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理直气壮,丝毫不输气势。

江宴行只觉得可笑,便笑意更深,只是不达眼底,倒成了一抹淡淡的讽。

他半靠着,姿态有些懒,语气也连带着随意了些,“孤作何要哄你?”

沈归荑就知他会装模作样,便直接挑明了说,“殿下分明看到了我,却还要拿箭吓唬,把我的头发划断,女子唯发不可断,殿下难道不知?”

江宴行眉尾一挑,漫不经心道:“孤说没看见。”

沈归荑想了不少种江宴行回答的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被这么一噎,她哽了几秒,正要开口,便被江宴行打断。

“三公主来是同孤讲理么,”他极为敷衍,这几句话的功夫好像将他说累了,“孤没兴趣,也不同女人讲理。”

这算是挑明了不想认账,也不想和沈归荑再聊这个话题,沈归荑也识趣,摇了摇头道:“我是来给殿下送糕点的。”

江宴行视线从沈归荑身上划过,落在身侧的石桌上,虽没说话,沈归荑也知道他的意思。

她提着匣子走到石桌旁,打开盖子取出盘子,放在桌上,随后,沈归荑挨着江宴行,在另一侧石凳上坐下。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江宴行侧了身子,掀了眸,看了沈归荑一眼。

离得近,沈归荑也瞧得清楚,江宴行对于她坐下的行为并不疑惑,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眸子沉静,带着些视若无睹的散漫,“三公主还有事?”

沈归荑撩起袖子,半弯了腰,柳眉拧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表情却截然相反,薄唇被她紧紧抿着,抿出一道坚韧的樱粉色,似乎将那呼之欲出的痛声隔绝在了里面。

“方才来时崴了脚,”刚说到这,她便猛地闭上了嘴,似乎意识到自己揉的是膝盖,这才连忙转口,“额...就,就也不知道,怎么就膝盖也疼了....”

她下意识的抬眸迎上江宴行的视线,见后者饶有兴致的看她,便忙不迭的敛下了眸子,揉着膝盖的动作也变成了抓,粉色的指尖因她的用力而变成了羊脂白。

“疼,对,可疼了。”

这拙劣的演技和伶牙俐齿,江宴行早已见惯不惊,沈归荑乐得装,他也乐得去消遣。

江宴行看了眼旁边的茶花酥,便捏了一块,极浅的淡绿色被他两根玉指捏着,也衬得那淡白都有了色泽,他正反瞧了两眼,又放回了盘沿。

模样比他吃过的所有糕点都要精致,短时间内绝学不会这样的手艺。

他开始好奇,沈归荑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沈归荑的举止绝对算不得盛宠,即便是在这宫中收敛了性子,也不会是这般模样。进退有度和顺杆子爬,在一个骄纵的公主身上是不该出现的形容。

所以,她绝非南齐的三公主。

江宴行的眼神太过直白,沈归荑头一回从他眸子里见到除了懒散和讥讽以外的表情,带着若有若无的探究,好似要将人窥透一般。

沈归荑被看的头皮发麻,心里莫名有一丝慌乱,她便硬着头皮迎上江宴行的视线,拧起了眉,好似被江宴行这表情挑衅了一般,气鼓鼓道:“怎么,殿下不信么,我堂堂一个公主,崴了腿自然是要娇贵一些的。”

“堂堂一个公主,”江宴行拖慢了语调跟着念了一句,随后才缓缓挑眉,“那公主可要孤给你叫太医看看你这娇贵的膝盖?”

听得出江宴行在讽她,沈归荑撇了撇嘴,不由得翻眼,“不必,歇歇就好了。”

说完,沈归荑又揉了揉膝盖,再装模作样的拧着眉,间或吃痛的倒吸一口冷气。

江宴行瞧着便勾了唇,也好整以暇的看了她片刻,似乎觉得看无聊了,他才继续问道:“三公主的烧,可好利索了?”

沈归荑不知道江宴行为何会突然问这个,虽疑惑,却还是老实答了,“好利索了。”

“那,”江宴行手肘抵压在石桌上,手臂自然向下,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三公主想家么?”

想家么?沈归荑稍愣,只一瞬,她便缓了过来,“自然是想家了,”她顿了顿,柳眉一挑,语气轻快,“不过,若是殿下对我好一点,我便不想了。”

这个回答不在意料之中,江宴行也是浑不在意的轻笑一声,“什么叫孤再对你好一点便不想了,”江宴行压低了声音,语气都幽沉许多,“难不成你母妃对你不好,竟丝毫不及孤的一点?”

沈归荑刚想开口,却猛地一僵,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江宴行方才说母妃?

他这是何意思,难不成他不知道沈如姬乃皇后所生么?还是说,这是他故意用这般说辞来试探她的?

可他怎么会突然这般试探她,江宴行从未去过南齐,连沈如姬的面的都见过,他如何窥得出破绽?

沈归荑宛如被人戳了脊骨,一下绷紧了身体,连带着神经和血液的存在都浅薄了些,满脑子就只剩“母妃”那两个字眼,以及急速转动着要如何回答江宴行的思绪。

“嗯?”江宴行挑了尾音,眸子也半眯着,似乎并不着急,更甚有种作壁上观的姿态。

被江宴行催促,沈归荑心知自己迟疑的久了,生怕再被江宴行捏着错处,便抬眸迎上江宴行的视线。

“母后待我是极好的。”她没有浪费口舌去解释,但偏偏母后那两个字咬的比其它的都重,好似是在提醒江宴行说错了一般。

江宴行倒也不含糊,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用恍然的语气道:“三公主乃皇后所出,是孤记错了。”

沈归荑跟着赔笑,“无妨,殿下记得我就成。”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后,江宴行便不再说话,他只是垂眸勾出一抹笑,这是这笑极浅,瞧不出任何情绪。

沈归荑的反应似乎是合乎常理,但又漏洞百出,她既然可以第一反应出是母妃而非母后,那后面的任何反应便都是有待考究了。

他又看了沈归荑一眼,似乎是没了兴致,便询问道:“三公主歇够了么?”

听得出这是再撵她走,沈归荑自然也是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省的江宴行再说什么不着边的话试探她,便点点头,“歇够了。”

说罢,不等江宴行反应,沈归荑便施施然起了身,提上了空匣子,“谢殿下款待,我先回去了。”

说着是客气话,可那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客气,半分礼数也没有遵守。

江宴行也不在意,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也不再看沈归荑。

鸦青依旧守在东宫外头,瞧见沈归荑出来,便连忙迎了上来,问道:“公主,今儿可顺利?”

沈归荑将手里的匣子塞给她,也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她看了鸦青一眼,眸子平淡无波,随后又收回视线,半句话也没说。

看着情绪不太对,鸦青也不太敢问,只得跟着沈归荑一路默默回宫。

今儿江宴行这一番话,确实是将沈归荑唬住了,她委实不知,江宴行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试探,但是不管是哪一种,都相当于变相的提醒沈归荑。

她是替沈如姬和亲的,她是三公主。

沈归荑有些心不静,午膳时许若伶便瞧出来了些端倪,她并没有多问,只是趁着天热,做了一碗碎冰果酿,叫长叶送去了偏殿。

这是沈归荑头一回捧着一大碗,许若伶加了不少山里红干片,满满的一碗。

好吃是好吃,可沈归荑只是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心思重,稍一有事,四下无人时做什么都没心情,便将碎冰给了鸦青吃。

沈归荑唯一的顾虑便是,如果江宴行真的知道了她是假冒的三公主,那么他会不会将她送回南齐,亦或者是给她安个欺君的罪名直接砍了脑袋。

可无论是哪一种,沈归荑都承受不起。

沈归荑唯一能想到的处理方式,便是离江宴行远一些,尤其是在第二日给皇后请安时,这样的想法便尤为强烈。

她按例坐在后头,前头都是一些分位高的妃嫔,平日里说话,也都是那几个。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之后的话茬便一直都围绕着江宴行展开了,底下的人讨论的激烈,倒衬得皇后情绪过于平静。

“不是我说姐姐,这太子年纪确实也不小了,瞧瞧我表弟家的儿子,还未弱冠便有好几个通房,这殿下日日处理朝政到深夜,若无红袖添香,岂不显得冷清?”说这话的是蕙嫔。

这边话刚落下,许若伶旁边挨着的虞妃连忙跟着附和,生怕别人抢她话茬似的,“可不是么,我那表姑家还有个姑娘,也刚及笄不久,我瞧着是个水灵的,说话也讨人喜,若是能给殿下分忧解难,倒也是一桩美事。”

许若伶本不想说话的,可一瞧这虞妃又要无休无止的荐她娘家人,便哎呦一声,像是听到了紧箍咒,一副实在是忍受不了的模样对着她挥手。

“虞姐姐你可快别说了,我这耳朵都听的起茧子了,这么些年你都说了多少个姑娘了,表姑家的表婶子家的,你那远房亲戚都叫搜刮干净了吧!”

说罢,她顿了顿,“你那么上心干嘛,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娘娘命,可还不是连东宫都进不去嘛,这前头还有个顾望惊挡着,哪里轮得到她们呢。照我说,你那娘家人再找你,你甭理了,事办不成也落不到好。”

虞妃心肠软,耳朵也软,父亲原本是个落魄五品官,全是靠她才升了仕途,一家子亲戚没见过世面,只晓得家里出个娘娘就能过上好日子,便挤破了头要往宫里塞人。

就这几年内,虞妃都带了不少姑娘进宫,细数得有个七八个,最后还是被灰溜溜的送了回去。

许若伶这话说得不是没道理,虞妃也叹了口气,只是实在是答应了那远方表姑,只得看着皇后,一副为难又可怜的恳求道:“看看吧?”

这模样委实把皇后给逗笑了,她抿唇笑罢,妥协道:“行,都依你,带进宫看看,不过本宫可跟你说好了,太子若是瞧不上,以后可别再往这宫里头塞人了。”

谈妥后这话题才就此揭过。

这一上午的话,别的沈归荑没记住,单那句“连个东宫都进不去”却被她捕捉到了。

她脑子里白光一闪,便有些恍惚,连带着脊背也有些发冷。

江宴行一直不喜自己碰她,也不愿意同她多说一句话,这些她一直都知道。

沈归荑并不愚钝,一个家世清白又是虞妃带进来的姑娘都进不了东宫,她并不认为一个被太子亲自拒亲又是敌国公主的身份就能随意出入东宫。

除非,是江宴行故意的。

所以,从她那会儿去东宫再没人拦她时,江宴行就开始怀疑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