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上灯以后,子萱一个人在屋里书桌前坐着,对着窗外的初升的一钩上弦月,呆呆的想着白天的事。这时伺候他的小丫头筝儿进来了。

 “大小姐房里的小玉来了,说是大小姐让她送东西来的。”子萱听了一楞,月儿怎么会给自己送东西来,又有什么可送的呢?等回过神来忙说:“快请。”

 不多时小玉跟着筝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本书。站到子萱面前,小玉说:“这是大小姐借秦少爷的书,大小姐说看完了让我给秦少爷送来。”

 子萱接过来一看,正是那本《拓霜集》,心中有些疑惑,但又不能说出,只说:“烦劳你了,坐一坐,吃口茶吧。”小玉忙谢道:“不用了,小姐还等我回话呢。”

 “回去替我给小姐带好,让他好好休息。”小玉答应着,告辞出去,子萱让筝儿送送。两人出去以后,子萱忙拿起书来翻看,翻了几页就发现里面夹着张纸笺。

 展开来一看,上面写道:踏雪寻梅是哪一朝哪一代的风流今夕何夕又过了几回回离乱干戈江南犹在雨中独自吟唱采莲女的清秀那脉脉流水不忘叮咛莫愁柳絮年年去落红年年留是等待湘云的吟咏是为了黛玉来收拾都只在一卷旧书里把青光苦捱成秋

 古渡自名桃叶桃花又上了哪一个少女的鬓头一千年又是一千年说不完的唐宋唱不尽的商周是从什么时候便留下这永远有人上演的儿女情仇子萱与月儿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带些新书、杂志给他看,慢慢的他也开始能感觉出月儿隐藏起来的喜悦。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有些飘飘然的成就感,似乎今天自己能给小小的月儿带来欢乐,就说明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给天下所有人带来欢乐。

 两人都没提过那天夜里的事。子萱有时甚至想,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看见的幻象。可那面容体态又真真是月儿,自己那时还没见过他,怎么会想象得如此真切。

 在往下,他会胡乱想到,该不是自己在梦中见了月儿的灵魂,想着又骂自己,怎么会相信这些不科学的东西,但是还是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冥冥中有个力量,安排他们在灵魂的世界里先见上这么一面。

 这天学校贴出海报,丛钧崭要在礼堂讲演。子萱一直想好好安排个计划,带月儿走到外面去,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世界。

 于是他决定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想办法带月儿去听讲演。到沈府这么久,子萱也把沈家上下的情形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知道沈怀远和宋雪晴其实并不想把月儿关在家里。只是老太太怕月儿自己出去有闪失。但老太太对月儿又是宠爱有加。如果月儿真自己提出来要去听讲演,而自己和健云又保证好好照顾他,说不定老太太也会准的。于是他想先和月儿说好了,再去和老太太说。

 子萱从学校出来,一路走,一路想着:慢慢的让月儿多去学校,多接触同龄人,他就会从封闭的世界中走出来,到合适的时候,还可以让他插班上学,月儿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跟上学业,到那时他自然就会把装扮改过来。

 这样他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回来沈府,子萱兴冲冲的赶到月儿房里。一进门,刚想叫月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楞在了那里。月儿屋里一片宁静,阳光透过纱窗撒在案头和地上。月儿正坐在窗前的日头影里,仔仔细细的绣着个香囊。

 月儿抬头,看见子萱进来,也没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只微微笑了笑,说了句:“秦大哥,你来了?”平日里,月儿这句“你来了”都会让子萱觉得十分温暖。

 因为月儿没有正式的和他见礼,正是说明不把他再当作“别人”了。可今天子萱却没有注意这些。他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怎么还作女红?”月儿微微一征,然后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女孩呀。”

 “可你不是!”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子萱似乎已觉不出作一个女孩的咒符在月儿身上的作用,月儿从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柔弱娇气。渐渐的子萱连他穿着女孩衣服这个事实也有些视而不见了,只是当月儿穿了件漂亮的衣服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切硬生生的把这个事实又抛到了自己面前,月儿确实屈从了那个压迫他的命运,中规中矩作起他的女孩来。

 子萱觉得自己有一种被出卖的愤怒。月儿也看出了子萱的恼恨,静了一会儿没说话,等他渐渐平静了,才幽幽的开口道:“这些都不由我说了算。”

 听了月儿的话,子萱急急的说:“月儿,你应该作你自己。”“我自己?我自己是谁?”“你自己首先是个男孩。”“如果那样,就没有我了。”“可那是迷信!”

 “也许吧,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这个迷信之上。”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月儿才又开口说:“你可以把这一切都看成一个笑话,但它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大约在七八岁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妹妹还有身边的丫环不大一样。我一直感到困惑。到了十岁上,虽然没人告诉,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更象健云表哥,还有姑妈家的文凯表哥,文熙表弟。

 后来妈妈告诉了我整个事情。于是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一个骗局,而且骗的是老天爷。有时我觉得老天爷不会那么傻吧,就算我穿着女孩的衣服,难道他还看不出我不是吗。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好累,因为我不知道这骗要骗到什么时候。一辈子都作个骗子,真的很累的。

 “子萱感到一些迷惘。好一阵子以来,他已经很自信的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月儿,月儿的喜,月儿的愁,他都可以分享与分担。

 他甚至还在为月儿打算了走出这深宅大院的未来。但此刻,他又有些不自信,月儿所说的一切,他以前没有考虑过。

 他再次问自己,自己给月儿的一切,月儿真的喜欢吗?“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告诉了我一切之后,我回到园子里,杏儿、菀儿和几个小丫环正在踢毽子。

 菀儿眼睛尖远远的就看见了我,她招手让我也一起过去玩。我站着不动,只是看。杏儿看见菀儿招手,也回头看见我,叫我:”

 姐,快来呀,一起来玩。‘我只是笑了笑,还是没有上前。几个小丫头正玩得起劲,也顾不上我。我就在一边看着。她们笑着、跳着。杏儿的黄裙、菀儿的粉裙、秀鹃和秀蕙的蓝裙,裙边飞起象一朵朵盛开的大花,夕阳中随风飘摆。

 一张张粉红的笑脸,正象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我知道我也在微微的笑着,但我的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我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把我排除在外,自己虽然和她们在一起,却并不真的属于她们,而属于我的那朵花蕾,也许永远不会开放。

 “月儿的眼里有些潮湿,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终于顺着白晰的面颊滚落了下来。看着月儿流下泪来,子萱竟感到手足无措。他觉得十分奇怪,从听说月儿以来,一直以为月儿爱哭,也无数次设想了他哭时,自己该如何劝慰他。但这么久以来,月儿还是第一真的哭了,可此刻,自己却完全忘记了应该怎么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下决心走到月儿面前,有些怯怯的把月儿揽在了怀里,当月儿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时,他感到片刻的窒息,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月儿紧贴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