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在学校的日子,仿佛也踏实了起来,因为胸口揣着那张与月儿的合影。

 无人在左右的时候,子萱会悄悄的拿出来看看。照片上,两人立在那棵婆娑的柳树下,一枝柳条飘起来,正拂过月儿肩头。

 子萱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站在月儿旁边有些拘谨,心想着,如果搭在月儿肩头的不是那枝柳条,而是自己的手臂就更好了。

 想着不禁伸出手指,轻轻的抚摸起照片上月儿的面庞来。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抢走了皮夹子。子萱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只见七八个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全站在了身后。

 伸手抢走皮夹子的是叶先成,这时他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大声叫着:“哇!哇!我的天!真是九天神女啊!”其他同学也挤到一起来看,子萱伸手去抢,却被七八只手拦开了。大家七嘴八舌的问:“这是谁呀?”

 “是女大的,还是女师大的?”子萱突然发现健云也站在一边,但大家拥在一处看照片时,他没有往前挤,脸上有一丝了然在心却又悲天悯人的微笑。

 当大家都看过了,抬起头来问子萱话时,他才走到叶先成旁边,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可突然间,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表情变得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愤怒。

 他抬头看了看子萱,又低头看了看照片。突然劈手夺过了皮夹,大声喝道:“起什么哄?没见过女孩子吗?”

 一下子,大家都楞住了,回头看着健云,不明白为什么看子萱的照片,健云会发这么大的火。健云又吼道:“走啦!有什么好看的?”邓企刚看这样子,知道一定有什么隐情,就拉了拉身边的叶先成和白书淮,又给大家递了一个眼色。

 这时大家才讪讪的走开了。看着大家走远,健云走到子萱面前,伸手把皮夹递到子萱面前。子萱有些难为情的接了过来,正想要说些什么,健云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子萱楞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忙忙的追上健云说:“健云,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健云突然立住脚,猛回头看着子萱:“我想的什么样子?”子萱被他一问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健云看着子萱好一会儿,脸上的愤懑却徒然转成一种平静:“好了,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我要告诉你:家里边,在准备给月儿定亲呢。”“定亲?!”

 子萱就象被雷电打了一样,完全被惊呆了。“如果,你想知道,定的是那一家的小姐,我也可以告诉你…夏淑纨,就是夏晓英。”说完健云没看子萱,径自走开,把子萱一个人呆呆的抛在了路旁。

 健云漫无目的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家挤在一处看照片时,他以为照片是子萱和夏晓英的合影,因为最近自己不大在家,老听丫环们说夏小姐和大小姐还有秦少爷在一块儿,也没去仔细过问他们是个什么格局。

 只是最近发现子萱很有些神轻气爽,又会时时无端的忧心忡忡,其症状完全是恋爱的形式,就想当然的以为子萱是喜欢上了晓英。

 后来知道了晓英和月儿定亲的事,心里很为子萱遗憾…他的希望落空了,这大约还是子萱的初恋吧,这么纯真又这么无望,很符合子萱浪漫主义的心理,而自己却象先知一样,早就看出了这份感情的结局,很有些得意。

 但当他看到照片上的月儿时,自己遭受到的打击,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因为他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也有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听说外婆正在和舅舅、舅妈商议给月儿定亲的事时,自己的震惊并不比子萱小。

 但平静下来一想,却又觉得心中黯然。外婆花费那么大的心血养育月儿,不就是为了给沈家传宗接代吗?自己其实在开始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道理。

 也因为知道了,自己才坚决的把心中那些不可能的绮梦生生地埋葬掉了,迈埋得那么彻底,那么干净。可是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个梦的影子…在子萱身上。他觉得嫉妒,嫉妒子萱的无知,嫉妒子萱的勇敢。

 虽然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但在这个梦破灭之前,子萱心里那种近似愚蠢的甜蜜希望又是多么令人羡慕啊。这时,健云发现自己走到了学校的后校门,望着门外的车水马龙,健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夏府门前比起沈府来似乎还要气派些,也热闹得多,夏大爷的脾气,就喜欢个热闹,前院经常是高朋满座。但是进到大院深处才看出处处捉襟见肘。晓英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家下还都是行的当年祖父做官时的规矩。

 但这次回京却见事事都减了,家里的佣人打发了大半,更不用说古董字画都卖得差不多了。父亲只是一味的玩乐,母亲又多年不在,两个哥哥已经把父亲的败家本事学得一式一样了。

 家里竟然还都是奶奶操持着。晓英虽然很不喜欢奶奶的一些做法,却不得不体谅奶奶的一片辛劳。

 自己也想给奶奶分担些什么,但自己在舅舅家是真正的刁蛮公主,虽然回北平看见家里的情况,好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但是真她要操起柴米油盐的心来,也是笑话。

 所以父亲、哥哥在家胡闹,看不过去,她就不看。家政入不敷出,她操心不过来,就干脆不去知道。大多时候她都躲出去,在学校里能参加多少活动就参加多少活动。剩下的时候,就到同学朋友家玩。

 特别是认识月儿以后,她也深深被月儿的美丽和传奇的身世吸引,去沈府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

 夏晓英完全把月儿当做一个闺中密友,那种可以说最知心的话,可以相互交换心底的秘密,可以用各自的爱好兴趣相互影响的朋友。

 特别是在自己和月儿的关系中,自己总是占在有影响力的地位上,使她十分满足。想象着天下仅有的奇少年,被自己装扮、教导、塑造成一个既古典又摩登的世间尤物。

 而自己甚至能操纵着他去喜去悲,去爱去恨,真让夏晓英觉得自己就是天下无双的艺术大师。这天她刚从沈家回来,过前厅时又听见笙歌笑语,杯盏碰撞,知道父亲又在请客。

 觉得心烦,加快了脚步往后院去了。刚回屋,就听见有丫环传话:老太太就叫她到屋里去,说有话和她说。

 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靠在榻上,小丫头菊儿正在给她捶腿。见晓英进来。老太太就让菊儿下去了,小丫头梅儿送上茶来,老太太也叫她下去了。

 看丫环们都出去了,老太太坐起了身,让晓英坐到榻上她身边去。晓英心里很是纳闷,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奶奶这么神秘。

 晓英在榻边坐下,老太太拉过她的手,仔细的上下打量着她,倒好象不认识似的。晓英更觉得奇怪了,正在不解时,却听老太太说:“今儿,又去沈家了?”

 “是,和月儿玩儿,月儿怪可怜的,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很寂寞。”“往后一段日子,你不要去沈家了。”老太太突然说。晓英一惊,不知是什么意思,呆呆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看她吃惊的样子却笑了:“不是说以后都不能去了,只是一阵子。”晓英更加不解。“这一阵子不去,就是为了以后,你可以长年的呆在那儿,住在那儿,把那儿当成家。”

 晓英尽管听得有些头晕,还是悟出了奶奶话里面的含义。她一时觉得想笑,又想哭。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奶奶的意思是…要她嫁到沈家去!嫁给沈家的谁?沈家没有少爷!当然是沈家“大小姐”

 月儿…自己的闺中密友,传奇中的薄命少年。自己和月儿投契,纯粹是出于友谊,决没有往感情上想,更不要说婚姻了。可此时晓英才觉得自己多么幼稚,不管月儿怎么打扮,怎么教养。说到底他是男孩。

 沈老太太特别看重自己,让自己成天和月儿一起玩,就是玩出了格老太太也没说过自己半句重话,不是明摆着要让自己和月儿关系不同寻常吗?

 自己还以为是自己特别招人喜欢,沈老太太对自己另眼相看。如果自己有什么让沈老太太特别另眼相看的…大约就是自己喜欢男装吧。虽然晓英不信什么命理相术,但从认识月儿以后,有关这方面的话,有人说,她都本能的听仔细些。

 有一次,好象听见奶奶和母亲在说月儿这个样子,要找媳妇也要找个不穿耳、不裹脚,男子样的女子,才镇得出他的命。

 当时只觉得好笑,根本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可是现在想来,是不是当时,奶奶和妈已经有了那个意思了?还有沈老太太那边,自己一见面就说要拐人家沈家的一个小姐走,是不是自己把这个想法放进沈老太太脑子里的?如果那样,自己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夏老太太看晓英不说话,知道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但心里想只要和她说明利害,她自己再好好想想,总会想明白的。

 就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月儿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可不管怎么说,他是沈家的独苗。如今能和我们夏家攀的上亲的人家,也就左不过那几个。可是哪一家不是闭门韬光养晦,出来做了事的,就是不忠不孝,我们家断不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而不出来做事,就只能是只出不进,跟我们家一样。那些爷们儿,先还不说小的,老的就狂赌滥嫖,带着一家子往破落户的路上走。小的们就更不成器了,跟老子学了一身坏毛病还不够,还要自己兴出些新花样来。”

 老太太说到这些自然想到自己不长进的儿孙,所以特别沉痛,也是希望晓英能体谅自己支撑这个家的艰难。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顿了一顿,老太太又开口说:“京里这些家看起来,就还是沈家,虽然也不是当年的光景了,可是他们老太爷有远见,田产置得多,虽然前些年打仗,庄子上的租不好收,可这两年太平了,我估摸着,家里的进项是年年都在涨。

 大爷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也不喜欢铺张,爱个清静。每年除了老太太做寿,自己生日都不请客,说是家里老人在,小辈的不该做寿。

 最多也就是我们两三家亲近的府上走动走动。那象你爹,成日不知招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人,花天酒地的,家里这点子底儿也快掏空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家的烦心事上,可立刻觉得对晓英说的这么直白毕竟不好,倒底是晓英的父亲。

 又把话弯回来“所以,要论起家私,我看现在这几户当年的一品大员家,就算沈家最殷实。他们家又没有旁的兄弟,等两年杏儿、菀儿嫁了。一份家产还不都是由你调度。”

 老太太说到这里觉得也差不多了,剩下了她还有些想法是不好现在就让晓英知道的。夏家每况愈下,老太太就怕自己一闭眼,这个家就彻底垮了。而满家看来,就这个孙女还有些果断,盼着她能撑住这个家。

 可是女孩子倒底要嫁人的,除非给她招给上门女婿。可怎么想都不妥。一来,家里有两个孙子,再招女婿让人觉得奇怪。

 再则,晓英两个哥哥是荒唐的过了头的,兄弟俩看着一份家私还准备以后抢个头破血流呢,那里还容得下妹妹不出嫁。三则,这个家已成一个空架子,就是晓英有三头六臂恐怕也难支撑几天。

 最后想来,倒不如给晓英找个殷实的婆家,家里人丁不旺是最好,免得是非多,晓英只要拿得住女婿,多照应着娘家,说不定就比她在这边当家还好些。

 这样看来沈家最理想不过了。沈家象捧凤凰一样,捧大了月儿,夏老太太最知道沈老太太的心事,就是想睁着眼抱上重孙子。

 晓英要拿住月儿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多半年来,月儿对晓英是言听计从。说来也是月儿的这段身世给了夏家难得的机会,一般人家定亲前根本不可能先让双方试试合不合脾气。

 可晓英和月儿以后自然是该合的来的。月儿又是管不事的人,沈家以后就是晓英一人说了算,到那时就是她供养着娘家,也不是难事。

 只有一件事,夏老太太有些疑虑。那就是晓英嫁到沈家,一千个能耐,一万个能耐,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要给沈家传宗接代。

 这事情晓英这边老太太倒不很担心,却是月儿那边…毕竟月儿不是普通男孩子,万一要不行呢?夏老太太知道得很清楚,这种事情,不论是谁有问题,到头来,都会怪在女人头上的。

 但夏老太太终究是大惊大险见得多了,也早预备了非常对策。女人家要养个孩子还不容易吗?只要拿住了女婿,他不说,谁敢说孩子是别人的?子萱赶回沈家的一路上都在催黄包车夫快跑。

 车夫跑得汗流浃背,到了府门前,子萱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也没数就塞给了车夫。车夫刚低头点一点,多得吓了他一跳,抬头正要说话,子萱已经跑进了大门。

 月儿不在屋里,丫头们说老太太叫去了。子萱赶到前院,倒还没急到冒冒实实闯进老太太房里。本想在门口等月儿,问了个粗使的丫头,却说大小姐回房好一阵子了。

 子萱又回到后院,房里却没见月儿回来,说怕是到大奶奶那边去了。子萱又往前院赶,半路碰见大奶奶一个丫头问时,说大小姐并没有过去。子萱听了,在院子中间转着圈,那小丫头看他急得什么似的,只觉奇怪,不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随口说了句:“大小姐爱到园子里散闷,是不是在那边?”子萱猛然一醒,也顾不得和那小丫头再说话,就急急忙忙的往花园奔去。

 月儿独自站在一棵梅树下,静静的,似乎在想心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子萱,他眼光中似乎闪出一丝希望的火花,却随即又熄灭了。

 子萱本想冲到月儿面前把他搂在怀里,却不知是他眼光中的什么,还是真站在月儿面前时,那突如其来惶惑,使他停住了脚步,站在离月儿三尺开外的地方。

 “喔,你来了。”静了一会儿,还是月儿先开了口。子萱的脑子里空空的,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瞧,梅花打苞了,冬天就要来了。”“月儿…”子萱喊了半句,眼前就有些模糊了,喉头也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你都知道了。”月儿说着,竟然浅浅的笑了“比我还快。我都是刚才,奶奶才跟我说的。…一直怕啊,怕啊,就怕这一天。可是真的这一天来了,却又没觉得怎么样。…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子萱只觉得自己恨不得一巴掌给这个自己爱到心痛的男孩打过去:“沈江月,你就不会为你自己做一点点努力吗?你怕什么?你不愿意,可以不结婚!

 你喜欢的东西,就要去争取,不喜欢的,就拒绝。你就这样逆来顺受,要一辈子被关在这个金丝笼子里吗?那你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死了呢!”

 子萱被自己的话震惊了,被自己描绘的景象吓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怎么能咒月儿死。如果月儿也夭折掉了,他就永远也不会遇见他。

 他将没有这么多的烦恼,这么多的痛苦。可是没有月儿的世界是多么可怕,他连想都不敢想象。不,这个世上不能没有月儿,他自己不能没有月儿,他要真真切切的感到月儿的存在。

 子萱冲上两步一把把月儿拉到了怀里紧紧的抱住。“不要,不要,不要结婚,好吗?答应我!答应我!你要和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们离开这儿,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你跟我,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教你算数、化学、外语。家里的万贯家财,我们都可以不要,我们都有手有脚,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就算我们老了,没有儿女成群,享不了天伦之乐,可是人一生中总有些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只要我有你,你有我,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我也不在乎。”

 月儿轻轻地从子萱怀里脱出身来。满脸的泪水,看着子萱,一步步往后退。子萱伸手去拉他。他推开了子萱的手:“不,不,这一世不行了,这一世我要报答奶奶和爸妈的养育之恩,我要给沈家传宗接代。

 奶奶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不能让她看着沈家断了香烟。等下一生,我再好好的爱你。下一世我要生在一个人丁兴旺,弟兄成群的家里,就算负了养育之恩,背了孝悌之道,我也只属于你一个人。”

 月儿转身向园外跑去,跑到中途又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子萱喊道:“下一世,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