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萱到沈府那天,正是暮春。黄昏时分,远远地就看见沈府巍峨的大门,在夕阳中隐隐的透出几分颓唐,就象一个身型开始佝偻的老人,吃力的支撑着这个前朝官邸的门面。

 此刻,两扇大门紧闭,似乎看惯繁华后,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漠然。沈老太爷在前清一直作到武英殿大学士,大爷沈怀远十八岁中进士,作到礼部侍郎。宣统三年,皇帝退位,沈老太爷一病不起,临终前让大爷发誓永远不作民国的官。

 自此之后,沈家大门前便冷冷清清,只有年节时分才开门迎客。这时杨健云领着秦子萱,没有去敲那紧闭的大门,直奔西边一个小角门而去。

 角门开着,进进出出的家人倒也显得忙碌。看门的关老头已经上来招呼他们了:“哟!表少爷,您怎么才到呀,老太太问了好几遍了。”杨健云笑着说:“关大叔,您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多谢您记挂着。”“进去通秉一声,说我和秦少爷来了。”“那还用您吩咐,我离老远看见您们,就让他们报进去了。您二位请吧。”说着让旁边的下人给健云和子萱拎上了行李,领着二人往里走。

 进了门,一路穿过几道院落,秦子萱四下里看去,只见廊柱栋梁似乎仍纤尘不染,花草树木也还显得茂盛整齐,只是整个院落就象陈年的苏绣锦缎,依然看得出华丽的纹样,依然浆洗得干净整洁,但确实已经褪却了新鲜的色彩。

 那些按旧例铺陈开的规矩,也透着股强颜欢笑的挣扎。说话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前,厅里丫环仆妇站了一地。

 正中间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六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旧式衫裙,却是新作的。举止间浑身透露出一股真正的荣华富贵之气。老夫人左手坐着一对中年男女,都四十来岁。

 男的沉稳大度,虽然看得出已闲散惯了,但眉宇还是依稀带着当年的官威。而那位夫人想当年一定是风华绝代,现在依然是美艳异常,只是上了些年纪,那种美艳又与年轻姑娘大不相同了。

 老夫人右手坐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稍大些的已显出些窈窕淑女的风情,稍小些的还未脱小姑娘的活泼天真。

 两个女孩都与沈夫人有几分相似,但比起母亲来还是风姿稍逊。看见老太太,健云立刻加快了脚步。三步两步跨到厅堂中间,深深地给老太太行了一个礼,嘴里叫到:“姥姥!”

 老太太满脸笑容,冲着健云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让姥姥看看。”健云又上前两步,老太太伸手就把她拉到面前,仔细打量着:“长大了,长大了,都这么高了。姥姥好想你。”

 健云说:“姥姥,我也好想您。”“是啊,这又是五、六年了,你也一直不上北京来。姥姥叫人写信告诉你妈,让把你送来,都说你读书忙。平日里,你爸你妈,倒没少了给我捎东西。可我们老年人图个什么?不就图个儿孙满堂,看着高兴吗?把你捎来,不比什么都强。”说着老人家掉下眼泪来。

 旁边的人也跟着擦眼角。健云说:“姥姥,我这不是来了嘛!不是我爸我妈不让我来。真的是上学忙。”

 老太太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悲伤,却又说:“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你爹妈。按理你这个岁数正该发奋读书,以后报效国家,只是现今这世道,你们读了书又有什么用呢?”

 老太太是不问天下事的人,只记着老太爷临终前的话,心里认定一家大小都是大清子民,不该与民国有什么瓜葛。

 辛亥革命时,女婿杨义山正在杭州知府任上,本来浙江都督请他进军政府,他拒绝了,带了一家大小到了上海闲居起来。但杨义山知道自己隐居一世还可以,要杨家世代隐居,却是痴人说梦,所以也让健云好好读书,以后出来做事。

 但健云从小跟着姥姥,很清楚她的心思,听这话就连忙叉开:“姥姥,爸妈让我给您带好,他们还给您带了些南方的鲜货,我不好拿,专门差人送的,随后就到。”

 “咳,你爹妈也真是的,我这什么也不缺,他们又麻烦这些作什么。”一旁坐着的大奶奶插话到:“这是妹妹、妹夫的孝心,您该领着的。”

 老太太听见大奶奶说话,忙说:“光顾和你说话了,快去见过你舅舅、舅母。”健云忙回过身来,走到中年男女跟前,给他们行礼,嘴里说:“舅舅、舅妈,云儿给你们请安了。”

 两人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爹妈都好吗?”“好,爹妈让我给舅舅、舅妈带好。”叙了两句家常,健云回身拉过子萱:“这是我的同学秦子萱。”

 秦子萱忙也给沈老太太、沈怀远夫妇行了礼。老太太看着子萱连连点头:“好,好,真是个好孩子,你们家南下的时候,你才生呢,都长这么大了,你爸小时候就爱来我们家玩,你呀,真象他!”

 沈怀远接着话头说:“令尊的信已经收到了,你们家老太爷和我们老太爷是至交,令尊和我又是同年,你到北京就把这里当家吧!”子萱忙答到:“谢谢老太太、伯父、伯母。”

 秦子萱的祖父与沈老太爷同殿为臣,交情甚厚,但两人的政见却有相左,秦老太爷那时在总理衙门,是个洋务派。

 大变之后,秦老太爷虽然也不想作民国的官,但对儿子秦瑞庵…南下上海,与洋人做生意…的想法十分鼓励,于是秦家举家迁到南边。子萱从此就没回过北平。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对北平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子萱开始向往起作为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北平来。

 子萱正是辛亥年生的,到了十四五岁懂事时,心里就窃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革命时势造就的产儿,一定要为国家振兴做大事的。

 中国要强盛一定要革命,一定要走科学民主的道路。而要弄清科学与民主的真理,就一定要到北平去,因为在那一代年轻人眼里,这里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本营。

 子萱向家里提出要到北平读大学。秦家一向是开明家庭,也没有想到子萱除了上学的心思外,还想要接触革命的风云,所以就同意了。

 秦瑞庵还给北平的世交沈怀远去信,让沈家照顾子萱。正好,子萱的同学杨健云也要回北平读书,杨家和秦家也是世交,杨健云的母亲就是沈家大姑奶奶沈云凤。

 健云回北平自然要住在外婆家里,所以两人就结伴而行了。这时,沈大奶奶宋雪晴见外甥和子萱给大人们都见过了礼,就招手唤过对面的两个姑娘:“杏儿、菀儿还不快过来见过表哥和秦大哥。”

 两个小姑娘起身走了过来,几个年轻人互相介绍一番,问过了好。健云突然问:“诶,怎么没看见月儿?”

 别人还没开口,老太太说话了:“前儿清明,出城给祖宗和你外公上坟,在西山住了一晚,月儿可能受了凉,回来就病了,还躺着呢。再见吧!以后日子多呢。”

 子萱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失望,因为自从听健云谈了沈家的情况后,一路上,他就一直想着赶快见见沈家这个传奇般的“大小姐”

 …月儿。健云说在沈家他有三个表妹,二表妹叫沈杏莲,小名杏儿,三表妹沈菀苓,小名菀儿,都是如花似玉,聪明伶俐,但还算不上出奇。最出奇的是沈家“大小姐”

 沈江月。原来宋雪晴怀上月儿已是第三胎了。头两胎都是男孩,都是足月生下来的,刚落草的时候,看着壮壮实实,谁成想,头一个不到半岁就夭折了,第二个也就一岁多一点也没了。

 到壬子年夏末,宋雪晴怀孕七个月早产下一个男婴,一下地就弱得很。老太太一看立刻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孩子也养不活。这下把接生婆哭楞了,她见生的是男孩,又母子平安,正想这多要赏钱,却见老太太不喜反悲,就上来问原由。

 老太太把前两个孩子的事说了,又说这孩子这么弱,恐怕更难养活。接生婆听了这话,寻思了一下说:“我说老太太,别是您家少爷少奶奶冲客着什么了吧?您也没请位先生给瞧瞧?”

 一句话点醒了沈老太太,立刻叫派人去白云观请张真人。沈怀远平日并不信这些,但母亲发话,不敢违拗。幸好那张道士是个豁达人,明知泄漏天机,有损阳寿,但毕竟救人危难是积阴功,也不计较小利。

 有时老太太从他那求个符水,他为人还厚道,沈怀远也不是很厌他。人去不多时,张道士就来了,献茶稍坐,老太太提起了话头,把几个孩子的事儿说了一遍。

 张道士让报了沈怀远夫妇俩的生辰八字,掐算一回。然后说:“老太太不要见怪,既然招了贫道来,贫道只有实话实说,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恕罪。沈大人命中所照临者多为雌宿,虽获雄而无益,所以得子均夭殇。”

 沈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大惊失色。沈家一直人丁不旺,到沈大爷,已是三代单传,这样下去沈家岂不要断了香烟。好半天老夫人才问:“难道没有破解之法吗?”

 “破解也不能说完全不能破解,只是逆天行事,终要惹出祸端的。”“只要能保住孩子,其他的怎么都好说。”老太太急急的说。

 “哎!”张道士看老太太这样,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这冤孽公案也总是要有个了结的,就顺其自然吧。要想保住孩子,也有办法,只要把孩子当女孩教养也就可补救,只是此子以后的前途,恐怕坎坷些了。”

 沈家生了个男孩,却多了个“小姐”老太太给孩子起了小名叫月儿,一式一样的都按女孩教养起来。家里外面都称小姐,大些了穿着打扮也都还是女孩的样子。说来也怪,月儿虽说是体质很弱,经常有个七灾八病的,但每回都是有惊无险。弄得老太太更信是这“当女孩教养”

 保了命。六岁春天一场大病,好了以后,老太太张罗着给扎了耳朵,本来还要裹脚的,因为已是民国,大爷和大奶奶好说歹说的拦着,才罢了。

 后来大奶奶又有了杏儿、菀儿,两个女孩儿家身子反倒比月儿强健得多。比较起来,月儿也就真象个女孩儿似的。沈家虽然守旧,但还不是完全的不通世事。

 特别是大爷沈怀远,还要虑着儿女们以后的前程。杏儿、菀儿大了些都让出去上女校读书了。

 只是月儿不好去女校,也不好去男校。况且月儿大了些,身体也强健了些,大爷就起过心让月儿把妆改过来,可老太太听都不听。

 也就只得放下了,只请了个先生在家里教月儿读书。健云说:“月儿小时候可漂亮了,比真女孩儿还漂亮,那时我还说,以后要娶他呢!现在想想真好笑!”

 自从听了月儿的身世,子萱心里就一直有一个挥不去的影子…一个被命运锁在深闺的男孩,一个幽灵塔里的囚徒。

 他老想看清他的样子,可他就象月下的一阵轻烟,你刚定睛想看时,他又飘到别处。慢慢的在子萱心里,月儿似乎就成了旧文化牺牲品的典型,似乎正是中国必须要革命的活证据。

 所以,一到沈府他就注意着,想赶快见到月儿。到了厅堂,他仔细打量了两个坐着的姑娘,看年岁觉得她们不会是月儿,便有些失望,但想着有远客他总会出来见的,恐怕临时有事,一会儿就能见着。

 现在听沈老太太一说月儿病了不能见,子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