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英的家世,子萱是断断续续从健云那里知道的,而健云又是从曹寅亮他们那里听来的。夏家当年虽显赫,但晓英的父亲却是彻头彻尾的浪荡子。老太爷没了以后,更加没有了收管。

 夏老太太先还禁着些,久了也禁不住,干脆就装不知道了。夏大奶奶娘家原是领着内府帑银行商的。大清国亡了以后,生意倒更发达了,也在南边和洋人做生意,因为做的行业与秦家不同,倒没什么往来。

 所以子萱并不熟悉。夏晓英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十岁那年,母亲带着她回南边姥姥家。本是一般归宁,但夏大奶奶实在不满丈夫成日狂赌烂嫖,晓英的姥姥对女婿的胡作非为也有耳闻,就留女儿多住些日子,谁知一住住了这七八年,晓英都长成大姑娘了,也没回过家。

 晓英的舅舅生意做得顺心,妹妹、外甥女住着,也不觉得负担,反而高兴。舅舅家只有两个表哥,舅舅又喜欢女孩,就把晓英当自己女儿一样宠得不得了。

 一色的新鲜玩意,只要晓英喜欢就给她买,带她去玩儿。夏晓英却又把这些东西带进了沈府。自与月儿结识后,夏晓英经常来沈家玩,那一次都要带些新鲜东西来。

 这天把脚踏车骑来了,就在后园子里教月儿骑车。等子萱听说,赶过来看时,月儿已经平平稳稳的骑着走了。

 子萱却觉得心拎到了嗓子眼,生怕月儿摔着撞着。甚至起心到老太太那里去告状,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妥,只有在一旁看着。又想着:这院子里谁不知道月儿是老太太的心头肉,看见点儿什么,不马上当八百里军报报到老太太那儿。

 今天怎么没人管?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提心吊胆着,却看见月儿越骑越轻松,越骑越熟练。到了晚饭时候,大家又都聚到老太太屋里。饭桌上,月儿还是和晓英坐一起。子萱坐在他们对面,闷闷地只是吃饭。忽然老太太问:“下午你们骑车了?”

 子萱一阵惊喜,心想着:这下撞枪口上了吧!该!看老太太不把你赶出去,永远不让你上门。可谁知夏晓英不紧不慢的说:“月儿可能干了,上去就能骑着走。”老太太又问:“没磕着碰着吧?”

 夏晓英说:“要有那种事,我还敢坐在这儿吃饭?早连夜跑回上海去了?只怕老太太还要派人把我抓回来严加惩办呢?”沈老夫人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妥当孩子,只是你月儿姐姐身子弱,你要小心些多照顾着他。”

 “那是自然。我要是这个道理都不懂,还能再进沈家大院的门吗?”夏晓英又说得大家都笑了。只有子萱没有笑,他不知道这个鬼丫头有什么魔法,把沈老夫人都降伏得对她这么信任。

 自此以后,每当要回沈家时,子萱总要激烈的思想斗争一番。一方面他不愿回去,因为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挫伤了,还有看见月儿和晓英在一起,心里那种被揪起来的难受也让子萱有几分畏惧。

 但是看不见月儿的那份牵肠挂肚一点也不比这更好受。所以每次踌躇、徘徊、愤懑、切齿一番之后,子萱还是急急地往沈家赶。

 一路上只祈祷那个姓夏的被什么联谊会、茶话会、同学会绊住了,或是家里有事,或是病了…最好干脆死了算了!但大多时候,事与愿违,她们女大课程更少,夏晓英忙完那么多公事私事,还是有几乎与子萱一样多的闲暇时间来和月儿玩。

 而且她还能找出那么多子萱不会的玩法带着月儿玩,把子萱傻傻的晾在一边,象个伺候着的跟班。这天,子萱又提心吊胆的回到沈家,往月儿房那边走着,心里还在祷告着别让自己看见夏晓英。

 却冷不妨听见一阵音乐飘来,先是吓了一跳,因为这种音乐简直不敢想象会飘荡在沈家大院里…竟是一支华尔兹舞曲。接着子萱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他当然知道这音乐后面会有个什么人…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夏晓英。

 子萱的脚步慢了下来,开始有一种力量拉着他转身往自己房间退却。可这力量还不够大。脚步拖拖拉拉的还是把他拖到了月儿屋门口。

 小玉在门口站着,看见子萱来了,就要进屋通秉,子萱摆手,叫她不要动,自己也没马上进去,站在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得音乐声里还有人的笑声,笑得十分开怀。

 一个高亢的声音无疑是夏晓英的,还有一个偶尔传来的清脆的声音,让子萱几分爱怜,几分迷醉,又几分懊恼。

 子萱一咬牙撩帘子进了屋。屋里,桌椅都被撤到一边,空出一大块地面来。墙角的几上放着个留声机,小娥站在旁边摇着手柄。地当间,夏晓英正拥着月儿旋转舞蹈着。

 只见夏晓英身着笔挺的雁尾服,脚下是光亮可鉴的漆皮鞋。月儿身着一条月白蝉翼纱的旗袍,上面绣满了一只只小蝴蝶,罩在月儿单薄的身子上,不象是衣裳,倒象是一幅运动的画,随着音乐流光溢彩。

 听见有人进来,月儿和晓英都回过头来看。看见是子萱,月儿高兴打招呼道:“秦大哥你来了。”子萱一时没有答话,楞楞的看着月儿和晓英。月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了,晓英看了看子萱,又看了看月儿。

 肩一耸,扮了个鬼脸,踩着音乐,旋转着就把月儿带到了子萱面前。一松手,一撤步让到一边,就把月儿交到了子萱手里,然后做了个邀请的手式,要子萱带着月儿跳。等子萱明白过来时,脸腾就红了,尴尬得不行…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跳舞。

 虽然也有同学教过他,但他一直不起劲,所以也没有学会。月儿和子萱面对面站着,手握着手,子萱揽着月儿的腰,虽然不是第一次接触月儿的身体,子萱还是觉得手心在冒汗。

 音乐在悠然的催促着,夏晓英的目光更是饶有兴趣的审视,月儿眼光里也看得出等待着子萱带他旋转起来渴望。

 子萱就象站在独木桥头,又想迈步,又怕一步踩空,迟迟不敢抬脚。鼓足勇气,一步踏出,可就是错了,忙又换脚。横七竖八的滑了几步,就踩了月儿好几下,子萱的汗顺着额头滴到地上、前襟上,甚至还滴在了月儿肩头。

 子萱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早知如此,在上海时那么多同学朋友跑舞场,自己为什么不跟着去?还嫌人家不务正业!

 学校里的联谊会上,一到跳舞时间自己就退场。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正在子萱悔之晚矣地手忙脚乱着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晓英已插在他和月儿中间,伸手接过了月儿,熟练的和月儿旋转起来。

 子萱呆呆站在地中央,晓英带着月儿从他身旁穿来插去。子萱脑子里一片混乱,好象整个房子都在旋转。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说:“我有点儿累了,我们歇一会儿吧。”

 一句话把他从遥远的地方招回到人世。他发现月儿看他,眼光有些紧张。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定了定神,极力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甚至努力的还作出在欣赏的表情来。忙不叠的说:“别停呀,继续跳。”

 这时月儿和晓英已经停下脚步,晓英也回头看了看子萱,然后又耸了耸肩,扮了个鬼脸,放开环住月儿腰的手,回头对小娥招了一下手。

 小娥停下了摇着的手柄,踩不上沈家大院鼓点的华尔兹音乐,这才消歇了下来。学校礼堂又开联谊会。子萱有事,没有赶上开场,节目都表演完了,大家以为子萱不会来了,却见他急急的走进了礼堂的门。

 邓企刚朝子萱招手,子萱穿过人群走到自己班的同学中间。邓企刚说:“你这回儿还来干什么?都跳舞了,你又不喜欢。”

 子萱看了看四周,舞池里,本校的、外校的同学已经成双成对的舞蹈起来。有的男女配对,但是少数,多的还是男男配对,女女配对。子萱看了一会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转头想跟邓企刚说什么,但欲言又止。邓企刚看子萱举止异常就问:“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儿?”子萱有些难为情的开口道:“我想…想…想学跳舞。”

 邓企刚惊讶的看着他:“你?跳舞?你不是最讨厌跳舞了吗?哦,是不是看上那个女大的学生,要请人家跳舞。”

 子萱满脸通红,连忙说:“不是!不是!”却又不知怎么解释。说实话,更让人尴尬。要编个理由,一时又编不出来。却不想,健云和高海严正旋转到这边来,听见了两人的谈话。

 健云伸着脖子朝邓企刚喊:“你就教教他吧,他因为不会跳舞,脸都丢回上海去了。”说完又拥着高海严向舞池中央旋转而去。

 站着的几个同学听了健云的话,兴味大增,缠着子萱问是怎么回事。子萱臊得不得了,忙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我走了。”说话就要走。

 大家忙拉住他。邓企刚说:“好好好,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问了。来来来,我来教秦同学跳华尔兹,保证今天下来,你就成北平学界的新舞王。”

 子萱这时又腼腆起来,不肯上场,但推托得却也不是十分坚决,禁不起几个同学连推带拉,还是和邓企刚来到了舞池中。邓企刚舞艺了得,一般的还经常上台表演,带着子萱很快进入了状态。

 子萱开始有些局促,虽然没多久就跟上了他的步子,但还是不免出些差错,不小心磕了前面碰了后面,因为都是同学也没人介意。邓企刚还一个劲儿的给他打气。子萱的自信心也提高了一些,身体也不那么僵硬了,步子也轻盈了。

 刚刚放开了步伐,却不想一步退得太大,和后面撞上了。回头正要道歉,那边也回过头来,两人一个照面,秦子萱猛一楞,回过神来时,脸腾就红了,恨不得躲到邓企刚身后去。

 对面那人却笑了起来,原来正是夏晓英。子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找死也不拣个好日子。

 明知道今天是和女大联欢,夏晓英这种十处有事十一处到的人,怎么会不来?自己光顾了想要赶快学会跳舞,在月儿面前把面子捞回来。却没有想到会被她看见。

 这下自己更是永世抬不起头来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恰巧一支舞曲结束。大家纷纷退到场边。

 子萱也跟着邓企刚往场边走,却觉得就象光着身子走在人群中一样,好象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盯着他,心里想着赶快逃出礼堂吧?又一思量,觉得更加不妥,那样更让人觉得自己奇怪了。

 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了同学中间。刚转过身来,就吓了一大跳。夏晓英居然跟了过来,就站在面前。“下一支舞我请你跳,秦同学肯赏脸吗?”夏晓英微笑着说。子萱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说:“我跳得不好。”

 “没关系大家互相学习吗。”这时健云走了过来,插话道:“对,你跳得不好,夏小姐跳得好,正好教你啦。”说着话还直冲子萱使眼色。弄得子萱更如芒刺在背。

 正说着话,音乐又起。夏晓英伸出手来做邀请状,子萱觉得坚持拒绝太不近人情。只得跟着她走下舞池。夏晓英的舞艺更是炉火纯青,尽管她是女步,但还是巧妙的带动起了子萱。

 子萱的错误更少了,也觉得身体和乐曲的节奏找到了和谐关系。开始有些陶醉在刚学会跳舞的人那种…找到一种新体验的快感中。甚至连眼前这个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不那么可恶了。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那儿吗?”夏晓英突然开口对他说话。“什么?”子萱没有反映过来。夏晓英笑了:“你的问题就在于,你老对生活做着是非判断。而不按自己的愿望行事。”

 “什么意思?”“就如同跳舞一样,你并不是真不喜欢跳舞,只是上海的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被你们这些进步青年当作醉生梦死的典型表现,所以你就厌恶跳舞。

 可跳舞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象这样同学们跳跳舞,丰富了生活,增进了友谊…还可以交流感情。”子萱听着这话有些别扭。脸色有些难看。夏晓英又笑了起来:“你放心,当然不是和我交流感情。说到感情,你也在评判着,不是吗?”

 子萱好象被戳到了某个痛处,又有些不快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当然知道。你就是没有勇气承认。”子萱看着夏晓英,突然他觉得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原来还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实在叫人惊讶。

 他开始思考自己、月儿和夏晓英的关系来:到底这里面有什么值得自己感到烦恼的东西呢?想来想去,却发现并不是夏晓英插在自己和月儿之间,使自己无法接近月儿。而是自己不敢去逾越的一些障碍,使自己不能更近的走入月儿的生活和心灵。

 沈家大院深处,又飘起了华尔兹的乐曲声。阳光从窗口撒进屋内,撒在光滑的地面上,象是在地当中铺上了一块金灿灿的地毯。

 子萱拥着月儿,踩着满地的阳光,旋转着,飘飞着。音符轻盈的撩拨着屋里的空气,撞击着满屋的玉鼎磁瓶,又象雪花融入泥土一样,消隐在锦帐纱幔之间。

 子萱忘了自己要在月儿面前挽回面子。忘了自己是失去了原则,才学起这种浮华子弟的玩法,为了取悦月儿。也忘了审视自己到底希望给月儿些什么,又想从月儿那里得到些什么。

 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些单纯得让自己过后会悔恨的日子里。只是想就这样紧紧的与月儿相拥,一起在乐音里悠游。不去管外面的世界,不去管中国的兴亡。

 “喀嚓”亮光一闪。月儿和子萱,都完完全全沉醉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注意有人走进来。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闪光,打破了这世界的完整和封闭。两人不约而同的循着声光的方向看过去。

 夏晓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架照像机。看两人都面对着镜头,夏晓英忙叫到:“不要动。”又仔细的对起了焦距。月儿和子萱真的没有动。还相拥着,对着镜头,脸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笑意。

 “喀嚓”又是一道亮光。子萱和月儿来到晓英面前,看她手里的相机。月儿问道:“诶,怎么和照相馆里的不一样?好象小好多呢。”“法国产最新式的,舅舅刚让人从上海给我带来的。”晓英答道。月儿又说:“你真能干,还会照相。”

 晓英却道:“你可别夸我了,有人听见又不受用了。”从联谊会以来,子萱对晓英的看法有了根本的改观。人看人的眼光变了,这人的一切行为动机似乎都变了。

 要是以前听见晓英这么说话,子萱一定觉得被奚落了,而现在却一点没有生气,完全当了一句玩笑话,接口说:“什么了不起,月儿夸我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呢!

 再说照相有什么了不起,对准了焦距,一按快门就得了。”“好,你说的,一会儿我们到园子里,你照几张,我照几张,我们比试比试。”

 “比就比,谁怕谁呀?”又是近黄昏,园子里草木金黄。月儿站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笑吟吟的看着拿相机对着他的晓英。晓英让他换着姿势,照了两张。

 然后把相机交给身边的子萱:“好,现在看秦大师的了。”说着径直走到月儿身边扶着月儿的肩,两人头靠头的站着。子萱对了半天的焦距,心想大约没问题了,就按了下去。晓英说:“我们换个地方再照吧。”

 子萱忙喊道:“哎哎,我还没照呢。”晓英撇撇嘴,又走过来接过相机。子萱也走到柳树下。谁知月儿没有站在原处,却过去站在了晓英身边。

 子萱有些茫然,但还是只得站好姿势,让晓英照了。照完一张,子萱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呆呆的看向月儿。月儿却也没有表示,还站在晓英旁边。倒是晓英推了月儿一把:“去和人家合张影,瞧人家等着呢。”

 月儿这才走过来,和子萱合了张影。三个人又在园子里各处照了一轮。都是晓英给月儿照,又给月儿和子萱照合影,子萱给月儿和晓英照合影。后来月儿也要学着照,晓英就把着手教他给子萱照了几张。再后来月儿还给子萱和晓英照了两张合影。

 一卷片子抢在太阳下山前全拍完了。等到片子洗了出来。子萱才知道照相真不象自己想的那么容易。自己照的不是把人挤在了一边,就是模糊了。

 夏晓英非但没有因自己胜利而高兴,却大为火光,因为照坏了的都是她和月儿的合影。她给月儿和子萱照的合影都十分成功。月儿因为仔细跟晓英学,照出来的都还不错,有张子萱单人的最好。

 而子萱和晓英的合影,片子没有问题,取景不错,也很清晰,只是两个人看着怪怪的,不象是照的合影,倒象是把两张不相干的照片拼在了一起。

 子萱照坏了相片,吹破了牛皮,自己却觉不出真的惭愧来。隐隐的好象还有些心满意足。因为月儿和晓英没有好的合影似乎很合他的心意。

 子萱有一个皮夹子,里面可以放一张照片,本来放的是子萱和母亲的合影,子萱把它取了出来压在书桌玻璃底下。

 而把自己和月儿的合影夹在了皮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