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没提带月儿出去的事。从那天以后一直没有提过。而且似乎那天以后他反倒更多的希望月儿就呆在家里。

 那天以后,子萱还起了一个变化,就是每当他想起月儿时,心里勾画的画面也变了。子萱是一个好幻想的人,小时候他就爱把自己希望发生的事情,象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排演。

 在他听说月儿之后,他就老是设想着在自己的帮助下月儿怎么变得朝气蓬勃,怎么和自己、健云、同学、朋友们一起参加到有意义的活动中去。

 可是现在,每当他想到月儿时,月儿总是只和一个人在一起,那就是…他自己。渐渐的子萱开始对沈家大宅那沉腐的气息也没了那么多的厌倦,好像自己也融入了进去。既然新世界似乎还遥远,子萱也就随遇而安的品味起旧世界的精致来。

 子萱本不喜欢古玩字画,觉得它们空洞,只是些技巧的玩弄,不象西方现代艺术有着激动人心的主题和催人奋进的激情。

 但是现在,他也开始喜欢把玩起月儿屋里的古董玩器来。子萱以前只爱看电影和文明戏,可是健云从小就是戏迷,回了北平更是如鱼得水,沈家上下本来就是闲人多,老太太爱叫个堂会。

 健云还觉得不过瘾,还常拉着子萱上戏园子。子萱开始听不懂,多听了两次渐渐品出了味道来,也上了瘾。

 在戏园子里走动多了,难免要遇上菱仙。每次见面子萱都觉得很尴尬,但菱仙却不在意,每次下了戏都下来到子萱他们座上坐坐,一来二去大家倒真的熟识了起来。

 不知不觉学校放假了,家里来信让子萱回去,子萱推说头一年功课忙,想利用假期多温习一下功课,就没有回去。

 可子萱把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了戏园子和月儿屋里。这天吃过中午饭,子萱回屋坐了坐,觉得无聊,拿了本书翻翻,也看不进去。想一想,又起身往月儿屋去了。月儿不睡午觉,是怕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这会儿正坐在榻边上绣着一条手帕。见子萱来了,他吩咐小娥上了茶,然后说:“出去吧,不叫你们,就都别进来。”小娥答应着,退了出去,又吩咐其他丫环别吵了小姐和秦少爷,完了就回自己住的厢房去了。

 屋里,子萱半靠在月儿榻上,手里把玩着他最喜欢的一只羊脂玉雕小象,这块玉玉色洁白,质地温润,小象绻身半卧,整个成半球状,握在手中十分伏贴,而又清凉润泽,正好带去了暑气。

 子萱手里摩挲着玉象,眼睛看着月儿,月儿半低着头,还仔细的绣着手帕。子萱看着个侧脸,那脸上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的,似乎没有注意身边的自己,又象是和自己太熟悉了根本不用注意。

 子萱有些痴痴的想也许这就是“厮守”吧。可是这样静静的呆久了,子萱又觉得有些腻烦,就说:“诶,你跟我说说话呀。我是客人。哪兴不理人的。”月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客人总该客气些呀,那有你这样的,来了就往人家床上躺。”

 “怎么嫌我臭男人脏啊?”月儿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又不理他了。“唉,我都跟你说了,不要成天拈针弄线的,你怎么还绣呀。”子萱没话找话说。

 “谁叫我笨呢,除了做点儿针线,我还能做什么?”月儿的语气中有些负气的味道。子萱听了,半撑起身子把脸往月儿跟前凑了凑“要不以后没事儿,我教你学新学里的课程吧。”

 “真的?”月儿听说,停下了手里的针线。“那还有假,先教你算数、物理、化学,过一阵子再教你外文。不过我的音乐一直不好,诶,对了我可以教你体育嘛。园子里有那么大的空地,我教你打篮球。我可是学校校队的中锋。”

 月儿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等他说完才说:“要死啊!奶奶知道了不骂才怪呢!再说了,现在你自己都不好好读书,还教我呢!”

 子萱嚷了起来:“谁说我不好好读书?简直胡说八道,我可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嗯!就是天天到戏园子里上课!”

 “健云说的是不是?你听他胡说!他是看你和我好,气不过,有意挑拨我们。你自己说说:我和他,谁看戏看得多?就说今天,我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他呢,又不知道是长安还是吉祥去了。”

 “那你跟家里说,不回家是为了多温温课,怎么天天泡在这儿,也不回房看书去?”子萱坐直了身子:“沈大小姐,你不就是嫌我天天来烦你嘛?那好,以后我再也不进这个门了,我就在我的小陋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读我的书,这样总行了吧?”

 月儿嘴角隐隐含着笑意,又低下头一面绣起手里的活儿,一面说:“秦少爷要发奋读书,我们只有全力支持,秦少爷要不来这儿,我也不敢随便去请,打搅了您的前程,我可担当不起。”

 子萱一咬牙,似乎要说些什么,又似乎起身要走,可突然整个表情又缓和下来,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样子,身子一软,又躺下了,自怨自艾的说:“哎,算了,人家以为我们赖皮,我们就赖皮吧,谁叫人家见不着我一样过得好好的,我要看不见人家就茶不思饭不想的。”

 月儿还是没抬头,语气中半有些笑意半有些怅然的说:“你少胡说啊。这些玩笑不能乱开的,要传出去,以后嫂子知道了,看不天天罚你顶灯。”“嫂子是什么东西?”子萱坏坏的问。“就是你以后娶的媳妇儿呀!”

 “那我要躲过这一劫,只有不娶别人,就娶你了!”子萱说着坏坏的笑了起来。笑了一半,月儿那边却没反映,子萱奇怪地停住了,仔细看月儿。

 月儿没有恼,也没说话,停了针,楞楞的看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月儿抬起头,把针插在绣面上,顺手把绷子放在了小几上,叹了口气,平静的说:“说来真好笑,我这一辈子都学了些嫁人用的本事,可却是永远派不上用场的。

 这两年,妹妹和身边的丫环们也都大了,私下里,也开始悄悄拿婚嫁的事相互开玩笑。可是我知道,这玩笑开在我身上和开在别人身上是不一样的。

 “子萱呆呆的看着月儿,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间,他冲动地想对月儿说:“有我在,你一切都不用担心。”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凭什么给月儿保证。自己又能保证月儿些什么呢?

 想来想去他好象怎么也想不出月儿以后能怎么样。以前还想过替月儿寻一条前途,而最近却似乎把自己的前途都忘了。

 这时子萱突然发现月儿似乎有种消磨人意志的力量。和他在一起,自己好象都忘了还有明天,忘了还有外面的世界,心里想得都是他,都是这一刻的宁静与祥和。

 几乎就希望这简单的相对永远不要结束。可是光这样相对又有些什么结果呢?子萱觉得心里边有点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极力压止着那点苗头。有些无力的说:“月儿,你还是应该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好大,你不应该把自己禁锢在这个牢笼里。

 好多女孩子都走出了家门,何况你呢?”子萱不知道是自己觉得还是真的,月儿的眼光有些黯然了下来,他心里疑惑是不是自己的话让月儿失望了。月儿轻轻的说了一句:“我走出去,又能干什么呢?”

 听了这话,子萱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他第一次细细的思量起,月儿真的走出了这深宅大院又能怎样。在这里月儿虽然没有自由,但毕竟周围的人都关爱他,呵护他,如果真把他放到了外面那个复杂、甚至危险的环境中,他能保护自己吗?

 也许因为月儿的人生之路一开始就走错了,可是就这样走到今天,已经无法回头了。自己能给月儿的也许只是些虚幻的希望,永远不能兑现成现实。他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的对月儿好下去,到底是帮助了他还是伤害了他。

 但突然的,他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不是让月儿孤单的面对这个世界,而是自己和他一起去面对呢?如果自己永远和他在一起,保护他,关爱他…可是又有什么能把自己和月儿永远的联系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