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随辗转反侧,睁着眼睛,从二更天熬到了将近四更,实在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披上灰毛大氅,如一匹矫健机敏的狼,从从容容遁入这黑夜之中。

万籁俱寂,耳聪目明的少年,筋骨奇特,脚步如风,却一点声音都不透,在偌大的晏王府游荡了大半圈,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发现。

晏随得意的同时,又有点恼。这京城晏王府的护卫,一半是皇帝赐下的盯梢,一半是先祖身边护卫留守在京中的后代,无论哪批,晏随都不熟,毕竟这是他初次来京,除了临行前老父亲的叮嘱,他对这京中形势一知半解。

可能是心有所系,夜里都不得安宁,连续几日做的同一个梦,在晏随看来更像是预警,提醒要做些防备了。

然而他初来乍到,就是想做点什么,也得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按照他平时的脾气,不放心,就干脆全都换了,可这里有不少是皇帝御赐的护卫,动静太大必然打草惊蛇,他得一个个的来。

有了主意的晏世子心情有所好转,隐在墙头角落里,打了一套拳,直到身上出了汗,从怀里拿出棉帕擦了擦脸,准备打道回屋。

“大公子,回屋吧,春寒料峭,您这身子还没好全,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假山那头传来的声音,使得晏随脚步顿住,下意识往巨石后面退,浓墨深沉的夜,是最佳的掩护。

“我头疼,夜不能寐,只想在这坐坐,你要困了先去歇着吧,杵在这里只会让我更烦。”

烦?

大哥会有什么烦心事?

在这里他独居大宅,当家作主,几个管家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只听他调派,皇帝时有赏赐,吃穿用度比兖州的老父亲都要好多了,他还有何可烦。

安逸真是使人堕落呢。

晏随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大哥了,人前永远是一副温文尔雅,知足常乐的样子,修书回兖州也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唯一的这一次告之病况,还是他身边下人瞒着他偷偷寄的书信,为此那人还被大哥罚了三十大棍。

小厮护主心切,仍想劝劝:“现下世子在这里,诸多不便,大公子要是实在想了,奴才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帮公子把信捎进宫让公主看到。”

公主?哪个公主?大哥和公主......

晏随这一回失眠算是失对了,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幕了,他双手握成了拳头,再松开,又握上,再松开,最终他没有冲出去,而是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默默离开。

回到房间,晏随端坐桌前,拿出老父亲亲手誊写的冰心诀,一遍遍的默读。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

不染俗相,奈何俗相总是在眼前晃,看得人闹心又该如何?

若是魏良不再求情,不管董澎死活,他是送交府衙,亦或打个几十板子,再把人丢出去。

这种坏了良心的蛀虫,多关一天都嫌浪费粮食。

还有大哥,迟迟不婚,难道是想尚公主?

晏随读了几遍就将册子丢到桌上,长指白皙,且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然而手一翻过来,每根指腹上都覆有薄茧,这些对晏随来说就是伸手可见的功勋,是他区别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同龄废柴的有力证明。

他的命,是他自己搏出来的,就连天王老子也休想说拿走就拿走。

*

魏国公这一跪,府里上上下下都吓到了,安和堂里里外外,多少人轮着劝,劝老夫人,劝国公爷......

可这母子俩像是杠上了。

老夫人紧锁房门,把人都撵走,自己独自对着墙上的佛龛落泪,诉命苦,她帮这也不是,偏那更不是,左右为难,不得安宁。

往常几个各自忙碌的儿子也少有地同时现身了,个个都是一头雾水,揪着安和堂的管事问清了大概,更头疼了。

魏修作为嫡长子,深感责任重大,冲在了最前头,然而到了父亲跟前,他憋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

他一跪,他那十一岁的嫡长子也跟着跪,另外四个兄弟见了,纷纷效仿。于是,东南西北中,几个子孙围着老国公跪了一圈,好不热闹。

魏良看了,不仅不欣慰子孙懂事,反而火冒三丈。

男儿膝下有黄金,几个爷们都跪在这里,叫下人看到如何想,没得暗地笑话他们爷孙。

“都走,谁让你们跪的,反了天了,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然而几人也是倔:“父亲(祖父)不起,我们也不起。”

管事见这样不行,主子的体统不能丢,赶紧跑到门前重重敲门,一边敲一边喊:“老夫人,您快出来吧,主子们都在这里跪着呢,小主子才十一岁,身骨还没长好,这样跪着哪受得了!”

老夫人一听几个孙子,还有宝贝曾孙独苗儿也跪了,心顿时慌了。

这些都是魏家的血脉,要是跪出了毛病,她就是罪人,到了地下会被祖先们唾骂的。

气血蹭地涌上脑门,老太太头昏脑胀,一时受不住,双目一闭,晃悠悠倒了下去。

管事喊了半天,不见老太太回应,觉得不正常,不像她了解的那个主子,心也慌了,顾不得主子怪罪,叫上几个下人把门撞开,冲进去一看,惊恐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晕了!”

魏良听到声响,赶紧起身,跪久了,突然站起,步子有点晃,儿子们扶着父亲,一道进屋。

现场乱做一团。

这时的魏娆谨遵父命,坐在纺车前,给姚氏打下手,帮她拉拉线,短抓,长抓,也是有学问在里面的,上手之后,还真做出了一些乐趣。

“姨母,你有这门手艺,何不开个纺织铺子,或者收几个学徒,造福更多的人。”

会纺线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可有姚氏这样水准的难得,独居十年,潜心静气只做这一件事,还自制了更加轻便,可以放在床上随时做工的纺车,造诣不可谓不高。

姚氏笑了笑,却是摇头道:“以后再说吧,等你出嫁了,我最大的一桩心事没了,再去想别的。”

魏娆出嫁之日,也是姚氏离开魏家之时,她对得起姐姐,对得起姚家,可以安安心心远走,做她自己想做的事了。

魏娆听后鼻子泛酸,舍不得姨母怎么办。

十年了,姨母陪着她走出丧母之痛,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到姨母要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的紧。

“那我不嫁,姨母是不是就不走了,陪我一辈子。”

魏娆真有这个想法,然而姚氏只当她赌气,笑她孩子气:“哪有不嫁人的,这漫长的岁月,一个人怎么熬。”

“那姨母呢?姨母不也没有嫁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姚氏一笑置之,不再言语。

她怎么能一样,她答应了那个人,要守着小九平安长大,看她着嫁衣,嫁良人。答应了,就要做到,不然百年以后,她有什么脸去见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