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谁能预知到谁的一生,晏随不知道,但他自己的,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可又不尽然,梦里的晏随是他,又不是他,他不会将自己落于那样孤绝到自己都看不过眼的境地,更不会任由魏娆傻里傻气,一股脑儿地奔向绝路。

想到这里,晏随那股憋着的气又上来了,明知他认识的那个魏九早已跟小白脸断绝往来,魏家也不再管董家,梦里的魏九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可晏随还是感到那么一丝的不得劲。

有个跟魏娆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入侵了他的梦,心心念念的却是别的男人,而戴着鬼面,也叫晏随的大将军,就那样毫无表情地漠然听着,完后嘲讽一句,也不骂醒女子,就放她跑了,结果放没了一条命。

醒后的晏随披上外衣,坐到桌边倒了一口凉茶喝,已经转冷的冬日,后背却浸出一股湿意。

天边泛起鱼肚白,有人来敲门,是送热水的驿卒,肩上挂着白毛巾,面上带笑地进了屋,后脚顺道一踢,把门带上,乐悠悠走到桌边。

“客官,请用水。”

晏随没有动,整个人尚处于一种魂魄还未完全归位的状态,直到听到驿卒凑近了他,压着嗓子,恭恭敬敬念出几个字:“天王盖地虎。”

晏随眼皮滚了滚,抬眼看向外貌平平无奇的瘦高男人,一个字回:“说。”

驿卒敛了面上那点笑,更为恭敬地将查到的情报一一道来。

冯三已经到过陈县,造访了慕家,也见过了高冀,在那边呆了有两天,然后就继续往北赶路,中间只停留了一站,接着就一直赶路到了这里,似乎是直奔着衮州而去。

至于直奔衮州有何意图,那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光看冯三昨晚的作为,世子爷心里已经门清了。不过世子可真是郎心如铁,好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没到半盏茶的工夫,世子就把人撵回去了,完全一点情面都不讲,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美人脸白成什么样,眼圈儿红得好不可怜,不过也是自作自受,好好一个高门千金,有架子不端着,非要学那媚俗烟花女子不请自来,眼界高的男人,看得上才怪,何况这位世子的眼睛可谓长到天上去了。

探子心思活络,一心二用,面上却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懈怠,有条不紊地做着汇报。

他们只负责跟踪,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干涉,以免打草惊蛇,除非晏随有新的指令,但目前为止,这位冯小公子的行踪尚在他们掌控之中,当然昨晚那一出,也确实把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世子自己能处理,他们也就不会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出面了。

晏随认真听过以后,长长的睫毛垂下,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简单做出了下一步的指示:“继续跟着,仔细不要暴露自己,到了衮州,再行打算。”

该怎么打算,就看那个不安分的冯三小姐在耍什么鬼主意,实在惹烦了他,他不介意她就此在这世上消失。

晏随歇过一晚后,休整完毕继续赶路,终于在第二天天黑之前赶到了衮州,晏王事先得到消息,已经从不太危急的战线上退下,差不多跟晏随同时回到了王府。

晏王看到有好几个月不见的儿子,黑了不说,还壮了,不过眼神更加坚毅,脸部轮廓也瞧着更冷峻峰峭,更像个男人了。

“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去了趟京,一点贵气都没沾上,倒成泥猴子了。”

心里爱成了什么样,嘴里依然是嫌弃的,但那种嫌弃和真正的嫌弃又不太一样,晏随从中就是听出了老父亲春天般的关怀,扯了唇露出由衷的笑意,像个男人一样跟老父亲击了击掌。

“父亲在前方抵御外患,辛苦了。”

一句胜过千万句,晏王莫名酸楚,心想儿子真是长大了,换做以前,狂妄自大的臭小子可不会这样说,更多时候都会顶一句,我只需七天就能退敌,你却打了个半个月,父亲廉颇老矣,该让位了。

男人果然是需要磨练,京中凶险,险路上走了那么一遭,终于知道点好赖了,这番风险倒也值得。

父子俩寒暄一阵就聊起了战事,晏王见过儿子,看他没事,打算在府里休息个几日就再回前线,晏随本想替换他,但想到魏娆做的那个梦,又觉得大后方很重要,衮州要是出了乱子,整个北境就危险了。

晏随慎思的同时也更加纳闷,为什么他就没做到过有关战事的梦,零零碎碎的都是跳过,只梦到自己的危机,和跟她有关的一些事。

晏王捉着儿子聊了一通就发现小子有点心不在焉,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是比以前沉稳了,但也更让人看不透了,有了心事都不跟他这老父亲讲。

“父亲有没有发觉一件事?”

晏王不明所以,有点懵:“什么事?”

这小子长进了是真,故弄玄虚也是真。

晏随气定神闲,指出一个事实:“再过两个月,我就满十九,虚岁二十。”

晏王哦了声,万分感慨:“这么快都二十了,不过目前特殊时期,大办及冠礼是不可能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是穷奢极欲,劳民伤财,为父看情况,应该是能做到的。”

即便是自己最在意的儿子,晏王也不会为他大肆铺张,助长了奢华的恶习,想改就难了,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有。

晏王长期习武,四十好几的人,一点都不显老,面上五官仿佛刀刻那样深刻,唯有眼角那一抹纹路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不仅没有使他显出龙钟老态,反倒多了几分令人心折的老来魅力。

晏随看着这样的父亲,想到自己二十几年后的模样,便是老了,也依然能够让那女子爱慕不已。

只是这父亲不显老,脑子倒是钝了不少,他话里的意思那么明显,也是赴京前老父亲自己千叮万嘱的话,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忘得一干二净了。

晏随懒得绕圈子,干脆直言道:“父亲,儿子眼看着就要二十了,是否也该成个家了。”

成家?老父亲着实愣住了。

最近事情多,脑子里装得满满的,老儿子又是才回,他确实顾不上了。

只不过这孩子素来不近女色,往常他提一句哪家闺秀貌美贤淑,他都要皱半天的眉头,怎么去了一趟京城就开窍了。

难不成那京中的女子比他们北境的还要好?

他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希望儿子开开窍,但真要娶妻,还是回北境说亲更妥当。

京中多的是些扭捏作态,走几步都要喘的弱质小姐,哪有他北境的女子英姿飒爽,坦荡直率。

“你这年纪是该成亲了,不过眼下不合适,当前最紧要的是驱逐外患,等到边境安稳了,为父再好好帮你筹划。”

话是这么说,晏王脑子已经开始在想了,北境那么多名门望族,哪家女子能够跟自家小子配得上呢。

晏随并不想晏王做无用功,找一堆庸脂俗粉拉到府里让他相看,直言道:“父亲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明明是你自己说,让我到京中少管闲事,多相看几家姑娘,父亲难道就不问问,我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晏王没办法形容自己这时候的心情了,他那时是不想儿子强出头,惹来是非,才那么说了几句,也是希望他能开窍,但真的看中了京中谁家姑娘,又是另一回事了。

晏王还算冷静:“你且说说,你看中了哪家姑娘?”

晏随:“魏国公府魏九小姐。”

晏王一怔:“魏良的女儿?”

晏随嗯了声,是她。

晏王立马道:“不行。”

斩钉截铁的否定,都不带打阻的。

晏随反问:“为何?只因她母亲对父亲有过爱慕之心,父亲没有回应?”

晏随离开之前,姚氏特地找他私聊过,透了个底,晏随十分诧异,原来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竟然有那样的过往,即便只是女方单方面的念想,父亲从未有过回应,但也足够让他惊讶了。

思维不用于常人的晏世子也更加坚定了,这就是她和他之间的缘分,谁也拆散不了。

晏王反而没儿子想得开了,闻言又是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晏随一笔带过:“总有故人告知。”

晏王一下子暴起:“混小子,你懂个什么,听外人几句话忽悠就来质疑你最亲的父亲,你又知道当年是个什么情况,那姑娘的母亲又有多固执,该不会你也是被她缠住的吧,你还年少,耳根子软,经不住女子软磨---”

“我对她什么心意,我很清楚,父亲这样说,只会让我瞧不起。”

儿子冷静异常,老父亲却是暴躁得一下站起踢翻了脚边的凳子:“你年纪轻轻,懂什么女子,南边那些女子多狡黠,心思深,我只要你去历练,没想到你竟然这样经不起诱惑,才几个月就真栽到了一个女子手里,就你这样浅的耳根,我如何将北境的未来交到你手里。”

晏随据理力争:“我能从尚京那虎狼窝安然返回,就说明我并没有被尚京的物欲横流迷了心智,我迟早要娶亲,娶个我自己中意的女子,有什么不好?魏家在尚京也只是个闲散公爵,不涉足朝政,不结党营私,对我北境没有半分的影响,儿子觉得这样的人家刚好与我们晏家相配。”

配个屁。

晏王就差爆粗口了。

失策,实在是失策,随口说的几句,竟然牵扯出这样的麻烦,那魏良的妻,他是从未沾惹的,态度也很明确,但不表示别人没有沾惹。

思及此,晏王心头一紧,急问:“那魏家姑娘多大,生辰是何时?”

晏随只报了个年岁,有所保留:“女子的生辰八字,要等到下定那天才能问,父亲不可不懂规矩。”

“我懂你就让我省心了。”

晏王上阵杀敌的心都没了,只想把儿子脑子里那根不该有的情思剪断,哪怕未来几年不想婚事都成。

“你又知道那姑娘,那姑娘---”

晏王是个真男人,不愿在背后妄议女子的出身,她母亲做过的糊涂事,他多少也明白她是为了气他,实则无心,本性不算坏,话到了嘴边,舌头绕上几圈,就更说不出口了。

儿子不近女色,他愁,儿子想成家了,找了个那样身世复杂的女子,他更愁。

“其实,我寄给父亲的信里有提到过的,只是你公务繁忙,可能没时间看。”

“你提到什么了--”

话语一顿,好像是有那么一封信,夹杂在一堆公文里,他宵衣旰食,先处理公务,一看家信就放到了一边。

可看没看,有区别吗?

他看了,不同意,这小子就能改变心意?

“父亲,您还是先把战事解决了吧,我的事,不急。”

晏随明白父亲需要点时间消化,而他还有更轰动的事要谈,就怕双重冲击下,父亲有点撑不住。

大舅许诺,只要他和姚氏的事成了,也会帮他美言几句,父亲爱屋及乌,还能听进大舅的话,所以再缓缓吧,不能操之过急,把父亲逼急了,自己也落不到好。

晏随回到自己的青云院,休整了一夜过后,整装肃容,召见一干幕僚,一桩桩的开始安排,兵马辎重,还有几个重要关卡的把守,都要到位了。

有个幕僚一直没有言语,似乎有话要说,但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商议完了要事,晏随遣散了众人,唯独喊住了他。

“张晋,你先留下。”

这是年轻主子发现了他的异常,在给他敲警钟了,可张晋觉得那样好的机会,错过了不会再有,于是咬了咬牙,终是开口道来。

“属下以为,锦乡侯派其嫡女前来表示结盟之心,已经足见诚意。”

晏随面上没什么异色,心里却是在冷笑:“那你说说,他有什么诚意?”

张晋鼓起勇气道:“世人都知锦乡侯世子刺伤太子,并导致太子后来不愈而亡,是乃不可赦的大罪,便是借那蹊跷的大火侥幸逃过一死,可终其一生都只能隐姓埋名,蹉跎度日了。锦乡侯只有这么一个嫡子,嫡子前程尽毁,他让嫡女来到衮州,就说明了他的态度,嫡女若是嫁入晏家,他们也愿向晏家俯首称臣。”

想法是好的,也确实在为晏王府打算,可晏随听后就是觉得可笑,那面上露出的一抹笑,也让张晋尤为惴惴不安。

“那你再想想,锦乡侯连自己唯一的嫡子都能忍心弃了,若是哪天他这个嫡女也出了事,或者他自己有别的想法了,你以为他又会怎么做呢?”

张晋哑口:“这---”

晏随眸光陡然变利,眼射寒星:“那我告诉你,嫡子可以再有,女儿更是不愁,等到大业成了,要什么没有,那锦乡侯又不是年逾古稀,还能带兵打仗,你以为他将来不会再生出一个嫡子?”

沽名钓誉的男人多了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那都是尚在蛰伏时期,需要积蓄力量时摆在表面上的伪装。

晏随看别人未必很准,但看锦乡侯,绝不是个安于现状的清臣,皇帝一倒,尚京就被他把持住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张晋犹在挣扎:“可他师出无名,晏家祖上有开国之功,他刘家得此江山,也是晏家先祖让出来的,朝堂上无人敢提起,但都心知肚明,晏王成事,才是正道,民心所向。”

晏随:“朝堂上无人不知,难道锦乡侯不知道?借我晏家东风壮大自己,等到万事俱备,再把晏家一脚踢开,你觉得可行?”

“这---”

晏随摆手,不愿再谈:“你确实想为我分忧,但理念已经与我不同,俸禄就给你算到这月底,再多加一个月,你可自行另谋高就,但不可投靠锦乡侯,他连亲子都能弃,更不说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还有,你知我行事,自己好自为之,我不想以你的亲眷要挟,但你自己也要明白。”

“属下这一去,就是回乡隐居,绝不会坏了世子的大事。”

张晋其实已有悔意,有心想补救,但晏随向来一言九鼎,话说出口就很难转圜。

他后悔是后悔,可更不想在晏随面前堕了最后一点谋臣的风骨,最终向晏随伏下了身子,作最后一拜,道过最后的话别,便转身步履蹒跚离开。

晏随撩了撩衣袍下摆,站起了身,步出会议厅转脚往后屋的书房走去。

一晃就是数日,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到过他,一天又会想几次,一次又是多久呢,有没有一个时辰,或者两个时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六日不见,又是过了多少个春秋呢。

坐到了书桌前的晏世子铺开了信纸,执笔想要写点什么,千言万语梗在了喉头之间,说不出来,也写不出,这样多愁善感的自己,仿佛女子那般,他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

梦里的她为了小白脸跋山涉水,九死一生,若他有个好歹,她会不会也是那样牵肠挂肚,雍城和衮州不过几日的路程,比她千里迢迢从南到北,可要轻松了不少。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老父亲说他魔怔了,他也确实魔怔了,她又有什么好的呢。

仔细想想,她也确实没什么特别好的,还轴脾气,没个好脸色,可他就爱那样的她,一颦一笑,都是他欢喜的样子。

想得久了,墨汁滴到了纸上,晕开了黑糊糊的一块,再写就不美观了,不能让她看见。

晏世子把纸揉碎,随手一抛就落入到了桌脚的篓子里。

再提笔,刷刷地几下,一钩一划,仿佛力透纸背,又分外洒脱。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吐血也要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