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窗。窗外,夜色中霓虹灯还在兀自闪烁,印出的雨丝象是绣在夜幕上的彩线针脚。

 隐约的有《解放区的天》从不知是高音喇叭还无线电中传来。但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仿佛只有这些空旷的背景龙套站脚助威,没有主角上场。

 窗前站着一个男子,深蓝色列宁装,衬出他青白的面容,略微显得有些清瘦,但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看也不能让人相信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他就那么看着窗外,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滴慢慢地爬下去,拖出长长的尾巴,象一条条小蛇诡异的在他眼前溜过。身后响起了敲门声。他回过头向门口望去,但没有立即去开门,也没有作声。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走过去,打开门。子萱明显没有江月那么显得面嫩,但比起自己的实际年龄来还是要年轻个七八岁,也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

 他也穿一身列宁装,但看起来旧一些,也没有江月身上的质地好。老太太下世后不久,子萱和梅园新村取得了联系。

 他历史上的问题已经澄清,组织上重现给他安排了工作。于是他又向军调处要求调到了前线,一边与日寇做战,一边为引导队伍走向人民做铺垫。

 江月继续留在重庆,渐渐的两人又断了消息。抗战胜利以后,子萱辗转回到了上海。而江月随家人回了北京。

 刚刚联络上,不久内战爆发。接下来两三年混乱的日子。解放军入关以后,沈家迁到了上海,但这时子萱已不在上海了。

 他被调往平津前线,而在那里,他参加了策反工作。仗打得越来越厉害,沈家、杨家、秦家一起再次南迁,去了香港。

 这一次江月没有跟着家里走,留下来处理一些不动产。但因为时局混乱,没有人敢买房置地,就拖了些日子,直拖到上海解放。

 秦瑞庵离开上海的时候,公司留给了一个副经理照管。解放以后,组织上安排子萱回上海接管了自家的公司,然后上交给了国家。他也留在了上海工作。重逢已经快半年了。但子萱和江月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子萱忙着,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时代都如他所愿的来到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江月闲着,也参加一些活动,但总显得是徇众要求的应酬。

 子萱让他出来工作,他也不反对,也不应承,就过去了,说了两次,子萱也不提了。自觉不自觉,多数时候子萱总的把两人的见面安排外面,而且避免在晚上。

 但今天是江月约的,就约在了晚上,在江月的住处。“我申请去香港。”坐定好一会儿,江月才开口。

 “家里来信说父亲身体不好。”沉默。子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江月又说:“其实,父亲身体没什么,只是家里希望能给我找个理由出去。”

 子萱觉得一丝心酸,他知道江月告诉他真相是怕他记挂沈伯父的身体。但他记挂的人又该有多少…父母、妹妹,沈家、杨家…现在他也要走了。自己身边已没有亲人了。

 “你就不能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一个适应新社会、新时代的人吗?”江月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他抬起头故意避开子萱的目光看向别处:“还记得吗?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作我自己…还是你教我的。可我这一辈子都在不断地改造自己,适应社会,适应时代。但时代太仓促了,社会变化太快…我永远赶不上它。”

 是的,他累了。此刻,子萱不得不去正视半年多来,他一直不愿去正视的现实,这个新的时代,并不是对任何人都适宜的,而他就不适宜。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这么多坎坷磨难,可他看上去还是初见时那朵温室里的奇葩。他穿上列宁装,为了使自己不那么显眼。但他永远无法淹没于群众中成为不起眼的一分子。

 然而即使有这一切,也许还是可以将他留下。如果自己给他一个理由…但那是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很难再给另一个男人的理由,特别是在这个时代里。

 子萱感到自己生命的一种撕裂…他一次次的面对这个选择,一次次自欺欺人的以为,总有一天他生命中最根本两个梦想会合而为一。但今天一切终于彻底揭了底…他要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你申请出境证可能有困难,还是我来给你办吧。”前面就是一条小河,河上一座有墙有顶的桥。江月没什么行李,就一只箱子,自己拎着也没雇脚夫。没什么可带的,家当48年家里能带的都带过去了,他一个人在上海住时,私人的物品本来就没什么,临走时都给了邻居…都是很实用的日常物品,纪念价值谈不上,没想着给他留一两件,因为相信不用。

 列宁装叠了起来,放在箱子里,穿的是解放前做的西装。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似乎没有什么换了天地的感觉。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就那一眼,久久的,仿佛一直望到了上海火车站。

 他站在月台上,什么也没说,就一直望着车窗里的他,等着时间被彻底谋杀掉。等着火车的启动。多少次了他们这样相送,以为就是绝别,但总又有绝处逢生的机缘把他们拉回到一起。

 而这一次,他们心中没有绝望,有的只是一种枯竭。看完了后面,他回头看前面,前面是他不得不走下去的路。

 他突然觉得一种满足感,似乎生活欠他的一切都已经还清,他索取过,享受过,奢侈过,这以后就该是他偿还生活了,他觉得自己会精力充沛起来,会应付自如起来,会把以后的日子过下去,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