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第一次见到夏晓英,并不是在沈家,而是在校园里。当时子萱正抱着一大堆书往东楼赶去上课,心里还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

 开学又都一个多月了,子萱也忙了许多,除了上课以外,子萱还参加了好些学校的社会活动。回沈家的时间少了,而且好多时候回去的也晚,见月儿的时间就更少了。

 有时…就象现在这样…正忙碌间他会突然想到:月儿会不会觉得自己冷落了他呢?正想着,恍惚间听见耳边有车铃声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辆脚踏车在他身边急刹住,车把挂在了他的衣服上,好悬把他挂倒,他一个趔趄站稳了身,但手里的书撒了一地。

 回头看时,一个青年跨在脚踏车上站在他身后。这青年穿着一身西装,戴着顶有些大的鸭舌帽,眉清目秀,但子萱一眼看去就觉得他身上好象有些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而这种感觉又有些似曾相识。

 仔细端详了一下,子萱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所以看上去的感觉和月儿有些相似,都显得中性化。这时那女孩一边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跨下车来,就要帮子萱捡书。但等她把车架好绕过来,准备弯腰时,子萱已经捡好了书,正往起站,两人撞个满怀。那女孩又一连声的叫着:“对不起,对不起。”

 子萱站稳了身,看了看她,不禁笑了起来:“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呀?”“我是外校的,和你们学校学生会联系搞联艺会,讲好时间,我晚了,不好意思要人家等。”

 “看你这么急的性子,还会晚?”“哎,架不住事情多呀。哎呀,不能跟你聊了,不然更晚了。刚才的事对不起啊!”“没关系,不过骑车还是多注意安全。”“是。”那女孩应道。说着话,她又跨上车,说声“再见。”

 又急急的骑走了。子萱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如果她和月儿站在一起,该挺有意思的。看着她走远,子萱才发觉自己也要晚了,这才急急的往教室赶去。子萱根本没想过还能见着这个喜欢男装的女孩,而且还这么快,就在星期天回到沈家的时候。

 因为头天熬夜给校刊写稿子,所以星期天子萱起得很晚。快到中午了,他还在洗漱。前面老太太的丫头春桃过来传话:“夏中堂府上的老太太和小姐来了。老太太请秦少爷过去见见。”

 子萱恍惚记得夏中堂是父亲那科的主考,很器重父亲。家里迁到南边以后,还常有书信来往。因为沈怀远和秦瑞庵是同科,都算夏中堂的门生,所以两家也经常走动。

 今天是老太太带了才从南边回来的孙女来沈家作客,听说秦家的少爷也在,就要见见。子萱出了自己的屋往前厅去,正走到中门,却见月儿带着小娥也往前面来,就停下来等他们跟上来。

 月儿走到子萱面前,微微笑了笑:“秦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月儿只是一句寒喧的话,子萱却急忙解释到:“昨天回来就忙着给学校校刊赶稿子。

 到快早晨了才写完,还是让喜旺一早帮我送到学校去的。这才睡了一会儿。所以就没去看你。”月儿笑道:“秦大哥说的那里话。你有正经事儿自然该忙。

 听你的话,好象一回家就该给我应卯似的。这成什么规矩了。”子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本象厚着脸皮说:“本来就是这规矩。”可小娥在旁边,又不好开口。所以只得讷讷的笑了笑。说着话已到前厅。

 子萱和月儿前后脚进了门。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沈奶奶,我就是听说沈家几个姐姐妹妹是全北平最漂亮的,我要是打扮成姑娘样一定被她们比没了,所以今天干脆穿成这样,打算骗一个回去呢!”

 话音刚落满屋子笑声一片。子萱顺着话语声看过去,心里一惊。只见屋当间站着个穿着西服的青年,那身影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头上却是一头长发盘起来的。再认真辨认一下,原来就是那天在校园里看见的那个男装女子。

 沈老夫人见月儿和子萱进来,一面笑一面招呼:“月儿,子萱快过来见见夏老夫人和你淑纨妹妹。”

 子萱这才注意到,上首和沈老夫人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老夫人,看年纪与沈老夫人不相上下,略比沈老夫人富态些,看起来也是养尊储优惯了的。月儿好象很熟悉,立刻上前请安:“夏奶奶好!”“好孩子,最近身子怎么样?”“好多了,多谢夏奶奶记挂着。”“自己多小心着点儿,你不比别人,瞧你奶奶、你爹娘花了多大心思在你身上,你可别自己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

 “是”月儿答应着。这时,子萱也跟了上去。沈老夫人对夏老夫人说:“这就是秦松麓的大小子。”子萱忙行礼道:“秦子萱给夏老夫人请安。”

 夏老夫人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萱,满面含笑的说:“哟,真是的,活脱脱就是当年金榜高中,到我家来谢师时的夏松麓吗!”说着和沈夫人会心的笑了起来。接着夏老夫人又问了子萱一回年纪学业和家里父母的情况。子萱一一答了。

 这时夏老夫人才回头招呼那边那个男装的女孩:“淑纨,快过来见见哥哥姐姐。”那女孩笑吟吟的走上前来,没有理子萱,就拉着月儿的手,左看右看,看得月儿脸都红了。

 只听得这女孩说:“人和人就是没法比!难怪一回北平,就听人说有个沈江月,是林黛玉转的世。我还说我就不信有什么了不得的,今天一见还真了不得!”

 月儿更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听夏老夫人嗔道:“淑纨!怎么说话也没个分寸。”沈老夫人却说:“诶,他们年轻姐妹虽是初见,也原该亲近些的,不用拘什么礼数。

 月儿虽没见过大世面,还是开得来玩笑的,不会介意的。”月儿笑着低了头只不答话。大家正说笑着,下人已摆上了饭。

 两位老太太坐了上首,本让夏小姐和月儿对面坐在两位老太太旁边,夏小姐偏要挨着月儿,也就这么坐了,大家依次坐下。开了宴。子萱正好坐在月儿对面,却见夏小姐不时悄悄和月儿说些什么,慢慢的月儿也没那么拘束了,两人小声在那边说起体己话来。

 子萱想起那天自己还在设想两人在一起什么样,没想到自己怎么设想,也没设想出这两人一见面就这么好,心里有些好笑。

 一边心不在焉的往碟子里夹着菜,一边仔细观察着两个人的一颦一笑,特别是月儿的。他发现,月儿看起来似乎少有的快乐,甚至比和自己一起时还显得快乐。这时,夏小姐不知在月儿耳边说了些什么,月儿掩嘴一乐,似乎十分开心。

 子萱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嫉恨。不光是为了月儿和夏小姐十分亲密,还觉得,吃饭怎么长的时间里,月儿一直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好象没有注意他的存在一般。子萱自己也感到最近自己的心理有些奇怪:就是不愿意看见月儿和别人太亲近。

 以前是健云,今天又来了这么个夏淑纨。他觉得自己待月儿这么用心,这个假小子才和月儿见面没一会儿,月儿就和她好得似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实在有朝秦暮楚的嫌疑。

 于是就公然地生气月儿的气来。心想着:好吧,你去和什么夏小姐好吧,看我还理不理你。心里有怨气,没处撒,便埋下头拣起碗里的一块鸭肉,狠狠的咬起来,没注意,嘎崩一声,咬断了肉里的骨头。

 牙没怎么硌着,倒吓了自己一跳,抬头看见满座都寻声看过来,自己不好意思,讪讪的笑了,引得大家都笑了。这时,子萱却发现,对面的月儿也捂着嘴乐,那眼神似乎与众人都大不相同。

 看着月儿的眼睛,子萱的目光又有些痴痴的移不开了。月儿看见子萱看他,就低头拣起碗里的虾仁心不在焉的往嘴里放。

 吃着又抬头看了子萱一眼,这时夏小姐又和他说些什么,他才转头去和她说话,但说着话,还时不时往子萱这边看两眼。

 这时的子萱,刚才那些无名火早已熄灭。心里又狠狠埋怨起自己来。月儿不过是认识个新朋友,自然觉得新鲜,多说两句话也是应该的。自己怎么会这么自私?难道月儿多交朋友不正是自己的心愿吗?又想着,这些日子实在是光顾了忙学校里的事,没有多陪陪月儿,月儿该不是故意气他才和夏小姐这么亲近吧?这样想着,子萱没有懊恼,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

 刚得意了一小会儿,转念又一想,觉得又不象,月儿好象并没有太觉得自己冷落了他,和夏小姐说笑也不大象是专做给自己看的样子。这样一想,子萱反倒有些怅然。月儿要是觉得自己没有陪他不是罪过,那倒让子萱有些失望了。

 吃过饭,太太、奶奶们在前面打牌,几个年轻人到园子里玩。夏小姐成了众人的中心。说话中,子萱知道了,原来夏小姐也是从上海过来的。

 杏儿、菀儿拉着她说上海的新鲜玩意儿。到底是女孩子,对时髦风气了如指掌,说起上海洋派人物的穿着打扮、游乐起居如数家珍。

 杏儿、菀儿听得目瞪口呆,不时还回头向子萱求证。子萱在家时还是懵懂少年,那知道这些。被问得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好象个乡巴佬。弄得他自己都疑心:自己不是从大上海来的,而是冒充的。

 特别又有月儿在场,丢了这许多面子,子萱刚刚才消下去的对这个夏小姐的怨气又如火如炙的猛烈起来。

 这边杏儿十分钦佩夏小姐,很想和她更亲近些,这时就说:“大家小姐来小姐去的叫着多生分,以后你就叫我杏儿,我就叫你淑纨姐姐吧。”

 夏小姐却说:“不在奶奶面前,不要叫这个名字。这是当年爷爷给起的。一听名字就知道想把我一辈子锁在屋里,又要我贤淑,又要我整天跟丝啊缎啊的滚在一起。

 我在上海上的是教会学校,学校里的同学有些家里还是出了洋回来的,这名字叫人笑掉大牙。我另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夏晓英,作不了大英雄,作个小英雄的志向还是该有的。”

 “晓英…这名字真好听,又新派,正好合适你。”月儿在旁边插话道。晓英转过头来,却叹了口气说:“没见你以前,我也觉得什么都是新的好,见了你以后,我才觉得原来旧派也自有一番美丽,我是没法子了,粗枝大叶惯了,只是看见你这么个精致的人儿,好喜欢。”

 “瞧你,又来了。我就是个顶顶没用的人,不象你以后能干大事。”月儿有些伤感的说。“你怎么会没用,天生我才必有用。你只不过是小时候身体不好吗。现在好啦,只要多出去接触接触社会,你这么聪明,自然也能干一番事业的。”

 夏晓英说着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子萱和健云,然后凑近月儿一些,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没有压低:“我看哪,还是你的这个表哥,还有这位秦少爷私心太重,他们俩可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那样活动都少不了他们。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带你也去参加参加,诚心要把你藏起来。就怕你多交了朋友。不理他们”对于这种公然的挑拨离间,子萱已气得无话可说了。

 还是健云大声辩白:“夏小姐,说话要有根据,那里是我们有心要藏起月儿来,是我们家老太太不让月儿出去的。我们倒想让他出去走走。老太太发火,赶是不骂你。”

 月儿一旁忙笑着劝解:“不怪表哥和秦大哥的,是我自己不爱出门。”

 夏晓英却说:“看,还是月儿心肠好,还帮你们掩饰。这些事我见得多了。有些男生嘴里说得比谁都革命:要女子走出家门!可真要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还是恨不得打个金笼子锁起来。”

 子萱心里骂:就把月儿锁起来才好,要不叫你带坏了。可表面上又不能说,自己是男生总不能这么开不起玩笑吧,还得陪着笑脸,子萱觉得真是活受罪,心里发狠,有机会一定好好治治这个夏晓英,要她插在自己和月儿之间搞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