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娆对镜而坐,认认真真看着自己这张脸。

这里的铜镜远没有家里光滑清晰,但仍然可见镜中女子姣好面容,剪水双眸,不语也含情,一头浓密的发如云堆叠,在一侧挽成螺髻,柔媚之中,又不失娇俏灵动。

魏娆双手托腮,歪头欣赏着自己的美颜,半天不动。

世人都说红颜薄命,可也不想想,谁又会去关注丑的人。

上辈子她一路扮丑,从南到北,碰到不少抢她食物的乱民,扫她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抢走了食物立马跑走,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食色性也,没人能够免俗,她便是对男人不抱希望,可长得好看的,也是爱看的。

翠柳举着小兔子站在主子身后,几次欲言又止,她特意将糖人放到冰盒里镇了一晚上,可糖做的东西,保存再好都要化,是吃是扔,主子总要有个态度,

直到一两滴糖水掉到她虎口处,翠柳才踌躇道:“小姐,这小兔子是做的好,但吃与不吃,它的宿命都是化成一滩糖水,还是趁着能吃,赶紧吃了吧。”

“那你吃了吧。”

魏娆喜欢稍微带甜的口感,像这种过于甜腻的纯糖食物,兴趣不大,要不是看这兔子做得栩栩如生,早就让翠柳解决了。

翠柳闻言一愣:“这是朱侍卫买来送给您的,我吃不太好吧。”

魏娆长眉一挑,扫向她:“你不是说朱侍卫的行为很不妥吗?”

翠柳又是一噎,张着嘴说不出话。

她是不希望朱侍卫对小姐献殷勤,小姐金枝玉叶,一个草根哪里配得上,可朱侍卫看着又是个好人,一片赤诚,伤了人家的心也不太好。

皇帝不急太监急,翠柳操着老妈子的心,轻叹着气,拿着糖人走出了屋。糖人黏牙齿,吃起来不雅,她找到没人的角落里解决了。

不料好巧不巧,碰到了打完拳准备回屋的杨晋,一眼瞥到她手上的物件,脚步顿住,走了过来。

“如果你们后来没出门的话,这应该是昨天我送过来的那只吧?”

杨晋虽是问话,但语气是肯定的。

翠柳一见外男就有点羞赧,被人高马大的男人这么一问,经不住就红了脸,诺诺道:“应该就是吧,我家小姐最近牙有点疼,吃不了这种太甜腻的东西,我就帮着吃,不能浪费。”

“确实不能浪费。”

杨晋笑着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起脚大步走远,却是去了晏随的房间。

晏随脸上的疤都是鱼骨胶做的,贴久了不透气,容易捂出痱子,他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次,少不了还要杨晋帮忙,给他打个下手。

杨晋也乐意代劳,易容术,他也是学过的,手艺不比这位尊贵小师弟差。

手上忙着,杨晋嘴上也不闲着,东拉西扯一通,不知不觉就提到了院里那个偷吃糖人的小丫鬟。

杨晋一边说,一边留意恢复神仙俊颜的少年,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肩背上,白色中衣服服帖帖裹着修长精干的身躯,衣襟微敞,露出平直精致的锁骨,男人祸害起来,可不比女人逊色。

就凭这副尊容,勾搭哪个小娘子成不了,偏要扮成一副鬼样子,送上门让人落面子,费力不讨好。

“我看你也别折腾了,等回了衮州,就让义父做主,去魏家提亲,多省事。”

换杨晋,遇到心仪的女子,就这么干,他没爹没娘,就去求晏王。

“你不懂。”没脑子的男人才会这么干,晏随有他自己的主意。

杨晋一声笑起来:“就你懂,可也没见那位九小姐动容,那只兔子是你亲手做的,最后却进了人家丫鬟肚子里,这男人想要打动女人,无非三样,权色钱,你如今一样都没有,做个东西也是藏着掖着不让说,那位要真能感动,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好。”晏随一个字,特别简单利落。

杨晋一瞬间茫然:“好什么?”

“脑袋割下来,让我当球踢。”

杨晋哈哈干笑:“玩笑话,怎么能当真?男人得有点幽默感,像你这种闷葫芦性子,女人会喜欢才怪呢。”

晏随打湿帕子擦脸,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讲话也是不紧不慢:“我问过她。”

杨晋压着性子:“问什么?”

“愿不愿意嫁给太子。”

杨晋哦一声:“她如何回的?”

“不愿。”

杨晋又是一笑:“她说不愿意,你就信了。太子那样的倒霉催,京中几个贵女愿意,嫁他,远不如嫁你。”

晏随脾气说不上好,发起火也是不动声色,耍狠更是没人能扛,但人家有这个本事,便是将你按在坟里活埋了,你也拿他没有办法。但凡有点眼光的女人,都想嫁这样的男人,得到他的心或许很难,但财富和地位,万民膜拜的虚荣快感,却是唾手可得。

更别说这人深得老天宠爱,生了一张祸水脸,杨晋一个男人看了有时都会晃神,女子又有几个能够抵得住。

如果不是惠帝不喜,各家不敢妄动,尚京晏王府的门槛早就被媒婆踏平了。

杨晋无比唏嘘:“我若有你这张脸,早就红颜满天下,何必执着于那一朵未必对你开放的花骨朵。”

晏随擦完了脸,将帕子扔进水盆里,下巴抬了一下,一个字都懒得回。

杨晋就跟奴才似的,端着盆出屋,边走边骂自己:“老子就是贱,上赶着给小祖宗做牛做马,还讨不到一个好脸。”

待门再打开,朱侍卫走了出来,大刀阔斧地直走向对面屋子,在这青天朗日下,堂堂正正敲着窗门。

魏娆正倚在窗边榻上看闲书,陡然听到敲窗声,吓了一跳,双胞胎哥哥不曾这样,都是直接在门外喊她,四哥更不会这样无礼。

“在就应一声。”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底子厚,清醇之余不乏凛凛正气,听得入迷,忍不住就想回应他。

魏娆想,也不想,两手攥进了书页,不吭声。

就在这时,双胞胎出来了,看到朱侍卫站在小妹屋外,几下跑过来,热络打招呼。

“朱侍卫,你怎地站这里,莫不是夜里喝多了,记不得自己住哪了。”

“没事,你不舒服就说,我们搀你回屋。”

晏随对双胞胎有着特殊的魔力,无论以何种面貌和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都能以很快的速度博得兄弟俩的好感。

为此,魏娆也是纳闷。

两个哥哥别看闹腾,时而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举动,心气却不是一般的高,便是冯劭他们都未必看得上,偏偏这个晏随扮的草根人物,极得他们赏识,莫非上辈子有什么因缘不成。

“朱某还算清明,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魏娆听到男人那拿腔拿调的话就想打他,论装模作样的本事,谁都比不过这位表面不一的世子爷。

偏偏兄弟俩就吃他这套。

“什么事,朱兄说说,没准我们能帮你解决呢。”

“对的,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行走江湖,要的就是一个义气,”

江湖还没真正见识到,兄弟俩倒是自己先标榜上了。

毛毛躁躁说话的是魏家两兄弟,唯有惹魏娆心烦的人不疾不徐,用着她喜欢听的声音说着不中听的话。

“我想不明白的事,魏小姐是真的不喜欢糖人,还是反感我这个人。”

晏世子打小就是众人捧着的主,长到将近二十岁,不曾讨好过谁,头一回有了这心思,却是败兴而归,叫目下如尘,心高气傲的男人如何能忍,如今换了个身份,少了几分顾忌,不如把话说开,看这魏九到底是什么意思。

窗这边的魏九一声冷笑。

她喜欢什么,反感什么,颖悟绝伦的世子爷心里就没点数。

“朱兄弟送小九糖人做什么,她就不喜欢那玩意,我送过一次,她当我的面赏给丫鬟,朱兄你这算什么,没当着你的面,已经是给你客气了。”

魏七代魏九回答,但这个答案并不能让男人满意。

“若是不喜,也可当我的面赏人,几步的路,难道连这点诚意都没有。”

魏娆忍无可忍,拉栓子推开窗。

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出现在了三人视野里。

魏娆粉面微愠:“若真有心,为何不当我面送,几步的路,难道连这点诚意都没有。”

“噗---”

魏六一声笑出来。

朱侍卫那张看不出情绪的刀疤脸,更是透着一股难言的诡异。

魏娆气性上来,也是敢说的主。

“朱侍卫真有心,想送人礼物,那就该先打听到那人的喜好,以便投其所好,不然就是白费功夫,对方不喜,自己也不讨好,何苦来哉。”

话落,魏娆解气了,平静下来,意识到好像有点过了,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兔子做得是真好看,我欣赏一晚上,朱侍卫有心了。”

对方将来可是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不能得罪死了,马屁还是得拍一拍。

魏七一脸懵逼:“那妹妹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女子真是喜怒不定,他妹妹也不例外。

“喜欢,也不喜欢。”

撂下模棱两可的话,魏娆谁也不看,利索拉下了窗,隔绝掉三张她看着都闹心的脸。

两个吃里扒外的哥哥,不要也罢。

窗外,依旧吃里扒外的魏七拍拍比他还高半个脑袋的男人:“不怕,至少有一半喜欢,继续努力,争取另一半。”

魏六比魏七脑子转得快,琢磨出一点意思了,看朱侍卫反而没那么热络了。

“我敬你一声朱兄,因你算是个好汉,不过我妹妹的主意,你就不要打了,我妹妹的婚事,连她自己都做不了主,更别说我们了。”

避难出来的,要瞒着身份,魏梁不能多说,不过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识趣点的就该知难而退。

偏偏晏随就不是个识趣的人。

“男婚女嫁,讲究个情投意合,若是魏小姐心有所属,你们当父兄的也不能横加干涉。”

“对,是这个理,我就觉得父亲和哥哥们穷讲究,姻缘嫁娶,最重要的还得小九自己喜欢。”魏栋拆起哥哥的台也是不遗余力。

魏六怒眼瞪弟弟:“你到底是哪家的人,看不上我们,干脆上朱兄家门算了。”

魏七一脸莫名:“你气性也太大了,我说句实话都不成啊。”

“父亲要是在这里,早就一棍子打来了。”

顶着跟自己一样的脸,说着蠢话,做着蠢事,魏梁就没这么气过,恨不能把人摁土里埋了,省得出来丢人还带累自己。

被哥哥鄙视的眼神一瞪,魏栋也是委屈又是生气。

“你问问小九,是想嫁父亲选的人,还是自己喜欢的,董家那小子还不是---”

“你还说,父亲就不该放你出来,有我一个就够了,你出来就是添乱。”

魏梁抱着弟弟脑袋就是一顿敲,魏栋个子比哥哥稍高点,不甘示弱,一下就反击了回去,牛犊似的拱开哥哥。

反而争端的始作俑者默默退到一旁凉凉看着,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转身走开。

兄弟俩动静太大,惊到了姚氏,又不便管教,便叫翠柳去喊魏亭。不巧魏亭出门了,魏娆干脆穿上鞋子出屋,在门口嚷了一声。

“六哥七哥你们再闹,等四哥回了,我就跟他说,让他把你们撵回家去。”

老国公不在,双胞胎最怕就是这个四哥,笑面狐狸一只,最会玩阴招,能把人整到哭不出来。

魏娆一现身,那位木着脸走开的男人又折返回来,这回手里多了个小食盒,一只手勾着提到魏娆面前,诚意满满地投其所好。

看她还能想出什么样的搪塞之词。

魏娆还没反应,魏栋先跳了过来,打开盒盖子一看,哇一声。

“白玉糕,这个可以,小妹喜欢的。”

魏梁扯开弟弟,挡在妹妹和男人之间,面色戒备:“我话已经说在了前头,别的忙可以帮,但请离我妹妹远点,她年纪小,耳根子软,经不起你这般的引诱。”

魏娆捂脸,直想一个哥哥给一脚,六哥也没比七哥靠谱多少,说的什么鬼话,连引诱都出来了,还不如闭嘴。

“谢谢朱侍卫送食的好意,这份人情,记在四哥账上,他会乐意奉还的。”

不想跟晏随交恶,魏娆只能抬出魏亭,以他的名义收下。

说完,魏娆就叫翠柳收了盒子进屋。

屋外,双胞胎一左一右要跟朱兄弟讲道理。

“我们敬你是个汉子,没想到你竟然痴心妄想,打我妹妹的主意,我不妨直说了,我妹妹这样的仙女儿,就得神仙来配,”

“对的,别的不说,就是你张脸,半夜没得把人吓傻,”

打过以后,兄弟俩又一致团结对外了。

晏随目光落在紧闭的木门上,半晌才挪开,仿佛有些好奇的问:“什么样的才算神仙。”

“至少,至少也是北境晏世子那样的少年英雄。”魏梁面不改色地随口一诌,拉自己仰慕的人物出来遛一遛。

魏栋跟着附和:“对的,就得晏世子来配。”

男人不动声色:“倘若哪日他来提亲,你们真会同意?”

“必须,十成十地同意,小九不同意,我们也会让她同意。”

兄弟俩异口同声。

男人弯起了唇角:“记住你们的话,男子汉,一言九鼎。”

“自然是,驷马难追。”

兄弟俩嗓门大,一声还比一声高,魏娆在屋里听着,要被两哥哥蠢哭。

她就不觉得晏随有多中意她,无非得不到才是最好,她要是像冯三那样痴迷他,他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态度了。

“你这两个哥哥也实在糊涂。”

背后响起的女声,惊得魏娆一弹,回过头,见是姚氏,拍拍胸口。

“姨母,你这样突然冒出来,会吓到人的。”

“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姚氏望着魏娆的目光有些出神,很多往事一下子浮现在了心上,当年嫡姐不也是这样,一家女百家求,可选的太多了,最后反而不会选了。

“晏王世子若真的求娶,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过你还顶着御赐太子妃的名头,想要嫁人,又是嫁到晏王府,恐怕没那么容易。”

见姨母一本正经的谈论起这等荒谬事,魏娆哭笑不得:“那位晏世子说不定已经到衮州了,跟我就不可能有交集,更遑论求娶,姨母才说哥哥们糊涂,怎么你自己也糊涂了。”

“是啊,我也糊涂了。”

姚氏自嘲一笑,搞不懂自己居然还真的有点期待。

若是小九嫁到晏王府,她或许就能--

再见那人一面了。

闹腾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男人的不按常理出牌,让魏九小姐十分困扰,一晚上都没睡好,到了翌日,也是紧着一颗心,就怕又有人敲窗或是敲门送这送来,惹得院里的人都来围观。

屋子里避着也没用,魏娆干脆起来了就到院里走走,翠柳打听完了就跑来报信。

“小姐放心,朱侍卫一早就出门了,估计又要忙一天。”

别说主子,翠柳也有点怕这男人,烈女怕缠郎,小姐要是动了心,那就麻烦了。

魏娆听后松了口气,看院里那几棵歪脖子树都顺眼了不少。

见四哥出了屋,魏娆喊他到树下坐着,说说话。

不知是最近天气都很好,还是陈县这里的气候特别适合居住,魏娆坐在树下,晒着暖烘烘的太阳,只觉这种安逸平淡的日子才是心之向往,冲动到都想在陈县买个宅子隐居,何必跑到那么远的北方。

魏娆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魏亭,魏亭却是笑着摇头:“这里不够远。”

远离了皇权掌控,才叫安全。

比起皇帝,魏亭更信晏王。

魏娆只是这么一说,说完也觉不妥,魏亭否了以后,就不再想了。

铜门划过地面发出的响声使得魏娆侧头看向院门口。

驿丞晃着步子走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一个圆脸妇人,中等个头,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打扮像是富贵人家身边的管事,眉间横着一股浮躁的傲气。

那妇人一进院子,谁也不看,鼻孔朝天,趾高气昂道:“这个院子被我家小姐包了,你们赶紧找地方搬走,不要冲撞了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快九万字了,收藏还在通往四百的门槛外徘徊,赐我力量吧,希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