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渐渐将日子过出滋味来。就好像含着一块饴糖,一点点地融化,随着糖块的慢慢缩小,留在嘴里的却是越来越浓香的甜味。当然也会有一点点担心,舍不得把糖咽下去,因为不知道吃完之后还有什么。

 然而在这一刻,她不想去顾虑那么多,而只想静静地、满足地享受着她的甜蜜——甜蜜的婚姻生活。

 吴应熊对她非常好,那种好,既像是丈夫对妻子的娇宠,也像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他会真心诚意地夸奖她在餐桌上的精心搭配,会耐心地陪她看完一整出《风筝误》并且认真地向她请教生旦净末的分类,会将她介绍给自己更多的朋友并当众评点她的新诗,会在半夜里叫醒她一起赶到城南街店去吃清晨第一碗馄饨,然后坐着马车出城去游山玩水,再一起登上香山看日落,让她觉得一天的节目比一年都丰富,又好像一眨眼那么快。

 她常常觉得,只是准备一席别出心裁的小菜,或者读完一部坊间传奇,一天就已经过完了。她希望每天都能增长一点见识,好更配得上自己文武全才淹通经史的夫君,能够与他平等地对话。她知道平湖在额驸府寄居的三天里曾与吴应熊有过不止一次深谈,她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然而本能地觉得那内容是无比重大严肃的。平湖的年龄并不比她大,可是却懂得比她多得多,这也许就是丈夫特别敬重平湖的缘故吧。她甚至觉得,吴应熊对平湖比对皇帝哥哥还更加诚惶诚恐。她暗暗地把平湖当作榜样,希望自己可以有一点像她。

 虽然朝野上下都将董鄂妃视作一个惊艳传奇,但建宁却始终不以为然。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对董鄂有成见,自从四阿哥不幸夭逝后,真切的同情已经使她对董鄂的敌意尽消,每当进宫参见皇太后的时候,也总不忘问候皇贵妃。但她对董鄂从没有亲近感,更不会觉得羡慕。

 女人的审美与男人是不同的,在建宁眼里,最美丽的女孩从前是香浮,而现在是平湖,不论她变得多么憔悴、苍白,甚至都自惭形秽地不愿意见到顺治,然而建宁依然固执地认为,那病态也是一种美,就好像母亲绮蕾临死前拾起的那只折翼蝴蝶,令人心生怜爱。平湖眼中那种破碎决绝的一线幽光,就像是夏夜的萤火虫,虽然微弱,却连黑夜也不能遮蔽。建宁有时甚至巴不得自己生一点小病,好像平湖那样娇滴滴悲切切地说话,虚弱地抬起一只瘦怯怯的手,拭去丈夫脸上疼惜的泪水。她羡慕平湖走路时连裙褶儿也纹丝不动的优雅,说话时低柔清晰却又异常坚定的语调,举手投足间那种形容不出的沉稳从容,还有回眸顾盼时的专注深沉,平湖对她来说就像戏台上的人,一举一动都具有凄清的悲剧美,充满了诗的意味。

 建宁曾经问过吴应熊:"依你看来,佟妃和董妃谁更漂亮些?"

 吴应熊想了想说:"是你。"

 建宁甜甜地笑道:"我问的是佟妃和董妃,不算我。"

 吴应熊很认真地又想了想,还是说:"是你。"

 建宁笑得更甜了。她明知道丈夫多少是带着点哄骗的意思的,可是被骗得这么开心,又何必追究呢?她已经不再是初嫁时那个十二三岁不懂事的刁蛮公主,而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不对,是小『妇』人了。在嫁为人『妇』整整五年,经历了冷战、误会、疏远与宽恕之后,好不容易才换来今天的恩爱和睦,她很珍惜,再不肯『乱』发格格脾气,而懂得夫『妇』之道应当互相信任,彼此迁就,万事当异地而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美中不足的是,吴应熊对她虽然温柔体贴,却并非推心置腑,他和她,始终还是隔着点什么。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在建宁看来,她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览无余,而他的世界,却是广袤无边,高深莫测。这也许和他们的年龄有关,经历有关,背景有关,更和他们所关注的话题有关。她挖空心思,也只能与他谈谈戏剧、诗词、以及风花雪月,就和"逍遥社"里的那些玩伴相似;然而他在入京以前的生活,他独自出府时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她便一无所知,而他则只字不提。

 这使得建宁一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悬悬的不能落下,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仍然感到不踏实,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建宁劝自己,就连宫里也有妃嫔不干朝政的规矩,做妻子的,不必知道丈夫所有的事,只要他对自己好,又何须刨根问底呢?

 然而再完美的玉也有它的瑕疵,越看重的感情就越会有不能碰触的死结。建宁与吴应熊的结,是绿腰。

 就当建宁已经将绿腰这个名字渐渐遗忘的时候,红袖却大惊失『色』地跑来说:在街上遇见绿腰了,还有绿腰手里牵着的小男孩。

 红袖那天出府是为了给格格买绣线,这些事不能托付买办,因为建宁一个月也拈不了几次针,所买的绣线种类虽多数量却少,又要极上乘的颜『色』细线,交待起来十分琐碎,因此总是叫贴身侍婢去买,从前是绿腰,如今是红袖。这就难怪两人会走进同一家绣庄了。

 绿腰见了红袖,倒也并不回避,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还邀她到茶楼去坐,好像很高兴见到熟人似的。红袖当然不会接受,只说格格还等着自己回去呢。绿腰只当没听见,顾自滔滔不决地夸耀着自己生活的宽裕,一副当家作主衣食无忧的满足状。她比以前在府里时越发丰腴滋润了,穿金戴银,举止夸张,每说两句话就俯下身去问那孩子要不要吃什么喝什么,生怕人家注意不到那孩子的存在似的。但当红袖问她是不是已经嫁了人、现在住在哪里的时候,她却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抛下句"说来话长"就不言语了。其实也根本不用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他长得跟吴应熊一模一样,简直就把一个"吴"刻在脸上

 红袖很讨厌绿腰的卖弄,当下也没有多问,拿了绣线便回府了,当作一件大新闻讲给建宁听。

 建宁一行听着,一行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一向她过得太开心了,而以往越是开心,此刻就越是伤心,绿腰与小吴应熊的出现让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活在骗局里,所有的快乐与恩爱都是镜花水月。丈夫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妻子,甚至还有了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嘲笑着自己,嘲笑自己的无知,嘲笑自己的多情,嘲笑自己的坐井观天。

 她见识过北京百姓居住的那种普通的四合院,大门有照壁,二门有垂花,院里有榆树和花狗,堂屋分明间和暗间,每扇窗上多半都贴着剪纸,也有"喜鹊登梅",也有"花开富贵",喜气洋洋的满是生活。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绿腰,有几个仆婢,每当吴应熊打门的时候,他们就会拥上来亲亲热热地喊"老爷",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小孩拥上来喊"爸爸",鸡飞狗跳,笑语欢腾,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之喜。

 建宁不能自控地想象着那藏在京城某处的吴宅私院,那个院落,比额驸府更像一个家。在那个家里,吴应熊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再不用跪着给妻子请安行礼,不用蒙主宠召才可以登堂入室,不用小心翼翼地提防隔墙有耳,更不用对妻子的奴婢也赔尽笑脸,只因她们是从宫中带来的陪嫁。

 在那个家里,吴应熊彻底脱离了宫规的束缚,可以做回完完全全的自己,做一个无官一身轻的汉人,一个顶天立荫护一家『妇』孺的大丈夫,他有多么得意、欢喜。

 在那个家里,没有建宁的位置,没有晨昏定省,没有满汉之分,君臣之礼,吴应熊喜爱那个家,一定超过额驸府。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他会希望从来没有建宁这个人的存在,他只想和绿腰一生一世。是这样吗?

 建宁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呆地坐想,仿佛灵魂出窍。她的魂灵儿,已经飞越千家万户,比**更先找到吴应熊藏娇的金屋,看到了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甚至看见了屋檐上的兽头,屋檐下的铃铛,还有挂在窗前的熏鸭和腊肉。她的灵魂在哭泣。她失去了吴应熊。也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拥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谎言,一个泡影,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境。

 她有点希望没有听见红袖的话,那样,她就可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继续感到快乐和甜蜜,就像相信吴应熊那个关于自己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谎话一样,也一辈子相信他是爱着自己的。可是不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在她知道绿腰还生活在北京城的这一刻起,她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是个孤儿,从小就是,现在还是。偌大的额驸府里,她只拥有自己的影子和眼泪,其余的一切都从未真正属于过她,就像先皇赐给她的和硕格格的封号一样,徒具虚名,而终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在的快乐。她的日子,远不如绿腰来得踏实真切。

 这个晚上,建宁没有召见吴应熊,也拒绝吴应熊的求见,理由很现成:凤体欠安。吴应熊关切地问红袖:"格格是哪里不舒服?"红袖半真半假地回答:"心里吧?额驸都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怎会知道?"吴应熊苦笑,只当建宁为了什么事在赌气,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再也想不到东窗事发,只叮嘱红袖别忘了替格格准备宵夜就告退了。

 红袖到这会儿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回到房里来,便向建宁耳边劝道:"额驸对格格毕竟是体贴的,这时候还惦着格格的夜宵,怕格格半夜会饿。其实满人也好,汉人也好,那些个王公大臣哪个没有三妻四妾,额驸瞒着格格娶绿腰固然不对,可绿腰也是格格亲口答应让额驸收房纳妾的,也算过了明路,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不娶也娶了,连孩子都生了,格格不如做个大方,把她们母子接回府来算了,好过让她们住在外头,额驸三心两意的,倒不踏实。"如此说了一箩筐的话,见格格总不开腔,不得主意,只得侍候过宵夜退下了。

 建宁抱着膝,呆呆地倚着床柱子,也不许人放帘子,隔窗听着落叶萧萧,寒『露』泠泠,落了一夜的泪。红袖的话她不是没想过,以前答应让绿腰做妾侍也就是出于这些道理,可那是以前,在自己还不懂得人间恩爱的时候。现在,她比以前成熟了,却也比以前更自私了,更不能容忍与别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如果接绿腰母子回府,就等于再次承认了她们的地位与存在,要每天面对那母子俩,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在自己面前亲热,表演水泄不通的天伦之乐——那怎能忍得下?那么,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好不好?就让自己继续活在谎言和幻象里,得过且过,可以吗?但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如何能让自己相信,她仍是吴应熊眼中最美丽的女人,心中惟一的挚爱?

 月亮已经升至中天,而建宁的心里,却还是黑漆漆的,找不见一丝光亮。她知道,含在嘴里的那块糖,已经彻底融化净了,剩下的,只有一粒苦涩的核,难以吞咽,又不舍得吐出。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刻,也仍然觉得不踏实的缘故了,因为,不论吴应熊对她多么体贴、温柔,却一直关闭着自己的心没有让她走进去。他的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可难道会是绿腰吗?

 重阳将至的时候,吴应熊终于再次得到了明红颜的消息——她现在缅甸。

 是二哥告诉他的。二哥说,自从平西王吴三桂于顺治十六年正月与多尼、赵布泰三路兵会师于云南府,南明卫国公胡一青等次第降清,云南清军大集,四处搜掠,无所不为,滇民灾难深重,永历帝不得不撤至永昌,又因清军一路进『逼』,复自永昌奔腾越,入铜壁关至缅境。明红颜率领四千护卫队一路随行,今已面临弹尽粮绝之势,永历帝居草屋,患足疾,旦夕呻『吟』,意志消沉。故而红颜辗转递信来京,请二哥为之筹谋,并特别叮嘱,让二哥将她近况转告应公子。说到这里,二哥慨然长叹:"敌强我弱,局势凶险,多少英雄豪杰都做了墙头草、顺风倒,明姑娘纤纤弱质,红粉佳人,却能誓死效忠,宁不让我等须眉愧煞!"

 吴应熊顾不得感慨,只听说红颜活着便已经喜动于『色』,他至少知道了两件事:一,董鄂妃果然不是明红颜;二,红颜仍在为反清复明而战,并且仍把自己视为可信任的朋友——就凭这,他已经要欣喜狂歌了。然而想到红颜此刻的窘况正是为父亲吴三桂『逼』攻所致,又觉惭恨,当下脸上忽阴忽晴,颜『色』几变,半晌方问道:"李将军近况如何?"

 二哥道:"二月中旬,吴三桂、赵布泰等『逼』近永昌,李将军命明姑娘保护永历帝先行撤退,自己留下对抗强敌,在磨盘山设伏。这本来是条瓮中捉鳖的好计,无奈大理寺卿卢桂生这个叛徒竟然通风报信,致使李将军用计不成,反损失大半,倒便宜了吴三桂那条老狗!"

 吴应熊听了,益发面红心跳,一来他与红颜同仇敌忾,不禁为李定国的战败而叹息;另一面听说父亲安全脱逃,又不能不感到庆幸;三则当面听到二哥骂父亲为"老狗",又是尴尬又是难堪,勉强应道:"我听说郑成功、张煌言于六月里兴师北上,进兵江南以牵制清军,朝廷屡败后,皇上曾下令亲征,因为太后和诸位大臣阻止方改变成议,朝廷近日严令追查江南各府州县官员迎降郑成功者,株连极广。"

 二哥见他神『色』黯然,言辞闪烁,不禁错会意思,嗫嚅道:"应公子果然消息灵通,明姑娘也知所请为难,特地让我转告你,筹集粮款非一日之功,如果处境不便,不必勉强,更不必急在一时…"

 吴应熊不待二哥说完,赶紧道:"我不是为这个烦恼,为义军筹集粮款乃我大明子民份内之事,小弟既便倾家『荡』产亦不敢辞,只是烽火四起,路途遥远,音讯难通,小弟惟恐粮草不能准确送达,贻误良机。"

 二哥道:"公子只管筹措,我这里另想办法,半月后咱们还在这里碰面,会齐了一起往南去。明姑娘口信里说,永历帝如今移驻者梗,结庐而居,群臣也都自备竹木,结宇聚处,编竹为城。缅人虽相待甚恭,却断绝内外消息,防犯甚严。这次明姑娘能够送信出来,实是费了许多功夫。料想我们送饷入缅,也非易事。公子若不便亲身前往,便交与我也是一样的。"

 二人商议已定,吴应熊告辞别去,一路思索用个什么理由向朝廷告假。忽想起学士府就在前边不远处,洪承畴日前以眼病乞休,现正解任回京调理,不如前往请安,顺便探听些南边战况。早在洪承畴将董鄂假冒洪妍献给皇上那日起,吴应熊就怀疑他们父女已经相认,不然董鄂妃何以得知当年顺治在盛京与洪妍初见的情形,以至毫不怀疑她就是洪妍呢?或许就是洪妍向父亲推荐了董氏,并让她冒充自己进京面圣,为反清复明效力的。至于她们的联系方式,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渠道,正如自己长期在李定国和佟佳平湖之间传递消息一样,那是一种常人不能想象的桥梁,或许便是通过洪承畴与皇上本人也未可知——既然皇上一心以为董鄂妃便是洪大学士的女儿洪妍,那么他不自觉地在两人间传递消息也是极有可能的。打定主意,遂往学士府来。

 洪承畴正在家中起草奏折,听到门子来报吴应熊求见,倒也高兴,亲自迎出来笑道:"贤侄来得正好,你精通文墨,又为皇上伴读多年,最了解圣上心意,可替我看看,这份奏章措辞如何?"

 吴应熊辞道:"奏复大事,乃是朝廷机密,微臣岂敢先皇上而阅,岂非欺君?"洪承畴笑道:"还未上奏,便不算机密,你只当寻常文章来看,纠错去病罢了,不必多虑。况且这折子与令尊有关,正该与贤侄商榷。"

 仆人献上茶来,吴应熊又谦让一番,方拿起奏章来看,正为清兵进缅一事,建议"平西王臣等追剿大兵,今年秋天暂停进发,俾云南迤西残民今岁秋成得少收,以延残喘;来岁田地得开耕,以图生聚,广昭皇上救民水火至仁。而数万大兵又得养精蓄威、居中制外,俾逆贼不能窥动静以潜逃,土司不能伺衅以狂逞,绝残兵之勾连,断降兵之反侧,则饥饱劳逸,胜算皆在于我。""倘一年之内,余孽犹存,此则于来年**月间计算道路,实行进兵,则彼时云南军民渐定,兵饷刍粮凑备,土司苗蛮渐服,残兵降卒已安,并调拨将兵次第齐集,然后责成防御、分行进剿,庶为一劳永逸,固内剿外长计。"

 吴应熊看了,不禁长身而起,一揖到地,说道:"果然皇上能允恩师公所请,乃滇民之福也。"

 洪承畴笑道:"世侄谬赞了。我想皇上以仁义治世,原不喜用兵,若能不战而胜,自然是上乘之策。只是朝中大臣多以为穷寇易追,应以快刀斩『乱』麻为上。此疏能否成功,还在未知之数。"

 吴应熊这时更加怀疑洪承畴上疏是受明红颜所托,若此奏得允,则南明永历朝廷与大西军均得喘息之功,向北可望自己筹募粮饷,向南可待郑成功之师来援,若得一年之期养精蓄锐,励精图治,或者南明有复苏之望亦未可知。想至此,遂恳切说道:"恩师公所言极是,料想朝臣若反对此议,理由无非是斩草理当除根,以免养虎为患云云,若奏章上多多注明云南环境恶劣,瘴疠盛行,南明内讧不止,派别林立,既便我军不发兵,亦可垂拱而冶,实不必劳民伤财,发兵进缅,或者更为妥贴。"

 洪承畴大喜,遂又举笔填上"计逆贼潜藏边外,无居无食,瘴厉受病,内变易生,机有可俟"等语,复向吴应熊道:"如此,料想群臣反驳无由,圣上必然喜欢。可惜贤侄不爱做官,不然以你之眼光手段,且又深知皇上心意,只要略作争取,既使宰相、尚书,也如探囊取物矣。"

 吴应熊唯唯诺诺,又说了些时政军情,不时以言语探刺,洪承畴表面似乎知无不言,分析入微,然而每每提及董鄂妃,则顾左右而言他,仍将话题回到军事上来,又极力奉承平西王神武勇猛,战无不胜。吴应熊无奈,又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洪承畴百般留宴,吴应熊只说出门仓促,未曾禀报公主,不便迟归,告辞出门。

 次日廷议,洪承畴上奏清兵入缅事,声称"兵部密咨大兵宜进缅甸,令臣相机布置。臣受任经略,目击凋敝景象、及土司降卒观望情节,以为须先有安内之计,乃可为外剿之图。"

 果然有满蒙王公进言,以为当乘胜追击,以靖根株,顺治却深以为然,当朝即允所请,下旨命暂停进兵,令洪承畴札付缅甸,只要献出李定国,便可相安,倘若永历来降,亦当优待;又因吴三桂专镇云南,以其权限谕吏兵二部,命大小事宜悉听平西王调派。

 洪承畴又奏请吴应熊为信使,顺治欣然允诺,向吴应熊笑道:"虎父无犬子,这个喜讯,就由额驸亲自送与平西王吧,亦可使你父子得以相聚。"

 吴应熊当廷叩谢了,退朝后又特地再三谢过洪承畴举荐之恩,遂回府来报与建宁知道。原以为建宁必会哭闹挽留,岂料建宁正为了绿腰之事不得主意,听说丈夫远行,倒觉分开一段时日正中下怀,只淡淡地说知道了,又叫了管家来与额驸准备行李。吴应熊虽然诧异,不及多想,只连日将府中值钱摆设与自己收藏的古玩玉器分批挪出来当卖,悄悄交给二哥募集粮草,又借口同行未免目标太大,不如兵分两路,在云南会合,请二哥押运先行,自己再筹些饷银随后追上。二哥见他在短期内筹集如此巨资,十分高兴,并无猜疑,当即约定了会面地点,就此别过。

 又过数日,吴应熊打听得二哥确已起程,方向国库领了饷银路资,带领一队精兵南下。建宁先于府中设宴饯行,又特地坐着朱**车一直送出城去,眼望着丈夫骑在马上,扬鞭绝尘而去,方望着背影洒了几滴泪,回头说:"走吧,是时候去大栅栏胡同看看了。"

 大栅栏胡同就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都是狭长曲折,深藏在高宅深院之间的;而绿腰住的四合院也正像建宁所猜测的四合院一样,照壁俨然,垂花门廊,院子里一畸菊花,几棵垂柳,下面设着石几竹凳,几个仆婢穿梭,猫儿狗儿打架,窗子里时时传出小童的朗朗书声,那是吴青——吴应熊与绿腰的独子,他今年三岁,刚请了老师开笔,只会一部《三字经》,每天早晚背诵。

 和建宁猜想的不同的是,这院子虽是吴应熊置给绿腰母子居住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吴应熊支付,但他来的次数并不多,而且从不过夜。原来早在绿腰出府之时,就已经有了身孕,那时建宁正在气头上,吴应熊惟恐建宁知道了更要恼火,只得暂做隐瞒,且趁着建宁进宫之际冒死将绿腰送出府去,为的就是要保住她母子『性』命。次年春,吴青出生后,吴应熊曾答应绿腰,既然不能给她名份,若她想离去,自当陪送嫁妆为其择嫁。然而绿腰斩钉截铁地说,不在乎什么名份地位,只要能亲手带大吴青,哪怕一年里与吴应熊见上一面也是情愿的。话说到这一步,吴应熊没有理由再『逼』她另嫁,只得在大栅栏置了这份家当,金屋藏娇。

 这情形在别人也许是种幸运,所谓"齐人之福",然而在吴应熊,却是一种折磨。他心中的至爱始终是明红颜,后来违心地娶了建宁,又在苦闷中纳绿腰为妾,本来已经觉得惭愧;及至后来送绿腰出府,又不知不觉与建宁发生了真感情,就更加觉得亏欠,每每背着建宁来大栅栏看绿腰,都觉得仿如偷情,既不忠,亦不洁;尤其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吴青,听他『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教他学写"礼义廉耻信",只觉如芒在背,失德败行,实非君子所为。

 他一直很矛盾,既想找个时间把真相对建宁实言相告,又担心她受不了这种背叛,巴不得一生一世瞒住她。建宁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每得到一点快乐都恨不得当作礼物般紧紧搂住,生怕被人抢了去。看着她那种天真娇憨的样子,吴应熊常常觉得心疼,随着他对这个小妻子了解的加深,他已经越来越喜欢她、疼惜她、甚至爱上她了。他总想给她多一点快乐,多一点疼爱。而她又是那么容易快乐,容易满足,同样地,也容易被伤害。而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伤害她,他只有对她隐瞒,年复一年地隐瞒下去。

 如果在建宁和绿腰之间必定要伤害一个人,在情在理,他都只能选择绿腰。他只有委屈绿腰,告诉她:他不能给她名份,他不想再对不起建宁,所以,他只有将她藏身在四合院中,寂寞终老。

 绿腰痛快地答应了,没有一丝迟疑。然而绿腰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服气过。她是绿腰,情爱舞台上永远的主角,世间独一无二的尤物,比公主更加尊贵的落难佳人。曲子词里到处都是"小姐落难、英雄救美"或者"公子落难、佳人垂青"的故事,这使绿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坚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尽管,一连守了三年都没有见到任何翻身的机会,然而衣食无忧的生活使她尽可以继续自己的幻想,毫不为难地将这等待坚持下去。这渐渐成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甚至是一场大义凛然的战争——建宁生为格格,嫁为福晋,而自己偏偏一出世就是身为下贱,开口奴婢,闭口该死,凭什么?自己的相貌不如格格秀丽吗?自己的才情不如格格端雅吗?还是自己的『性』格不如格格温柔?

 绿腰从不怀疑,只要给她机会,和建宁易地而处,她一定会做得比建宁更好,更像一位知书识礼的格格,德容言工的夫人;然而建宁,只怕多活一日都难。她懂得什么,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算挂一只饼在她颈上,都还要人家帮她转到前面来才晓得吃。

 尤其是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每个人都视绿腰为主人,喊她做"太太",吴青做"少爷",从没想过还有另一个"夫人"存在的时候,绿腰的理想就变得更加真实亲切,几乎触手可及。她对自己说,出头的日子就快来了,很近了,说不定就是明天,说不定明天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在绣庄遇见红袖,她最初也是慌张的,因为身份见不得光,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可是额驸公开收房的妾侍,如今又做了他儿子的母亲,她比建宁更像一个妻子,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建宁『逼』她喝毒酒她都可以死里逃生,难道现在额驸爷会置她于不顾吗?只要额驸在,相信格格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早已忘了当初建宁赐她的并不是真正的毒酒,更忘了在赐酒之际她是怎么样涕泪横流地乞求,她的记忆按照自己的心愿重组了,那重新修饰过的印象中,她自己是何等的刚直不屈,额驸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而格格又是何等的黔驴技穷,措手无策。额驸送她出府一幕的戏剧『性』与艰难度在记忆中被无限地扩大了,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危难,额驸都会及时出现并救她脱险的。

 因此种种幻想,当建宁带着众家丁忽然驾临四合院时,绿腰只是略感惊慌,更多的竟是奇特的兴奋与期待,这三年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逸了,她早就巴不得出一点事情,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只要够刺激够意外就好。更何况,公主的驾临并不意外——她早就在幻想中预演过千次万次了。

 绿腰堪称娇媚地请了安,莺声呖呖,有如念白,又牵着儿子的手命他跪着喊建宁"额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叫吴青,三岁了,还没给格格请安呢。"又传令所有的人出来给格格磕头,并且教训说不能像汉人那样问好,得行旗人的礼,别叫人笑话咱们不懂规矩。她挥洒自如地表演着,早把满院子的人看得呆住了。

 此前额驸府这边只有红袖一个人知道绿腰的存在,等进来院子看见绿腰已经心中栗栗,待见了吴青,更是目瞪口呆,连吴管家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今儿唱的是哪一出;而四合院的人从不知道家主"吴老爷"竟是当朝驸马,而面前这位从天而降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更是金枝玉叶,十四格格,不禁吓得跪了一地,磕头如捣,却不晓得皇家请安该是何种礼节,只得满口『乱』喊着"格格万岁"。

 吴管家轻轻斥了句"该说格格千岁",便也随后跪下,叩请道:"老奴失查,请格格降罪。"红袖见管家这样,便也赶紧跪了,余人自然也都忙忙跪下,登时院子里黑鸦鸦全是人头。

 建宁俯视芸芸众生,忽觉悲从中来,仿佛大风呼啸着排山倒海而来,却只是一路吹过山谷,空空『荡』『荡』。此前她满心想着来到之后必要将绿腰绑了去,至于做何惩罚,到时候先『逼』着吴管家拿个主意,若不满意,再问皇帝哥哥。然而此时见了吴青,唇红齿白,满脸机灵,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看着自己,若当着孩子的面缚了他母亲去,如何说得出口?又想着吴应熊小时候大抵便是这个模样,由不得心软,因亲手拉起来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过书没有?"只当没听见绿腰方才的话。

 吴青并不怯生,两手拱着大大方方施了一个礼,这才响亮地回答:"回额娘的话,我叫吴青,今年三岁,已经识了两百多个字了,会背二十多首唐诗。"

 建宁微笑,忽然泪盈于睫。她在这一刻感动地发现,她是多么地爱吴应熊,当看到吴应熊的生命在另一个人身上得以延续的时候,她有多么欣喜,感同身受。不,她不能降罪于那对母子,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吴青与吴应熊血脉相连,而如果她除去绿腰,就等于对吴应熊剜臂断足,她做不出来。她深深爱他,并且爱屋及乌,也在瞬间爱上这个有如吴应熊翻版的三岁男孩儿,她抱起他,轻轻颤一颤,沉甸甸地还真有点重量呢。她微笑地和气地对他说:"是么?会背二十多首唐诗呢。来,背一首给额娘听听。"

 吴管家听了这句,由不得抬起头来向绿腰看了一眼,恰值绿腰也抬头向他偷偷一溜,两人眼神相对,顿时了然:建宁这一句,是已经将吴青认下了。

 从四阿哥夭逝的那一天,所有人就在等待董鄂皇贵妃的结局。

 她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见的,虽然依旧美丽,但是美得哀艳,美得凉薄,那一种晶光,慢慢地消散,就仿佛蜡烛一点点燃到尽头,虽然仍在闪亮,但是人们都知道:它就要熄灭了,就要熄灭了。

 令人堪虞的是皇上的健康,随着董鄂妃病势的日渐沉重,皇上也越来越疯狂,失去了常态。他开始频繁地传召僧侣入宫,谈禅论道,说生问死。

 没有人说得清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佛法的,然而十四年秋天,在南苑狩猎偶遇海会寺住持、龙池派大师憨璞聪,则是顺治正式潜习佛教的开始。自此后,皇上便时常召请憨璞聪入禁庭求教,听说龙池派内有很多高僧,十分向往,特地遣使往江南拜谒湖州名僧玉林秀。

 此前因皇太后奉汤若望为玛法,宫中朝上多敬基督,如今皇上崇尚佛教,上行下效,一时禅宗大兴,宫中嫔妃乃至太监、宫女都纷纷奉佛,汤若望在朝廷中的特殊地位顿时崩塌,因此几次三番进宫与太后商议,希望能劝皇上回心转意,不要沉『迷』太深。无奈顺治一心向佛,起初还对汤若望以礼相待,及后来四阿哥夭折,憨璞聪率僧众入宫为之超度,并为董鄂妃诵经安神,顺治接连几日与大师朝夕对谈,益发心志坚决,笃信虔诚。

 十六年三月,玉林秀来京,福临以禅门师长之礼相待,延入万善殿供奉,自称弟子,敬之甚恭,并请大师为自己取法名"行痴",自号"痴道人",时常答对。是日说起因果循环,偶然触动往事,遂请大师往公主坟为长平超度,又特意遣人往额驸府传命,邀请建宁格格同往。

 早自长平公主逝后,建宁便一再闹着要顺治带她前往祭拜公主坟,顺治每每推托。及至建宁出嫁,往来自由,每逢清明、重阳、长平生辰死祭,自会遣人送去瓜果鲜蔬,或是亲往执礼。然而自从三阿哥寄养之后,琴、瑟、筝、笛无辜惨死,建宁惟恐睹景伤心,便再未来过。这次旧地重游,又是与哥哥一同前往,备感辛酸,及见了坟上荒草杂生,庵废钟颓,更觉难过。顺治亦感歉然,亲自拈香默祝,又见坟旁新增了四座小小坟头,分别写着琴、瑟、筝、笛的名字,忽想起当年夜探建福花园,琴、瑟、筝、笛敬茶说琴,一派天然的样子,更觉感慨。

 那些忠诚的前明宫女啊,她们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活得那么谦恭、沉默,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来惊动别人,努力地使自己不被注意。她们从前明的缝隙里、从李自成的大火中劫后余生,在废墟般的建福花园、在清寂的公主坟旁,悄无声息而清心寡欲地延捱着时日,是最没有奢望的一种人——如果说有,就只是能够这样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直到安安静静地死去。然而这终究是奢望了。她们到底不得好死。到底还是成为权力与立场的殉葬,把生命祭献给了这无常的尔虞我诈。世事无常,至此为极。

 顺治连连太息,问左右道:"何以此地无人打扫?"

 吴良辅正低头拔去阿琴坟上的青草,眼中早滴下泪来,听见皇上问话,忙拭了泪回道:"自从太后下旨,公主坟所有守陵人因协助三阿哥私会佟妃娘娘皆被赐死,这里便再没人看顾了。"

 顺治从未就三阿哥一事与建宁探讨过,此时不禁面带愧『色』,向建宁道:"天下人皆视痘疹如豺狼虎豹,你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还没有替佟妃好好谢谢你呢。"

 建宁眼圈一红,强笑道:"玄烨是你儿子,也就是我侄子,难道我疼他不是应该的?只可惜了阿琴她们。"

 顺治点头道:"太后一向宅心宽仁,这次却未免惩之过重了。佟妃关心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阿哥终得痊愈,正当普天同庆才是,何以不论功反降罪?也就难怪四阿哥终究难逃一劫了,焉知不是上苍小惩大戒?设若四阿哥仍然健在,董妃又何至于憔悴至斯?朕又何至于如此束手?"

 众人听这话里竟有责怪太后之意,都不便应声,惟有玉林秀高唱佛号,劝道:"生死由人,富贵在天。四阿哥原非凡间俗品,只为与皇上有缘,方投胎人世见此一面,如今缘尽离去,皇上当以等闲视之,比如河水自远方流至此地,仍复流往彼处,并不因此地草丰花美而停滞,失却河流之本『性』。倘若人心为河水之奔流而不舍,执意圈地筑沟以为水洼泥潭,则河流面目全非,且不日便将干涸,又岂为人心所愿耶?"

 顺治听了,若有所思,复向玉林秀行礼道:"谢我师指点『迷』津。依师父所言,天地万物自有其来历、归宿,则弟子之来历归宿又当如何?"

 玉林秀笑道:"来处来,去处去,有何疑哉?皇上本是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姓,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所以为天下至尊也。"

 顺治听了这话,更如醍醐灌顶一般,神情大悦,回身向长平公主的坟冢合十揖拜,叹道:"朕少时与慧清禅师答对,每有感悟,奈何年幼识浅,不能领会。此后每每来至庵堂寺院,见僧家窗明几净,辄低回不能去;若如此荒凉冷落,则又悯然若失,几欲泪下。今听大师之言,方知朕前身乃为僧人,诚不谬也。"

 建宁却不以为然,因问道:"大师说的什么金轮王转世,又是什么天然种姓,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唐朝有个玄奘和尚去过什么天竺国取经,见过什么金轮法王,可是皇帝哥哥是大清皇帝,又怎么会是金轮王转世呢?"

 玉林秀道:"金轮王有多个化身,无远弗届,只要与佛有缘,并不在于西域中土,故而唐僧可往天竺国取经,金轮王亦可于中土转世,宏扬佛法,普渡众生。公主可知佛祖释迦牟尼得道前本是王子,为寻求众生解脱之道方弃王位而云游,终于菩提迦耶之菩提树下悟道,创立佛教,其后更度化其妻子仆从一同悟道,是为最早的九比丘与比丘尼…"

 建宁不待大师说完,截口笑道:"难怪大和尚说皇帝哥哥是什么金轮王转世,原来佛陀与皇帝哥哥都是王子,难不成皇帝哥哥将来也要带着三宫六院一同悟道出家做和尚的不成?"

 众人见她说得莽撞,都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又不便呵斥阻止,惟顺治叹道:"董鄂妃慧根深种,绝顶聪明,悟道比朕更早,又何必定要朕度化?"

 建宁一愣,诧异道:"皇贵妃也信佛吗?这倒没有听说。"

 顺治微微摇头叹道:"皇太后供奉萨满,又认了汤若望做义父,自然不喜欢人家信佛。所以皇贵妃除了同朕在私下里谈论几句之外,从不与人谈起禅悟之理。"

 建宁撇嘴道:"皇贵妃当然会做人。其实佟妃的佛理也是极通的,只是皇帝哥哥不曾与她谈论罢了。"

 玉林秀听到佟妃的名字,忽然低头专注地看了建宁一眼。建宁只觉那双目中有精光『射』出,不禁一震,肃然起敬,再不敢嘻笑调侃,庄容问道:"大师,依你所言,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命数使然,这样看来,人世间岂非无可忧虑之事,亦无所谓得失祸福?那么悟道之后,人还有没有喜怒哀乐呢?"

 顺治微笑:"十四妹这一问,已经灵光闪现。"

 玉林秀亦点头笑道:"格格果然有夙慧。老僧反问格格一句,什么是喜怒哀乐呢?"

 建宁张口欲答,却忽然结舌,因"喜""怒""哀""乐"只是四个字,形容四种情绪,可是真要切实回答这四个字是什么东西,却不知从何答起。喜也罢怒也罢都是相对而言,没有喜,何来怒,没有哀,何来乐,这样看来,喜怒哀乐皆属虚妄,又何谈"有""无"呢?

 顺治见她不答,心领神会,笑道:"十四妹已是悟了,喜怒哀乐皆属妄念,妄念若息,则何来喜怒?"

 建宁不甘心地追问:"喜怒哀乐是妄念,山川大河总是实在的吧?它们又当如何看待呢?妄念若息,山河大地还在不在呢?"

 玉林秀道:"如人睡梦中之事,是有是无。"

 建宁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生『性』大而化之,既然不懂,也就不去多想。顺治却如聆纶音,垂首沉『吟』,反复掂掇,又凝望公主坟不语。

 玉林秀见他这般,反怕他矫枉过正,又提起剃度出家的事,遂劝道:"皇上生为帝王身,正可光扬法化,保卫生民,行诸大悲大愿之行,虽有佛缘,却不一定必要出家才是正道,还望皇上以国家社稷为重,万勿萌生此念。"顺治点头称是,又洒泪祭酒,随玉林秀持诵一番,起驾回宫。

 次日上朝,顺治下旨为崇祯帝立碑,并亲撰碑文。是年秋天又以狩猎为名,自南苑出西红门,经玉泉山、沙河,至昌平明崇祯陵祭拜,酹酒于陵前,更遣官通祭明朝十一陵,又启用大批明朝遗臣,加开恩科,亲自复试江南举子,擢拔官员,分别予以重用。

 一时间,举国佛教盛行,文风大兴,南明有遗臣士子拖家契口来归顺者,皆予抚恤,群臣上表称诵,都说今上垂拱而治,不兵而胜,是圣人治世之道。与此同时,朝中满蒙王公却觉惶恐不安,此两族人皆以马上功夫见长,不擅诗文,又多半供奉萨满,不谙佛理,朝堂答对多不合圣意,难免见弃。一时朝中竟有汉臣压过满臣之势,风声鹤唳,谣言四起。满蒙王公遂联名上书,转请汤若望递于庄妃皇太后,只望太后规劝皇上,勿复听信妖僧妄语,亲汉远满,宠信『奸』佞。

 大玉儿起先听说顺治沉『迷』佛宗,虽觉烦恼,然而念他新经丧子之痛,若能借佛法平心静气倒也不失为一种慰藉之法,是以并不加干涉。及至后来听说随着顺治的信佛,在宠信汉臣、偏爱汉人文化方面也更加纲举目张,近来更一再亲往祭拜明帝后陵,又尊称四祖陵为永陵,遣官告祭,如此下去,大清朝廷岂不成了明朝禁苑?尤其经汤若望与群臣提醒,大玉儿细算时日,想起顺治第一次赴南海寺"巧遇"憨璞聪正是董鄂妃入宫后不久之事,而董妃也正是顺治身边信佛最诚的人,听宫女说两人日常谈话每以机锋答对,旁人既便置身其侧亦不能闻知,可见顺治亲近和尚决非偶然。那么董鄂妃煽动皇上崇信佛教,到底是何用意呢?

 倘若自己从前猜的不错,董鄂妃才是真正的香浮小公主,那么顺治近来参拜公主坟、祭祀崇祯陵的怪异举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董妃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自是以佛法为饵,蛊『惑』顺治为明朝的复国助力。难怪董妃想立四阿哥为太子的美梦破灭后,会那么快地重新振作起来,为的就是要借助佛教的力量卷土重来啊。她已经唆使皇上在太庙上停书蒙古文、只让汉文与满文并行天下了,难道还想进一步灭满兴汉吗?

 大玉儿暗暗叹息,仿佛又听到藏在深宫中的隐隐哭声,不禁举头对着空中轻轻说:姐姐,我不想杀人。

 是的,她不想杀人。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想阻止皇上的进一步滑落,就必得出手除去一代妖孽。她不想杀人,可是为了大清天下,为了满蒙祖宗打下来的这一片江山,为了多尔衮与自己的一世努力,她不得不有所行动,做出与本意相悖的事。

 然而贵为太后,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逼』上梁山的永福宫庄妃,那时面临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她若不出手伤害海兰珠母子,就不可能有福临后来的一枝独秀;她若不以一碗参汤毒杀皇太极,就会和多尔衮一起死在皇太极刀下。一切都是情非得已,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来心愿。她不想杀人,当年不想,现在更不想。更何况今天的情势虽然重大,却未若当年之凶险迫切,大可不必由她亲自出手。那么,又该假手于谁呢?

 大玉儿将后宫嫔妃在脑海中逐次点了一遍名:

 当年佟佳平湖有孕时,曾经几次遇险,九死一生还落了个三阿哥早产,论起来,最可疑的人莫过于慧敏与远山,或者宁妃也有份儿,当然如嫣进宫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上次三阿哥玄烨得痘,正是宁妃率先提议送他出宫的,说是怕过给二阿哥福铨,远山又在一旁落力帮腔,巴不得三阿哥出了宫就别再回来;

 这次四阿哥惨死,远山仍然难逃其咎,而娜木钟更是罪魁祸首…

 若想借刀杀人,除去董鄂妃,就还得着落在这几个人身上。只是如嫣是个草包,非但不能指望她成事,更要将她瞒得死死的,以免泄『露』风声;宁妃胆小怕事,打个边鼓还可以,难成大事;娜木钟却是心狠手辣,又是对董鄂妃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剔骨剥皮祭奠儿子博穆博果尔的;慧敏从前已是无法无天,如今打入冷宫,更是无所顾忌;远山虽然贵人封号仍在,也就和进了冷宫差不多,都是除死无大碍的。

 想来想去,最好的人选正是懿靖太妃娜木钟、废后慧敏和钮钴禄远山三个,只要制造机会让她们与董鄂妃时常单独相处,不愁她们不会主动出手,一犯再犯的。

 静夜里,铜壶滴漏的声音特别悠长清晰,大玉儿黯然长叹,眼前浮现出董鄂妃那倾国倾城的绝『色』仙姿,"倾国倾城"?不,她是绝不会允许大清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妃子而倾倒的!除妖平叛,这是她身为皇太后的责任所在,不容推却。她推开被子,披衣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圆白的一朵大月亮,冷清清地流下两行泪来。这泪,是为了董鄂妃而流,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顺治而流。

 大玉儿不能预知,对付了董鄂之后,该拿自己的皇帝儿子怎么办?她平生从未像现在这般踟躇而又确定:董鄂必须死,可是福临,福临在董鄂妃死了之后,还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