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行在书房一直在批阅奏折,过段时间便是春蒐,上奏者多是为这而来,以及一些操办时遇到的棘手的问题。
他一一批过,到了下午才批完。
也就是在他批完后,他才知道沈归荑前不久来东宫找江倚之。
江宴行看着遇琮呈过来的荷包,面色窥不出表情,也没接,只淡淡的说了句,“送去淮亲王府上。”
吩咐完,便去了寝宫换衣裳。
今儿这奏折初春蒐之外,还夹了一则密信,关乎江南盐商诸事,以及南下之地的洪灾。
他心里虽已有了对策,但还是想去请教一下卫怀无。
江宴行多年前上山亲自去请卫怀无时,穿的便是一身白,此后见他,便一直这身素色,从未变过。
他拿了在扇面上新画好鱼的折扇,便出了宫。
天色渐晚,他沿着御花园走,要从侧门出去,只是不想却瞧见了沈归荑。
他看到沈归荑想要往亭子上走,却崴了脚。
那一脚崴的不轻,他以为沈归荑会跌倒,却被她一手握住亭座上围着的竖柱,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手指泛着的苍白足见用力。
他听见沈归荑从小声的哽咽变为放声大哭。
沈归荑在骂人,骂了沈如姬,也骂了他。
那哭声不是纯粹的哭,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又带着撕心裂肺的悲恸,声音也逐渐变为嘶哑,含糯的像是泪水滚进了嘴巴。
他听见沈归荑说为什么偏要我替沈如姬和亲,就因为我死了娘没人护么,我娘死了,嬷嬷也死了,你还要逼死我吗?
沈归荑又骂他,骂他脑子有病,阴魂不散,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不知好歹。
她还喃喃念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那我送你白茅,凭什么你不收?
听到这,江宴行这才蹙了眉,心里跟着默念:自牧归荑...
果然,她的确是南齐的七公主沈归荑。
江宴行稍微靠近了一些,将身子隐在那簇白玉兰之后。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沈归荑哭了多久,他便在后面站了多久,直到沈归荑将扔下的首饰再捡起戴好,她才扶着长亭起身。
然后便看见了他。
他看到那双还泛着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后被她极快的压下,她鼻尖也泛着红,痛哭过的痕迹从未从她脸上消失,留下了一些薄弱的青涩。
沈归荑看着江宴行很久都没说话,她手紧握,却也难抑颤抖。
全部那两个字几乎让她晃了神,就连方才极快的心跳都停了下来,宛如抛入深海。
沉默良久,她抬眸,眸子一片凉意,冷道:“难不成殿下此番,只是为了听墙角?”
江宴行只是淡淡看她,“凑巧路过。”
这话说的沈归荑却是笑出了声,她面色敌意乍显,“路过?难道不是你早就怀疑我身份了吗,你那晚想杀我,却又手软。”
“你厌我至极却又频频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处处试探处处为难,乃至将我逼上这般地步,难道不就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说到这,沈归荑顿了顿,冷笑道:“我叫沈归荑,南齐的七公主。”
“现在,太子殿下,你满意了么?”
江宴行只是看着沈归荑并不言语,眸子从淡然逐渐加深,最后成了墨色。
他不否认沈归荑这话,他是存有试探和疑虑,可这频频出现她面前一话,只是凑巧。
沈归荑见他不说话,以他是理亏。
她如今身份已经暴露,也被逼上了这般地步,她想到初来东越时许若伶说的那番话。
她也不得不承认,江宴行的确是狠。
天色泛起了暗青,沈归荑看了眼湖面,风吹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沈归荑已经没有了耐心,她抬眸看向江宴行,语气冷淡,“既然殿下什么都知道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水罢,她顿了顿,扯出一抹讥笑,“难不成,殿下舍不得走?”
江宴行未必接话,只是敛下眸子,视线落在沈归荑身后的湖面,遂抬眸再次望定沈归荑。
“你想投湖。”他语气笃定,“七公主可知,这碧湖乃是禁地。”
“投不投湖,是不是禁地,”沈归荑冷道:“与你何干?”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接近你不成,去见白将军和淮亲王世子也都被你拦下,难不成今儿陛下要宠幸我。”
她轻笑,“你也要拦着么?”
见江宴行沉着眸子看她不言,沈归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她视线瞥过远处,似乎听到了些许动静。
她挑了眉,给江宴行示意。
“瞧,陛下派人寻我了,殿下若再不走,”说罢,她抬手捏起肩头衣角,往下轻拽。
整齐的衣领便被她拉散,下滑过肩头,露出了半片雪白的香肩和清瘦的锁骨。
红色的一根细带从领前绕到颈后,将那纤弱的脖颈衬的如玉般细白。
余晖落在她颈间和侧脸,描了些绯色。
“我若喊一声非礼,殿下可就说不清了。”
沈归荑清楚的看到她这番动作后,江宴行眉头为不可见的蹙起,眸子暗了暗,表情却没什么波澜,只是少了些懒散模样。
她又听到了些嘈杂的声音,什么去碧湖找找,可那是太子殿下设的禁地云云。
天黑了。
沈归荑不确定那些人是谁派来的,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一定是来找她的。
她见此计对江宴行并不奏效,便不再和他纠缠,也不再看她,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扶着长亭的边沿一路走向湖边,她脚腕疼,便走的慢些。
她一边扶着沿柱,一边将自己的衣领拉起。
身后的声音似乎又近了些,沈归荑不顾脚下的疼痛,咬着牙走到湖边。
半分也没有停顿,直接跳了下去。
伴随着浸入水里的冰凉和噗通声,还有一道微弱又略带惊意的喊声。
江宴行亲眼看着沈归荑投入湖中,眸色微微凝住。
回忆似乎被拉回了八年前,那人同样是哭到声嘶力竭,托着病弱的身子投湖,玉碎香残。
他同样也是站在这里,可那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声音嘶哑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娘。
他背上极快的浮上一层冷汗。
也就是这时,江宴行惯来淡漠、亦或者懒散的眸子,终究是闪过一丝罕见的惊慌。
...
湖水冰冷刺骨,沈归荑刚一跳下来便后悔了,她憋着气,想要游到对岸。
却是又听见噗通一声,水压朝她涌来,再然后她的手臂被握住,一股大力将她拽至身边。
入眼是素白的锦缎,以及那锦缎上泛着流光的暗纹。
腰被一把搂住,江宴行紧紧的拽着她往湖面上游。
沈归荑便顺势与他贴紧,抬手环住了江宴行的脖颈,水色斑斓间,江宴行只是垂眸瞧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不过片刻,江宴行便拉着她浮出了水面,靠在岸边暂歇。
在水下憋了许久,沈归荑出水后便如获新生般小口喘气,腰间的手未松,沈归荑也依旧紧紧地搂着江宴行的颈肩。
正缓着气,沈归荑却是蓦地笑了,那一声极浅。
她略微偏了脑袋,薄唇贴在江宴行的耳边,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侧,声音低软又暧昧。
她说:“既救了我,殿下便要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