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打听到老夫人晕倒的消息,急急来报,姚氏心如明镜,但笑不语。

魏家几个姨娘都还老实,反倒最该稳重的这位,时不时闹出点事,把整个国公府里搅得人仰马翻。她自己呢,万事不管,有病吃吃药,没病床上躺着,一堆人围着伺候,几会享清福。

还有个嫁出去将近二十年,还在啃娘家的姑太太,一点龌龊心思全用在算计自家兄弟身上,偏偏还真管用。

姚氏现身说教:“你别的事都听我的,唯独董家这一件,总是自作聪明,我夜里做梦还梦到你偷溜出了京城,跟董家小儿跑了就不回了,吓得几宿都不敢闭眼。”

魏娆沉默听着,内心冷汗直冒,很想告诉姨母,她做的很有可能不是梦,而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可她不能啊,姨母不信,嗤她怪力乱神也就罢了,要真信了,少不了一顿责骂,然后更加看紧她,她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姚氏看着温温雅雅,讲话轻声细语,很少跟人白脸,可一旦发火,老国公都不敢轻易惹她。

魏娆记得小时,三哥欺她腿短,拿了她的纸鸢在前头不停跑,她迈着小短腿追了半个花园,最后倒霉摔了一跤,脑门磕了个大包,哇的一声哭起来。三哥慌了神,做鬼脸翻跟头倒立着哄她,姨母赶到,给她擦了擦脸就把她带离花园,临走时扫向三哥的那一眼,魏娆一辈子都记得。

那时还小,不懂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现在想来,姨母那时凉凉一瞥的眼神,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后三哥再也不敢惹她了,碰到姨母也像老鼠见了猫,灰溜溜绕道走。

她的袖箭,也是姚氏给她做的,这个看着文弱纤瘦,需要呵护的女人有双巧手,更有颗善于钻研的聪明脑子,但又相当低调,从不显山露水。在魏娆心目中,配得上姨母的男人,怕是还没出生。

说来,三哥也善工事,在工部下辖军器局做副使,设计制造的兵器,武将们都说好使,但三哥一直对她的袖箭虎视眈眈,几次找她借,她说姨母送的,要问姨母的意思,三哥哼哼几句就没下文了。

三哥和姨母同岁,月份上还比姨母大两个月,怎么就那么忌惮姨母呢。

其实,只看外表的话,三哥和姨母还是有点般配的,可就是辈分差着在。魏娆突发奇想,问姚氏觉得三哥这人怎么样,姚氏耿直地回:“不怎么样。”

魏娆哑然,老实闭了嘴,不再多问。

在姚氏屋里呆了一个上午,晌午两人用了些糕点,魏娆就被姚氏赶回去睡午觉。翠柳领着小丫鬟把大太阳下晒了两个多时辰的被子收进屋,棉被蓬蓬松松,带着晒后特有的味道,铺了满满一床,魏娆最爱这种晒得暖暖的被子,入睡也特别快,香香甜甜,无梦无痕。

再醒来,日头落了大半,天边泛着火烧云,已近黄昏。

守在隔间的翠柳听到主子唤她,赶紧进到内室,把床前的帐子拉开往两边一钩,就见她家少女初长成的小姐半坐起身,散着一头乌发,垂落到床铺上黑压压一片,微敞的白绸中衣,露出一抹娇艳桃红色,贴着那瓷白细嫩的肌肤,真是神仙见了都要心猿意马。

翠柳强行拉回心神,取过床边挂着的外衣就要伺候魏娆穿上,魏娆却摆了摆手,让她放在床边,先出去。

在外漂泊那么久,为了活下去,她住过破庙睡过窑洞还钻过狗洞,甚至剥过乱葬岗里死人的衣服御寒,人世间的苦,她几乎全都体尝了一遍,

哪怕现在的她又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可她依然不能懈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魏娆隔两天就要陪老父亲用一次膳,老太太这一晕,魏家男丁齐聚安和堂,魏娆想见父亲只能去往安和堂。而魏家另一个尚未出嫁的八小姐魏姝,也早就在安和堂守着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出小姐红着眼睛,默默隐在堂屋角落里为祖母祈福。

老四魏亭和世子魏修一母同胞,在兄弟姐妹里较有话语权,看到小妹款款而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你这是刚睡醒?还是困了,要睡了?”

魏亭走的野路子,自己在外闯荡,唯一的乐趣就是赚钱,讲话也更直白,魏娆自诩嘴皮子还算利索,但也时常被语出惊人的四哥堵得一噎,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双胞胎魏梁魏栋一前一后晃过来,哥哥魏梁催着魏娆回去:“小九到别的地玩,这里闹腾,莫被吓到了。”

双胞胎只比魏娆大个一岁有余,可最爱摆兄长姿态也是这两个,哥哥讲完,弟弟接着:“对的,祖母这回阵仗有点吓人,父亲都被吓到了。”

老七魏栋嘴上没把门,愣头青一枚,还不会看场合,话音刚落,就被身后高了他大半脑袋的四哥敲爆脑袋,一声呵斥。

“说什么呢?长辈是你们能非议的,父亲罚你们没罚够,还想蹲墙角是吧。”

魏栋吃了一顿排头,委屈巴巴,分明是四哥先说出来的,可四哥奸猾,躲着人,一点都不光明磊落,还好意思教训他。

魏亭眼睛一瞪,屈于兄长的淫威下,七少爷魏栋有怒不敢言。

魏梁拍拍只长个不长脑的弟弟,顶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脸,蠢到没边,真是丢人呐。

魏娆借捋袖子捂嘴笑了笑,眼珠子一转,扫了一眼院子,问:“大哥和三哥呢?”

疼妹妹的魏栋快人快语:“太子视察军器局,三哥先回去了,大哥在里头陪父亲守着祖母。”

重文轻武的太子视察军器局?刀剑铜铁可不长眼,他提得动不?就不怕被误伤?军器是用来上阵杀敌的,也就是夺人性命。

一想就深入了,魏九赶紧把自己□□,说着话转移注意力:“祖母醒了没?大夫怎么说?”

魏梁撇撇嘴:“醒了一回,又睡过去了。”

不说晕,也不提病,各自心里都有数,可毕竟是老家长,再不满,也只能腹诽几句,说出来就是不孝孙了。

魏亭打发双胞胎给老父亲和兄长送吃食,自己则领着魏娆往外走:“你这时候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让父亲分心,不如陪四哥走走,我们兄妹已经好一阵不曾这样说过话了。”

四哥见识广,主意大,脑子也灵光,很少出错,魏娆也愿意听他的,只是这走着走着,不免提到家中大事,譬如祖母,譬如董家,譬如董璋。

魏亭不像其他几个哥哥那么好敷衍,他一直心存疑虑,就想找个机会问清楚。

“你和那董璋,到底是怎么回事,往常我看你就差长对翅膀飞到董家了,姑母也准备来提亲了,你却临时变卦,是董璋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董璋跟着他们董家那边的表哥去窑子里吃花酒,魏亭是有听闻的,也盘算着找个时间把小子叫出来敲打一顿,但首先他要听听小九的真实想法,再决定是轻敲还是重打。

这让魏娆怎么答,沉吟半晌,她坦坦荡荡道:“我梦到董表哥和别的女子好了,而且我也确实有别的想法。”

魏亭闻言愣了一下,有点看不懂自家这个越长越俏,心思也越来越重的妹妹了。

魏娆笑着继续道:“四哥在外经营,见多识广,应该更能体会到女子善变,姑父总是闹点这样那样的幺蛾子,姑母都没辙,表哥看着也不是个有前途的样子,一家子麻烦事,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下嫁,然后让父亲一直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她是真想明白了,有她在,两家关系更不可能断,即便祖母逝去,父亲为了她这个女儿也会想尽办法帮扶董家,还有几个哥哥们,都不会放任董家不管。

姑母谋算的不就是这个。

魏亭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颇感欣慰地点头:“不错,小九大了,懂事了,比你六哥七哥都想得透。”

为了褒奖小妹开窍,明事理了,魏亭随手掏出一个铜牌子递给魏娆,说是补送她的及笄礼,叫她收好,整个大盛只有两块,掉了可没得补。

巴掌大的牌子,头部用红绳系着,牌面上刻了一个大字,免,右下角还有雕刻的章印。

魏娆看向哥哥的眼里带着疑惑,这牌子有什么用,能换钱?

“有了这牌子,你到我名下的任何客栈酒肆饭馆,都可以白吃白喝白住。”

苍天呐,这应该她收到最贴心的礼物了。前世魏娆最落魄的时候,途径四哥在北边开的客栈,放下了倔强,报出自己的身份想弄些盘缠,却被店小二打发叫花子似的撵了出去。没人相信眼前脏兮兮的乞儿会是远在尚京的国公府小姐,就连魏娆自己都几度恍惚,感觉这一路的漂泊仿佛做梦一样,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魏亭见小妹高兴得都要哭了,不禁莞尔:“这么欢喜?那就给四哥做春饼作为报答,父亲吃了那么多次,我可一次都没吃到呢。”

魏娆压着情绪,尽可能欢快道:“谁让四哥总是不在家,我做了,也找不到人送。”

“那四哥就在家里多呆几天,吃够了再走。”魏亭眼里满是对妹妹的宠溺。

“好啊,”魏娆双眼弯弯似那树梢上的新月,笑得格外开怀,忽而想到了什么,好奇问,“四哥说这牌子只有两块,那另一块在谁那里?”

不会是哪位佳人吧?

魏亭目光放远,看向远方的山树,不经意道:“你不认识的人。”

魏娆更好奇了:“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四哥就别卖关子了。”

“晏随。”

魏四简短报了个人名,不提身份。

魏娆听后更惊了,悬在半空的心更不能落地了。

四哥好好做他的生意,怎么就跟晏王世子扯上了关系,把唯二的宝贵牌子都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