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再见到月儿,是星期天午饭的时候。健云和子萱因为回家的时间没准,一般都不跟着家里吃饭,回来了要吃,就叫厨房现备,送到房里。

 但星期天,杏儿、菀儿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好容易凑齐了,都要到老太太跟前吃个团圆饭,老太太看着也高兴。这天,刚到老太太屋里,子萱还没看清屋里有些什么人,就听见健云高声喊道:“月儿!”

 顺着健云的跑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老太太跟前坐着个少女打扮的人。子萱一下子就认出,正是那天夜里在湖边见过的那人。细细看时,子萱觉得今天的月儿与那夜见时有些不同。

 月儿今天的一身衫裙是淡淡的梨心绿,虽然还是娴静,但因是旧式裁剪,看着总显华贵,袖口和下摆都镶着宽宽的花边,浑身细细的绣满了的小朵子牡丹,襟上液着一尘不染的手帕。

 看得出刻意打扮得喜气了些。脸上还淡淡的上了些妆。听说老太太从小就让给“大小姐”常备上好的脂粉,月儿平日不大用,但要见老太太时,总是要用的。也许就是这些脂粉使月儿看起来更实在了,子萱觉得薄薄的铅华下面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月儿见他们进来,站起了身。健云赶过去,拉住月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嗯,比小时候健壮多了嘛,怎么还是老生病?”月儿微微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受了点风寒,早好了,奶奶非要我多养两天。”

 子萱第一次听到月儿的声音,初听时有些诧异,原来心想着月儿也十八了,该变声了,他生怕月儿一开口,已是半大男孩的公鸭嗓子,又怕月儿象那天席上几个小旦一样嗲声嗲气。

 但月儿的声音一出口,子萱根本没法把它归入那一类中,只听得脆而不利,柔而不娇的淡淡两句话,听了以后又让人觉得似乎月儿就只能这样说话,别人也不配有这样的声音。这时,老太太在一旁道:“多小心点儿好,你比不得别人!”

 月儿忙转头应着:“是。”健云拉起月儿往子萱这边走:“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秦子萱,我的好朋友。”月儿微微笑着叫了声:“秦大哥好!”脸上看不出见过子萱的神色。子萱忙应了声:“好!”却不知怎么称呼才对。

 又听得老太太发话了:“以后,子萱就叫月儿妹妹吧,大家亲近些,就象兄妹一样。”子萱有些犯难,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妹妹”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儿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在意,说道:“秦大哥就和表哥一样叫我月儿吧,姐姐妹妹的多累赘。”子萱这时才觉得松了口气,笑着说:“好,我就叫你月儿,你叫我子萱就行了。”

 正在说话,杏儿,菀儿来了。菀儿一见健云就叫道:“表哥,你给我带的画报呢?”健云笑着答道:“带来了。吃完饭就给你。”转身又对月儿说:“我也给你带了几本杂志,吃完饭给你拿过来。”

 月儿忙道:“谢谢了。”这时大爷大奶奶也来了。大家这就来到桌边,依次落坐。老太太坐正面榻上,身边带着月儿,左右两边各头一张椅子,才是沈怀远和宋雪晴。几个年轻人推让一回,老太太发话说:“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来健云挨着你舅妈,子萱就坐两个妹妹中间。”

 这下,大家才都坐下,下人们开始上菜。虽是一桌子吃饭,菜色却不一样。单单月儿面前另放了四个小碟,都是素食小菜,单有一碗宫燕鹧鸪粥。子萱看得出,这是因为大家吃的菜太油腻,月儿吃不得。可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子萱从小生病看的都是西医,越是调养时期,医生越要加强营养。他以为月儿身体弱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更要多多滋补才行的。但是子萱也知道,有病清饿,是旧时各大宅院通用药,自己要不是生的晚几年,也会被这样治疗的。

 因此子萱心里更加认定:月儿要强健起来,必须走出这大宅子。吃过饭,健云和子萱一起到子萱屋里拿书。

 这是子萱昨天上书店,健云托他代买的,还放在子萱买的新书一起。拿了书,健云让子萱和他一起到后面去给妹妹们送书。到了后园,管门的老妈子说小姐们都在“大小姐”

 屋里,他们就直奔月儿屋去了。进了月儿的屋,把子萱吓了一跳,子萱虽也进过堂表姐妹的闺房,但没想到月儿的房子这样精致,只闻得四壁椒香扑鼻,案上陈设着宝镜古董,架上玩器玲珑精巧,锦帐纱幔,金彩珠光,子萱觉得有点眼晕。

 杏儿和菀儿正在和月儿说学校的新鲜事儿。看见健云和子萱进来,菀儿急急跑过来就抢健云手上的书,拿了给她的画报就忙忙的拿着和杏儿一起翻看起来。

 这边月儿忙招呼着子萱和健云坐,让丫环小娥上茶。健云把几本文学杂志递给月儿,月儿礼貌的谢了,翻了翻就放下了。

 他见子萱四下打量,就说:“这房子是装饰得过分了些。都是奶奶的意思,她说太素静了忌讳。其实我倒喜欢淡雅些。不过奶奶也是为我好。”

 月儿淡淡的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意思。子萱更觉得月儿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凄婉哀怨,他也踏踏实实的活着,只是活法和一般人不大一样罢了。

 于是子萱脱口问道:“你平时出过门吗?”问过以后,立刻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失言了。月儿倒没在意,反而笑了:“当然出去了。只是人多的地方,奶奶不放心我去。

 有时出门拜拜客,有时奶奶到庙里进香什么的,也带着我。不过商店、公园,倒是很少去过。”子萱从月儿语气里听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淡漠感,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并没有激起子萱哀之不幸,怒之不争的情绪。

 反倒使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相信月儿是向往外面的新世界的,他也应该享受新世界的欢乐与精彩。

 只是需要有人来引领他,启蒙他,子萱觉得只要自己多多的把外面的世界介绍展示给他,他一定能走出这金色的樊笼,投入广阔的大千世界里。

 出了月儿的屋,子萱问健云:“月儿是不是不喜欢那些杂志?你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好象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健云很有些得意的说:“他当然喜欢啦!月儿喜欢什么,别人是看出来不的,只有我知道!月儿从不主动表示要些什么,别人给他什么时,他也就说声谢谢,收下来。

 从不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厨房每天都要专门为他备饭,但他从不点菜,厨房照例每天要来问,他照例说:“随便吧。‘只是厨下的张妈从小照顾着月儿长大,也摸清了他的脾胃,作出的菜色总是月儿喜欢的口味。

 姥姥、舅妈要问月儿缺不缺什么,月儿总说不缺,其实也真不缺。该穿该用的哪一样不是早早的给他预备好了,若要等月儿用时才发现短了什么,姥姥一定要大发雷霆的。

 月儿没有上学,但对外面的事可有兴趣了。别看他跟着私塾先生,只学过四书五经,其实对新文学可着迷了,我上回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才十三岁,自己就学着写新诗呢,只是他不给别人看。

 就是外婆从小把月儿照顾得太周到了,总是月儿还没想到的,她先想到了,慢慢的月儿觉得自己再要东要西的太不懂事,就养成了这种性格。“听着健云的口气里那种与月儿亲密无间的骄傲,子萱竟然有些懊恼,更加上健云把自己归入“别人”

 一列,心里更不是滋味。不觉有些生起健云的气来。却又觉得自己无理,月儿和健云天生就的表兄弟,相互熟稔也是正理,可自己就是有些不忿,私下里竟怨起了自己本不相信的命运,觉得它不公,为什么不让自己和月儿是表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己一定比健云更会爱护他。

 但子萱和月儿熟悉起来,还是多亏了健云。月儿出门的时间少,家里又难得有个客人,所以没什么朋友。

 健云和月儿从小在一块儿玩,比别人都熟。子萱老和健云在一块儿,渐渐的月儿对他的态度也象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学校课程并不紧,子萱和健云总有空闲时间回家,而杏儿菀儿要到星期天才能回家,于是后园里,经常就是子萱、月儿和健云三个人的天地。他们一起在小径漫步,在湖上泛舟。谈论的话题多是子萱他们学校,还有外面的新闻。

 沈府里也有报纸,是沈怀远看的,但是从来不会传到大爷书房以外。所以许多年来,对月儿来说,新闻大多还是通过能出门的老妈子从街上带回来,再由媳妇们、粗使丫头们和贴身丫头的口传渠道得来的。

 由于本来是些不太关心天下大事的娘们儿们的道听途说,再加上又是几经转手,月儿经常得到的都是些走了样的消息。

 就象前两年,月儿一直以为赶万岁爷出宫的是当过大总统的冯国璋。有了健云和子萱,月儿心里七歪八扭的外面世界,才好象有了些头绪,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已不大变形了。

 与月儿接触多了,子萱觉得,月儿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变了,变得更实在了。他不再是一缕飘浮不定的烟云,一片月光下的影子,而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出乎子萱意料的是原来月儿很开朗,常常笑,而且他的笑容那么甜美,笑声听起来那么无忧无虑,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背负了好沉重的一个命运的枷锁。

 这天,卢文昭又没事请客,健云答应了去。可子萱从认识月儿以后,更不愿和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生色犬马的遗少们来往了,他宁可回家给月儿多讲讲外边的事情,特别是那些能让月儿觉得外面世界实在精彩的事。

 因为嘴里不断的说着这些事,会让子萱自己也觉得,似乎这个世界还是满有希望的,心情也舒畅好些。

 于是子萱就推说不舒服,自己回了沈家。子萱回到沈府,先到自己房中,把手里拿的书本和一些杂物放到床头,也没准备坐坐就想往外走,可刚一转身,又停住了脚步,站在床边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楞,不觉有些颓丧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以前每次回沈家,子萱都是先回屋放下东西,就去健云屋里,然后两人就一起去月儿房中。可今天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去月儿房中显然有些不方便,而且不知道月儿是不是欢迎自己。

 想着他又有些怅然,他担心在与月儿的友谊中,自己会不会永远是个第二位。子萱不好直接去月儿房中,只得自己坐下看看书。但心里中有些发慌,一会儿想着不知月儿在干什么。

 一会儿又想着:早虑到自己不好一个人去见月儿,还不如跟健云去喝酒。也不知他们今天有些什么花样?菱仙会不会来?想到这,子萱觉得脸上似乎有些发烧。

 立刻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这样不上进,上次的事儿已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后悔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再想。

 心神不定也看不下书,还是只有起身出了屋,又向花园那边走去。花园里浓阴更密了,子萱顺着小径往湖边走,心里隐隐有些痴痴的妄想。

 眼睛一直往湖边眺望,似乎希望在湖边发现些什么。等走到湖边四下瞧瞧,什么人也没发现,不觉有些失望。

 泻气的一转身,正准备往回走。却不想一回头,竟看见那边桃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铺着块小坐毯,上面坐着个人,手里拿着本书正微微笑着看着他。

 他心里一阵惊喜,也不多想就跑了过去。等跑到月儿面前停下,子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看着月儿喘着粗气,也说不上话来。

 月儿也不说话,就笑笑的看着他。等子萱呼吸匀静了,想开口时竟又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冒出一句:“你在家呐?”

 话一出口,子萱就狠狠地骂自己,怎么一见月儿就说蠢话,月儿不在家还能去哪?月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但并没有答子萱的话,反问到:“健云表哥呢?”

 “他和几个朋友喝酒去了。”“你怎么不去?”“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怕喝醉了。”“哦,你喝醉过吗?”“没…没怎么醉过。”子萱感到一阵紧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菱仙的影子。

 他怕这个话题说下去,自己要说漏嘴些什么。忙搜肠挂肚,想找个话头叉开这个话题,一眼看见月儿手的书就问:“你在看什么?”

 月儿合上书,把封面拿给子萱看。却是新潮诗人丛钧崭的诗集《拓霜集》。子萱想起健云说过月儿喜欢新诗就问:“你喜欢丛钧崭的诗吗?”

 “喜欢,他的诗好象特别沧桑又特别婉约。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好多人生坎坷的人。”“丛钧崭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听说他有一段好沉痛的感情经历,是他创作取之不竭的源泉。”子萱就淡淡的一说。

 却让月儿十分惊诧,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子萱问到:“你见过丛钧崭吗?”

 “见过,在校园里。有时候一些作家、诗人还会在学校礼堂讲演。夷白、余山、孙维民都讲过,同学们说可能最近丛钧崭也要讲演。”

 月儿突然两眼一亮,好象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光也黯淡了,沉闷地低下了头。子萱能感觉得出,月儿是想去听丛钧崭的讲演,但又怕沈老夫人不同意。

 子萱本想提议丛钧崭讲演时带月儿去听,但转念一想又没说出来。一方面是丛钧崭讲演只是大家的推测,有没有还不一定,不要让月儿老揣着个渺茫的希望。

 另外他想现在跟月儿提出来,月儿一定拒绝的,不如把这个事情放在月儿心里,让他自己思量着,可能思量越久,想去的渴望就越大,到时候再提出来,他说不定就同意了。

 于是子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也作新诗的?”月儿正有些茫然的想着刚才的话,突然听子萱这么一问,脸一下就红了“你听表哥瞎说!

 我怎么会写新诗呢,我学的都是旧学。”“可是你自己读了这么多新文学作品,一定有很深的感受。写了就拿出来给我拜读拜读吗。”

 “哪有啊,我只是喜欢看,根本不会写。”月儿还是抵死不承认。子萱看着月儿故作镇静的认真样,觉得好可爱,就起心逗逗他,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好嘛,还是觉得我是外人,没有你的亲表哥亲,能给他看,不能给我看,那,算了!”

 月儿有点急了,脱口辩白道:“没有,表哥也没看过!”话一出口就明白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更红了。子萱笑了起来:“哈哈!健云没看过,就是说有了。”

 月儿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窘得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从小径那边小娥匆匆地走了过来。月儿见她来,马上站起身,好象很生气的样子:“你野到那儿去了,拿个手绢拿了这么久?”

 小娥忙说:“正好遇见大奶奶,问小姐干什么呢,我说在花园看书,大奶奶又问起最近几天小姐的起居,我在那儿回大奶奶的话,才耽搁了。”

 月儿听了,才罢了。又慢慢坐下了,却偷偷地瞟了子萱一眼。子萱看着月儿假装生气叉开刚才的话头,觉得十分有趣,就还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

 月儿好象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就僵着了。还是小娥先说话了:“大奶奶说,天晚了凉,让小姐别在石头上坐太久。”月儿听了这话就说:“是不早了,回去歇歇就该吃饭了。”说着话又站起身,接着转向子萱说:“秦大哥一起走吗?”子萱故意很庄重的说:“还是大小姐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

 月儿看他一脸正气,以为他真的生了气,当着小娥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说:“那,我们先走一步了。”子萱道:“请吧。”小娥收拾起坐毯,月儿又和子萱行了礼,才往园子外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子萱一眼。

 子萱见他回头立刻又绷起了脸,月儿见他这样,嘴一抿,有些委屈的样子,回头径直往前走。子萱看见月儿走远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初夏的夕阳照在身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