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荑缓过来后,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江宴行让她出去,她便没有半分停顿,用手背擦掉脸颊的泪痕,掀开锦被。

下了塌之后,她穿好鞋子,又垂眸整理好自己微乱的衣襟,从那灯台上抽回披帛,整齐的挽在了臂弯上。

整个过程下来,沈归荑的表情始终如一,从容不迫,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慌乱,她没有刻意矜持姿态,也没有故作镇定。

待整理好之后,她才对着江宴行微微福了一礼,不敷衍也不端庄,很随意,那是公主才特允的权利。

沈归荑没有说话,撩起了珠帘便出了内室,从外头那檀木桌上提走她今天带来的糕点,款款的推门而出。

平淡、安静,来过的痕迹仿佛随着她推开门的瞬间也跟着散了。

沈归荑前脚刚走,刘平乐后脚便进来添灯,江宴行厌的很,见刘平乐添完灯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他没有心情,便对着刘平乐不耐烦的挥手。

刘平乐没动,脸上的表请变了又变,最后硬着头皮迟疑的喊了一声殿下。

只是殿前头刚冒了个气儿,下还在嘴边,便被江宴行的一声冷不丁的“滚出去”给吓回了肚里。

刘平乐连忙揣了手麻溜的退出房门,刚关上门就看到外边站着遇知,好似是匆匆过来有事要禀。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遇知就下台阶,遇知被拉了个猝不及防,边跟着刘平乐走,边开口问道,“刘公公你这是怎么了?”

刘平乐表情几乎要皱成搓在一团的纸,一副不可说不可问的模样,光摇头,等彻底下了台阶才开口:“遇知大人,你这会儿可不敢去找殿下,他正在气头上呢。”

遇知一脸的错愕,怎么的了?太子殿下生气还是什么稀罕事吗?

他抽回刘平乐硬拽的手,“无妨,我只是禀报个事。”

刘平乐方才也是想禀报事,而且是大事,不还是被一句滚出去给轰出来了吗?他自认为什么事都不如他这个大了,他都吓得屁都不敢放,别人岂会讨到好果子吃?

“哎呦!”他语气幽怨,如丧考妣,“你就听咱家一句劝,天大的事待明儿个再禀报成吗?你这会儿进去,这不是太岁头上撒尿吗?”

遇知听了眼睛直接瞪大,表情也板正了不少,语气严肃道:“刘公公!我岂是这般不知分寸的人?!”

说着便不愿再搭理刘平乐,扭头就要上台阶。

后头的刘平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看着遇知的背影摇头又叹气,但下一秒,他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连忙又追了上去。

嘴里不停地念叨“错了错了!”

遇知被他弄得耽搁了许久,再停下已经有了些不耐烦,他回头看刘平乐,“刘公公,你又怎么了?”

刘平乐面色稍有些尴尬,尴尬的同时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似乎在心里挣扎了片刻,才不好意思道:“咱家刚刚说错了,不是太岁头上撒尿,是太岁头上动土!”

遇知:“......”

遇知觉得刘平乐看着是个爷们儿,但却越来越娘们儿了,说句话磨磨蹭蹭能拖沓半天,浪费了他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摆脱了刘平乐,他才去找江宴行禀报这几日在南齐调查的情况。

江宴行正坐在桌案前,支着手抵在额头上,表情并不太好看,眉头略微蹙着,见遇知进来眼也没抬,兀自的捏着眉心。

遇知也不多废话,直接切入正题,“殿下,属下这几日在南齐,的确是调查出了不少猫腻。”

闻言,江宴行这才掀了眸瞧他,手也顺势搭在了桌沿上。

“属下循着夺珠散的线索,查到了南齐宫中的确有巫蛊山的人,那女子在四年前入宫,之后便一直跟在乔妃身边从事,巫蛊山关于她的消息几乎销声匿迹。”

说到这,遇知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南齐的乔妃和皇后不曾有过来往,倒是乔妃名下养的七公主和皇后所出的三公主颇有亲近。”

“属下还查到,自从那三公主走了以后,皇后说是怕挂念女儿,念着两人关系近,便将七公主养在了名下,盛宠丝毫不逊三公主。”

说罢,遇知停下,抬眸看向江宴行,示意自己说完了。

江宴行听得面不改色,等遇知停了,他也不说话,指尖轻叩桌面,声音清脆亦有规律,他思忖片刻,才不紧不慢开口。

语气有猜测,也有询问,“你是说,这和亲来的,有可能是南齐的七公主沈归荑?”

遇知不敢一口咬定,可那语气也是模棱两可,“依属下听的这些消息来看,有这个可能。”

江宴行不言,思绪却是想回溯到前几日节宴,沈归荑被威胁着献舞时说的话。

——这舞艺一绝不是我,风度翩翩仪态万千也不是我,而是我那七妹妹。

听这话倒是真情切意,全然没有奉承的意思,恨不得吹嘘到天上。

便问道:“你可打听了那七公主?”

遇知知道江宴行会问,便提前打听好了,闻言便也只是轻轻颔首。

“七公主乃绾嫔所出,那绾嫔原是舞姬,入了宫后盛宠不衰风光至极,但生七公主时留了病根,缠绵病榻,在七公主五岁时便谢了尘缘,后七公主被养在乔妃名下。”

“那七公主模样最为出挑,只是性子有些缺陷,愚笨木讷,为人不喜。”

说到这,遇知稍稍一顿,“这是属下打听的大概,不过。”

他抬眸迎上江宴行的视线,“属下还听说,七公主养在了皇后名下后,皇后翌日便将七公主身边侍奉了多年的嬷嬷罚去了掖庭,说是伺候不周,将七公主烫着了,还将整个宫里的人都换了一批。”

这回说完,遇知才抿住了嘴,眸子也乖顺的垂下,一副听候吩咐的恭敬模样。

听完,江宴行若有所思,除虽说这些消息并不足够直点核心,可种种迹象足以看出,南齐的七公主不是七公主,和亲的三公主也并非三公主。

恐怕,南齐是将这两位公主掉了包,将那愚笨木讷的七公主替来和亲了。

只是——

“愚笨木讷?”江宴行默念。

他瞧沈归荑那模样,可不像是个愚笨的,能将整个南齐都骗过去,倒也有本事。

思及此,江宴行勾了勾唇,轻笑一声,只是那唇角半嘲不嘲,便带出了一抹倦怠的味道。

随后,他起身,对着遇知挥了挥手,一副不想再聊的模样,语气也乏了,“下去吧。”

遇知轻声应下,便退出了房。

-

沈归荑出了东宫后,外头都挂上了灯,她拢着衣袖搓了搓手臂。

春夜冷意依旧,顺着袖筒和衣领里往里钻,沈归荑冻得直跺脚。

没跺几下,她又饿了,便打开匣子捏了一块茶花酥吃,味道甜腻清香,好吃是好吃,就是凉了些,又干了些。

她有些不明白,这种吃了容易发腻的东西,江宴行怎么会爱吃。

不对,江宴行从未吃过这些,至少在她面前,许是江宴行爱吃的不是这个味道也说不定,不过是她做的腻了些,难以入口。

沈归荑敛下眸子,眼睫黑如鸦羽,带着卷翘的弧度,打出了一道阴影,将那沉压压的情绪遮掩在内。

难以入口也罢,不吃也罢。

江宴行不吃这一套,那就便不吃了。

她抬手摸了摸脖颈,还带着余下的疼痛,方才那股窒息感宛然在目,痛的她现在思绪还在发昏。

沈归荑轻笑一声,声音很淡,微不可闻。

这糕点,总会有人爱吃的吧?

给鸦青交代的事她还记得,她看了那一盘满满的茶花酥,觉得扔了也怪可惜,便又多塞了两口,待都咽下去后,她抚掉嘴角的残渣,这才往繁灵宫的方向走。

许若伶彼时正在台阶上焦急的来回走动,那宫门大开着,她走两步便往门口望一眼,收回又继续走,眉目间的浮躁极为明显。

她在这等沈归荑已经半个时辰了,时间越久,她就越担心。

沈归荑什么性格她清楚,虽说心思重了些,可那眸子时不时透出来的坚毅,她大致也猜得出这是个固执的人,加之她上午被皇帝召见,若是真想不开的话...

想到这,许若伶蓦地锤了一下手心,提着裙子便慌慌张张迈下台阶,只是刚走两步便看到打宫外进来一个绯色身影。

是沈归荑。

许若伶面色一喜,连忙上前去拉沈归荑的手,可刚碰到她就变了脸色,眉头也紧跟着皱起,“手怎的这样冰?”

说着便将沈归荑的手紧紧握住,一边吩咐长叶取热水,一边拉着她进了屋子。

沈归荑见许若伶一脸的紧张,便安慰她说在外头歇了歇,让她不必担心。

话是这么说的,可许若伶也不敢当真,她岂会不知道沈归荑瞧不上皇帝,便是她都嫌恶。只是这话她也不好细说,便只能听着沈归荑说。

其实沈归荑不太想谈论这个,净完手后,她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便看到那梨木桌上摆着一打画像。

沈归荑正想揭过话题,便问那是什么。

许若伶有些疑惑,顺着沈归荑视线看去,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都多了些笑,“那些东西,是东越男子的画像。”

说着,便往那画像堆里走去,沈归荑也跟过去,“要这些画像做什么?”

许若伶抬手将那画像摆放整齐,分成两摞,“小阿泽快及笄了,我想给她物色几个合适的夫婿出来。”

沈归荑有些吃惊,“阿泽才多大?”

“她打小身体不好,看着就比同岁姑娘小一些,你看她像十多岁的,其实她再过几个月便十四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动身绕到了桌案前,将那分出来的较少的一摞推给沈归荑,“这几个是我挑出来觉得还算满意的,你不若瞧瞧?”

沈归荑看着那推到自己面前的画像,有些迟疑,还没去拿,便看见许若伶又拿了另一张画像放过来不是,收回去不是,似乎陷入了纠结。

她便问了一句,“姐姐,那一张是?”

许若伶将那画像打开摆在沈归荑面前,画像连带着生辰八字都清晰可见,“这是秦怀候的小侯爷,弱冠有四,今未婚配。”

说着她叹了口气,“这小侯爷虽生性顽劣,但秉性还算纯良,只是年纪就有些大了,后宅也有几个通房,所以我有些犹豫。”

沈归荑垂眸,将那画像下落的密密麻麻的几行字逐个看过,待看到那句“喜美人,通音律”后,眸光微微闪动,思绪一转,这才抬眸看向许若伶。

“我倒觉得年龄尚可。”

许若伶连忙摆手,有些不赞同,“尚可不了尚可不了,若不算阿泽十四生辰,大的可有十一岁呢。”

沈归荑闻言便笑了,眸子半弯如清月,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许若伶没见过她这么笑过,眉目之间似是纳入了漫漫春山,恬淡又多情,如泼墨般的山水画,浓墨不多,清淡不减,是恰到好处的明丽流芳,风卷云舒。

她薄唇微抿,也不着急,“若是与我相配呢,年龄尚可?”

话落,屋里便陷入了良久的静默,直到许若伶发出一声压低了声音的惊呼。

“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