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亭走出院门,左右环顾一圈,循着来时的路,七弯八拐回府,叫小厮打了盆温水,一遍遍洗着手,洗完以后,魏亭又将手脂前前后后仔细均匀地涂抹在手上。

呵,嫌他手脏,还吃了两个卷饼,就不怕闹肚子。

不仅没闹肚子,还有点回味的晏世子,更没心情温习老父亲交代的功课,叫赵婶又做了几个春饼,可吃来吃去,就是差了那个味儿。

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为何能做出那样的美味,比北边发源地做出来的正宗春饼还要对他胃口,特别里面配菜,混杂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勾起了他一些儿时的回忆,无端添了几分乡愁。

皇帝一句难得来一次京城,多玩些时日,他就必须多呆些时日,哪怕这京城他已经逛够了,每一条街巷都摸透了。

天黑之前,晏随回到晏王府,晏裕等他一起用膳,见人回了,才叫管家开始布菜,每一样菜都准备了两份,虽然摆在一张桌,却泾渭分明,各吃各。

晏随挑了眉看向兄长,晏裕捂嘴咳了咳,抱歉地一笑:“不是为兄讲究,只是这病还没好,怕传给你,太医也说要分食,世子不要介意。”

即便是兄弟,可晏随身份在他之上,他就要守规矩。

晏随从小就不喜欢晏裕这么喊他,兄不像兄,臣不像臣,晏裕进京做了质子后更加生分,每三个月寄一次书信,把自己在京中日常一条条道来,详细是详细,可更像禀告公事,缺了温情,不像家书。

因为质子这件事,晏随对晏裕一直有愧,听闻他重咳不愈,进京受赏是一方面,但更重要是给他带来北边独有的止咳药草,修复一下兄弟间的感情。毕竟父王只有两个儿子,兄长也迟早要回去,兄弟俩相互扶持,才是家宅兴旺的根本。

可自从那晚过后,晏随有些不确定了,晏裕是不是也这么想,他还想不想回北境,那个公主,他什么时候才肯对自己坦白,统统都是未知。

晏家祖辈传下来的不成文家规,最重要的一条,不可与皇家结亲。到了父亲这一代,尤为忌讳,晏随不希望自己这位哥哥走岔路。

刘家皇族到了惠帝这一代,疲态已显,内忧外患,民怨早就沸腾,君臣却不思变革,还在安逸享乐,哪天山河崩塌,也不奇怪。

加上那个示警的梦,晏随更不想晏家跟皇家有任何的沾亲带故。

晏随早前在自己私宅吃过了,不是很饿,吃了半碗就放了碗筷。晏裕看他不吃了,也跟着停筷,叫管家上茶水。

晏随抿了口茶,放下杯子,看着晏裕道:“择日不如撞日,哥哥已经二十有二,早到了成亲的年纪,不如我进宫禀告皇上,容许哥哥同我一道返回北境。”

说到最后,晏随看到晏裕握着杯盏的手轻微抖了抖,很细小的动作,不仔细观察,未必看得出来。

“大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可以说来听听,只要我能帮得上,必不会推辞。”

晏随把话抛出来,就看晏裕接不接了。

晏裕内心也是挣扎了片刻,迟疑着说:“我是听闻世子在暗室里关押了一个男人,那人还是魏国公府的姻亲,这样做会不会有点欠妥,我们晏王府在京中行事向来低调,也不知道京中权贵如何想。”

“大哥是在担心我?”晏随反问。

晏裕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晏随绽唇一笑,笑意未达眼底:“且不说那董澎只是个被贬黜了的芝麻小官,朝廷未必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人私放高息,逼得退役老兵身死,哪一条都站不住脚,我就是把他送交官府,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

晏裕沉默听完,半晌才道:“是这个理,可我们晏王府在京城根基不深,还是谨慎点比较好,父亲在北境只手遮天,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一纸诏书,我们谁又不敢不从,再说父王远在北境鞭长莫及,皇上要是对我们生出嫌隙,我们自身都难保......”

听着句句都在理,好像确实在为晏家着想,可拼凑在一起,怎么就那么不中听呢。

晏随盯着眼前面目变得有些陌生的长兄,这要是换个人,早就被他一脚踹出去了。

偏偏晏裕好似没有察觉嫡弟的不快,轻声一叹,苦口婆心地劝:“还是放了那人吧,少生一事,就是多一分太平。”

晏随越听越可笑,起先还有聊几句的兴致,现在只剩不耐,半句话都不想回应。

今日魏亭找他,半句不提为姑父求情的话,着实让他高看几分,反倒自己的亲哥哥,为个不相识的混账费尽口舌。

董澎的姐夫魏国公都不打算管了,他便是把人弄死,又有谁自找麻烦为一个本就有罪的人伸冤。他不把人交给府衙,就是看这京中污吏横行,执法不公,董家多使些钱财估计就能把人赎出来,还不如自己亲自处理。

晏随步出饭厅,夜色渐沉,他没有叫随从掌灯,一人在前疾步行走,整个人与夜幕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到自己院子,晏随叫来从北境带来的亲信,叮嘱他道:“将那董澎打个六十军棍,不论死活,打完就丢他回董家。”

六十军棍,对一个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而言,不死也要废掉半条命。

董澎是在宵禁前一刻被侍卫丢回董家,管事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一个血人趴在门口,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气,颤巍巍凑近一看,竟是男主人,赶紧叫来几个下人一起抬进府。

听到男人回了,魏萍先是一喜,可当她看到自己夫君惨不忍睹地趴在床上,背部到大腿血肉模糊,被打烂的衣服和血肉黏在一起,尤为可怖,当即捂着嘴,几欲作呕。

董璋更是心头大恸,一把扑到床前,哽咽唤着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的父亲。

“欺人太甚,他们晏王府简直是欺人太甚。”

魏萍叫管事给主子处理伤口,自己坐在一边看着,怒火一节节高涨。她魏家虽然逐渐式微,可好歹也是勋贵之家,这京里的人想动他们也得掂量掂量,不想一个初到京城的黄毛小儿,竟然这样糟践他们魏家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熬到了翌日一早,天蒙蒙亮,魏萍就叫下人备车前往魏国公府。

魏良收到信,停下了去安和堂侍疾的脚步,转身往书房去,并吩咐管家去做一件事。

魏娆刚醒来,就听到翠柳来报,说国公爷找她,文松院的管家正在院门口等着。魏娆诧异,就算老父亲想她了,要她陪着用早膳,可也没这么早过,还遣了身边亲信来接她。

直觉有事情的魏九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身素衣襦裙,抹了点香膏在脸上,匆匆赶往文松院。

到了书房前门口,管家没有带她直走,而是饶了点路,沿着一旁小径去往正房旁边的侧屋,侧屋里有个暗门,管家把她领到暗门前,叮嘱她不要乱走,等事完了,自己再来接她。

魏娆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老父亲唱的哪一出,下一瞬,一个高亢带点尖锐的女人声音从门那边飘入耳中。

“我喜欢的不能嫁,喜欢我的,你又百般嫌弃,大哥既然这样看不上小妹,当初怎么就不更狠点,干脆把我送到庵庙里,剃度成姑子,岂不更省事,也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烦恼了。”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还记着,心也太重了。”

“我为什么要忘,我堂堂国公府嫡小姐,姑母还是皇后,这世上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嫁给孝贤太子,姑母也默许了的,如果不是你阻止,我早就成太子妃了,我会劝阻太子去莽河治水,他不死,我现在就是皇后了。”

乖乖啊,孝贤太子?那不就是先太子。

魏娆此时的心情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没想到姑母居然有这样一段过往,先太子魅力也太大了,当年估计不少闺阁女子痴迷于他,连姑母这么有想法的女人都不能免俗。

父亲叫她听壁角,是不是想告诫她,不可步姑母后尘,否则毁一生。

可她已经毁过一生了,只是父亲不知道而已。不过想想前世的自己,确实和姑母一样,执拗得有点无可救药了。

“痴人说梦,就算先太子不死,也轮不到你,你以为我没有去找过太子,脸都快贴人屁股上,人冷冷一句,魏国公府的女儿,无论嫡系,还是旁支,他一个都不纳。你执意要嫁,是将我们魏家的脸面踩在泥地里。”

一出又一出,再听下去,魏娆感觉她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先太子说得这么绝,真要是他继位,魏家恐怕不会比现在更好过。

可魏家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子如此憎恶?

不会跟元后有关吧?

老父亲真是高看她了,长辈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就这样让她听到,也不怕她承受不起,吓出心病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