手,只好低下头用嘴咬。该死!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天堂,或者地狱,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另一个空瓶丢出来“只要和你在一起。”

 “你发疯啦…”眼泪润湿了他手背上滴血的牙印“你这是何苦来着…”我一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却还听得到他用牙齿咬开第三个药瓶的声音,和他喝下药水后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