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微雨。小镇湿漉漉的。梅雨时节,远道而来的人会把它看成一幅润渍的水墨画,可住在小镇上的人只觉得气闷,见面打招呼爱说的都是:“唉!这雨。人都长霉咯。”

 小桥那边,撑着伞,踏着被雨水洗刷得干净如新磨好的镜面一般的石板路,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有十来岁,伶伶俐俐一个小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欢快的左顾右盼,脚步有些跳跃,似乎不是被那大人拉着,随时会从伞下蹦到雨中。

 大人是个出奇俊秀的青年,一袭灰布长衫,简单但整洁,丝丝微风中,透出一种飘逸。不长不短的头发,中规中矩中却掩饰不住那张面庞夺目的光彩。沈江月二十二岁了。

 身上孩童的幼稚气,被实实在在的日子磨逝殆尽,从小被熏染的脂粉气也已烟消云散。从苏州又辗转来到缃隆镇,月儿和子萱才安顿下来。小地方,家里不容易找着。找了一处房子住下。

 郭雨松帮忙,给子萱在镇公所谋了个差事。过了一阵子,月儿到镇上的小学里当上老师,教国文。对外面还是称表兄弟。转眼就是一年过去。两人走着,来到一个小院门前,门虚掩着。

 那男孩似乎把要跳跃的冲动一下爆发了出来,几乎是撞进了门去。嘴里叫着:“我回来了!沈老师送我回来的!”月儿停在了门口。这时屋里迎出来一个男人,四十出头,中等身材,平凡相貌,却有些许水乡人特有的灵透。

 喝了那孩子一声,急忙赶到门前笑着招呼月儿:“沈老师,麻烦您了。让他自己回来就是了。那还要您送。”

 “天气不好。还是让小涛带上雨具,不要淋了雨再生出毛病来。”“是。是。明天一定记得。”说话间,屋里又走出个女人,奔中年去的少妇,有种反常的妖娆气,象是在和自己斗气一般,那股若有若无的风骚劲,似乎是从脚趾头尖上踹出来的。

 站在屋檐下也不上前,只是有些机敏的看着门口。那男人就往里让月儿:“沈老师进来坐喔,进来坐。”

 “不用了。”“哪能呢?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真的不用了,学里还有些事,我怕小涛淋坏了,所以先送他回来。回去还要把那边的事儿了了。”

 “喔哟,真是不好意思,费您这么大的事!”“没什么,你们把孩子交到学里,老师自然该把他们带好,要病了什么的。我们也有责任。”“沈老师,您真是个好老师,我们真不知该怎么谢谢您。”“好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

 “那不耽误您了,您走好!小涛还不给老师再见,谢谢老师!”月儿和小涛一家道过别,转身走了。小涛的父亲关了院门,回头却见自己女人拉过儿子问:“那个沈老师对你做什么了吗?”

 小涛不知母亲问话什么意思,便有些紧张,半天才摇摇头说:“沈老师就是送我回家,其他没有跟我做什么。”“那他跟你说什么了吗?”“就问我跟不跟得上功课,要我好好读书。”

 一旁小涛爸插话道:“你怎么啦?问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小涛妈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小涛说:“今后下学自己回家,不要让那沈老师送。听见吗?”小涛有些疑惑,但还是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去,回屋作功课去。”小涛低着头,有些战兢兢地进屋去了。“你发什么神经嘞?”看孩子进了屋,小涛爹才问。“我说,你个男人家有时间到学校跟校长说说,不要让那个沈老师教课了!”“这是为什么?”

 “嗐!你也真是又瞎又聋是不是。人家都说,这个沈老师有毛病的。”“毛病?啥毛病?”“喔哟!你一点不长脑子啊!那个沈老师和那个小秦先生,一起来的,住在一起,出双入对,两个人好得来…啧啧。两个大男人!你不觉得有毛病啊!”“这有什么毛病啊?人家表兄弟,处得好,应当的吗。”“表兄弟!这个表起来就名堂多了。谁知道真的假的。再说了,两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双双对对的跑到我们这么个乡下小地方来做什么?又不见他们有什么亲朋来往,还不奇怪吗?听说喔,他们两个家里都老有钱了。

 干什么跑到这里来吃苦头过这种日子?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家里赶出来的。”“你们这些女人家,一天到晚就知道传闲话。沈老师,书教得好,人品也好,这些都是大家看得见得嘛!小秦先生也是好人一个,如今吃官饭的,有几个象他那么正直的。

 你们怎么看着人家好人,非要给人抹点黑在脸上才高兴!”“看人不能光看表面的。平常嘛都正正经经,关起门来他们做什么谁能说得清。”“人家关起门做什么与你什么相干?”“那他要是对小涛做什么也跟我没相干啊?”

 “瞎猜疑!好了好了,不要胡说了,快做饭去。”月儿独自走在小镇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没有听见小院中关于他的谈话。但隐隐的心中有些焦躁,似乎路旁的白墙内,每一个院落里都传出嘁嘁嚓嚓的议论声。

 来到小镇的时候,有一种惊喜。不大的地方,不多的人,好象每个人都亲亲切切。不多久的工夫,就和大家都熟识起来,刚住下诸事不备,街坊邻里都热热情情的帮忙赞助。

 可是几个月过后,虽然还是这些笑脸,还是这些热热情情的态度,却掩不住一天比一天明显的猜疑和警觉从那些笑脸背后显露出来。

 近来月儿越来越觉得好累。在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假装着另一个人活着,于是他走了,跟着子萱走了出来,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再假装,就可以“做回自己”可现在,他还是不能正大光明的“做回自己”

 来,他还是成天小心谨慎的扮演着另一个人的角色。只是以前那个角色叫女人,现在这个角色叫男人。月儿关上了门。转身面对着小院,却没有立刻往里走,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看着这一小块天地,一股心安理得的释然感溢满心头。

 自由,有时并不是在外面广阔的世界中,而是在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中,完完全全的让自己真实的感觉,似乎使一切的又都变得值得了。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他知道子萱已经回来了,他把伞支在堂前,就过厨房去了。子萱正炒着菜。月儿进来,他回头看了看,两人相视一笑,月儿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铲子“我来吧。”说话站到了灶台边。子萱忙解下围裙从后面揽腰给他围上,又帮他卷了袖口。这才拾起地上的菜掐了起来。

 “今天下了学,罗小涛没带伞,我送他回家去。”月儿一边翻着锅里的菜一边说。“喔。”子萱应了一声。

 “他妈妈不知怎么的,出来很奇怪的看着我。”“哼哼。”子萱轻轻笑了两声“你就是这么敏感。什么奇怪的眼神啦…我看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月儿楞了一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低着头颠勺。

 静了一会儿,子萱觉得气氛不对,掐好了菜,不去淘,却端着走到灶台边,凑近月儿说:“你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月儿回头看了看子萱,突然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时在人前的感觉怪怪的。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不要想那么多,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干别人什么事了?”“是。不说了,去淘菜。快点儿好吃饭。”说着话月儿又悠然的对子萱一笑。子萱定定的看着他的笑容,似乎又象初见时的惊诧。看得月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又抬头用眼神示意他快去。子萱这才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摇摇头,转身出去。

 突然间一切的风刀霜剑、闲言碎语都变得遥远而细碎,成了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在此之上的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朝作暮息,平静而真实的。子萱出去到院子里淘菜。

 月儿把炒好的菜装了盘。心里却又想起今天教导主任跟他说的话:“沈老师,您和令表兄一起住方便吗?…要不住到学校宿舍来。…年轻人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特别是为人师表。

 “又是一片阴霾浮上心头,他甩甩头,似乎要把这一切赶出意识。子萱淘着菜,却想着处长今天跟他说的话:“小秦呐,你也不小了。怎么还独身一人哪?

 …要不要我帮帮忙呀?“子萱并不特别在意处长的话。也不在意他怎么看自己。最近他有了很多其他想法。

 只是这些话提醒着他一个事实…他和月儿象是一双异族的子民,被遗弃在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吃饭的时候,子萱对月儿说:“明天我想去一趟上海。”

 “喔,有事情吗?”“具体事情说不上。只是想打听一下家里的消息,再见见同学。联络联络。”

 “好啊。早该去了,我们也有两三个月和外面没什么联系了。其实这镇子就象以前我们家的院子,关起来,外面什么样,都不知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不行,学生怎么办?等放假吧。到时候,我就有时间了。我们再回去一趟。”

 “也好吧。”吃完了饭。月儿简单给子萱收拾了几件行李。为了明天赶早,两人早早就睡下了。躺在床上。两个人都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好久好久,却都睡不着。

 子萱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有些患得患失的疑虑压在最原始的欲望之上,让他不能象以前那样毫不犹豫的去行动。

 最初日子里的新奇兴奋褪去之后,子萱开始品味出一种沉滞的安定感,那种有所归依的安宁代替了对不可扼制焦躁的发泄。

 可安宁的背后却潜伏着一种隐隐的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这种沉到底的安宁是不是真的令他满意,自己给他的和自己承诺过他的到底有没有差距。突然,一只手插到了他的两腿之间,缓慢又肯定的抚摸上来。迅速握住了子萱犹疑不定的阳具。

 略带一丝惊惧的震动中,那东西立竿见影的竖了起来。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子萱一时觉得气紧,稍做调整,才开始回应起来,他也先伸出手去试探,却发现,月儿早已是昂然挺立。

 于是他翻身向里面压过去,把头埋在了那身体上,一点点舔起月儿的每一寸肌肤来。…月儿自己翻身趴在了床上。子萱也毫不迟疑的压在了他身上,略略开了开路,两人又牢牢的结合在了一起。

 月儿在一浪接一浪的悸动里,感受着蔑视一切的快意。如果抛弃世俗的一切富贵荣华就是为了这一刻,那么就当它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吧。不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自己确实在快乐着,幸福着、心甘情愿着。

 第二天一早,子萱先去镇公所请了假。然后就去码头,登上了去上海的船。月儿有课没有来送他。其实他们之间也从不迎来送往…出双入对已经够打眼了。

 再要作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更不给乡里乡亲们面子了。但船离岸的时候,子萱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岸上,仿佛那里真的站着目送他远去的人儿。

 直到岸彻底被抛在视线之外。水声单调的从耳边流过。和着舱中杂乱的人声。一种尘世的喧嚣一下子挤到子萱清静许久的世界里来了。

 小镇上很少有这么多声音。人少,声音也稀疏,两个叫卖的小贩在同一条街上遇见都不多见的。是不是自己真的把这世界遗忘了,还是这世界抛弃了自己?在人群中子萱感觉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

 自己为这份异乎寻常的情感是不是付出的太多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一年多来,自己是幸福的,确实超出自己所能想象的幸福。可是国家正在危难中挣扎,自己真的应该这样沉溺于个人微小的幸福中,而游离于时代洪流之外吗?

 自己曾经的激情,理想,为国家富强奋斗的意气风发,难道就被这点点滴滴的幸福磨蚀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