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行注意到沈归荑换了身行头,连发髻都变了,对他张着双臂,鹅黄色的襦裙围在胸前,露出莹白流畅的锁骨。

鬓上缀着的丝绦挂着流珠垂在耳侧,发丝凌乱了几许,薄唇被她抿出一抹浅粉色,唇角微微上翘,眸子弯成了月,淡铅松髻,灵气清赋。

周围有宫娥提灯垂首,绕在一边,贴着红墙瓦跟匆匆走过。

江宴行只消喊一声三公主,便足以让周遭人听到,只是他懒得做这等龌龊事,也懒得与她多费口舌。

他想起上午,便不动声色的将手背在身后,生怕沈归荑沾他,“三公主有话便说。”

瞧见了江宴行的动作,沈归荑知道他的想法,抿了抿唇,才小声开口,“自然是来答谢殿下的,我人生地不熟,又孤零零的坐在最后头,被作难也没人帮我说句话,今日若不是殿下开口,我就得被人当乐子耍了。”

江宴行不答,眸子清寡的如江练。

“当然答谢我也是非常有诚意的,虽然我舞艺不精,可却是比那顾望惊好的,不若挑个时间我跳与殿下看看?”

沈归荑说完便看向他,似乎夹杂着雀跃。

江宴行对舞没什么兴趣,却对那番话有兴趣,他掀了眼皮,终是有了些动容之色。

“既然公主善舞,为何不在宴上跳?”

沈归荑道,“因为我只想跳给殿下一个人看啊。”

江宴行垂了眸,默了半晌,倏的笑了,只是那笑声带着淡淡的讥讽,“为何?”

“为何?”沈归荑跟着念了一遍,却是猛地逼近江宴行,几乎要和他的身子贴在一起,她扬起头,这才笑着轻声道:“殿下以为是何呢?”

她声若蚊蝇,咬字也轻,软了嗓音时,颇有些微弱的暧昧。

少女和他的距离贴的极近,江宴行甚至能闻到她靠近时伴随而来的淡香,他面色因沈归荑的逼近而冷了下来。

从容的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三公主请自重。”他淡道。

闻言,沈归荑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她有些不悦道,“合着在殿下眼里,我这么做就是自轻了?”

她顿了顿,又抬脚逼近了江宴行,在他一步之外的距离停下,“殿下有什么好躲的,我行的正坐得端,既没同殿下私相授受,又没和殿下暗通款曲珠胎暗结,殿下拿什么和我谈什么自轻呢?”

“还是说,殿下说我不自重,是想同我私相授受?”

沈归荑说一句话,江宴行眉头便蹙一分,待她说完后,江宴行越觉得,他就该直接走。

江宴行身居高位,多得是阿谀奉承,旁人挤破了头的想要博他垂怜,或献艺,或偶遇,用尽了浑身解数。他见过万般种法子,却从未见过如沈归荑这般趋近于撒泼打滚的做派。

再观沈归荑,虽这般行事,可那眸子偏生好似泛着光一般,又有些近乎于纯粹的干净,带着希冀和渴望。

他晓得这人惯会装,便也由着她装。

这才敛了眸,那模样有些懒怠,嘴角微微扯起一个笑也不笑的浅淡弧度,他道:“三公主的坐的端便是在宴上盯着孤一直看,行得正便是在这宫中堵着孤恨不得贴在孤身上?”

沈归荑听了纠正,“殿下若不看我,又岂能知道我在看殿下,殿下认为是我盯着你看,那我如何不能认为是殿下盯着我看呢。”

“况且,我堵着殿下只是想答谢,”说着,她又抬手绕过江宴行,去拽他背在身后的袖子,“便是像今早这样去拽殿下,我也不曾要贴在殿下身上啊。”

江宴行这回没有拂开沈归荑,而是由着她拽着,视线从她手上又落在脸上,面不改色道:“既然三公主行的正坐得端,又作何要换成宫婢的衣裳?”

说罢,他也逼近了沈归荑,眸子随之一暗,“公主难道不知,大庭广众之下孤杀不了皇帝的妃子,孤还杀不得一个奴才么?”

他附在沈归荑耳边,语气咬的极轻,气息洒在她耳侧,温热又缱绻,可偏偏沈归荑听的头皮一麻,她猛地后退了几步,踉跄着稳脚。

这模样才不像是装出来的。

江宴行立刻浮上嘲弄的神态,勾起唇角,眸子晦暗,轻嗤了一声,“怕什么,孤逗你玩儿呢。”

说罢,他拂了拂沈归荑拽过的袖摆,似乎觉得人逗完了也没了趣儿,便连个眼神都吝啬,大步绕过沈归荑走了。

沈归荑顺势转过身去看江宴行,眸子有些发愣,她不觉得是在逗她玩,相反,江宴行这是在警告她。

可她没别的办法了,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在南齐好歹性命无忧,一部分的原因是公主这个身份,可在东越,她就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和亲公主,也没人在乎她的性命。

她今儿一早便得罪了两位娘娘,其实婧贵妃那话她本是可以忍的,可一旦给她冠上□□后宫的帽子,对方又是太子,这么多人看着,那便是砍头的大罪。

她不忍着,却是接连得罪了婧贵妃和皇后,这宫里走也走不了,逃了也未必能活下去,目前唯一的办法,便只有抱上江宴行这颗大树。

恐怕也只有江宴行,才能让她好好的活下去。

思及此,沈归荑抽离思绪,捋顺鬓边的碎发,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缓了一些,这才动身回了繁灵宫。

宫里不见几个宫娥,沈归荑放了心。她也不敢耽搁,提着裙子小跑去了偏殿换衣裳,鸦青见了连忙上前伺候,待她换好了衣裳,这才动身去正殿请安。

许若伶正窝在贵妃椅上,右手端着琉璃碗,一手拿着勺子,正往嘴里送着什么,她一瞧见来人,连忙放下琉璃碗朝着沈归荑招手。

“妹妹过来坐,”沈归荑坐的近了,才瞧见那碗里竟是满满的果酿冰沙,撒着些碎山楂和芝麻,瞧着甚至美观。

许若伶见沈归荑看了那冰沙一眼,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你不知道,我惯是怕热就爱吃这个,我原是想着也给你做一份,可念着你身子刚好,吃不得冰,不给你可又怕你多想,思来想去,便自个儿偷偷吃了。”

她知道许若伶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刚退了烧,许若伶便给她送冰吃,怕被她说心肠歹毒,可这般大喇喇的吃冰不给她,又怕她觉得不待见她,所以才偷偷藏起来吃。

沈归荑微微一愣,有些吃惊。

许若伶见她愣住,便连忙笑道,“你若想吃,我只给你一口,多的没有。”说着便挖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沈归荑这才缓过来,垂眸盯着眼前的勺子,碎冰有些化了,上面被山楂匀了色,看着酸甜可口,她看见许若伶望着她笑,便鬼使神差的张了嘴。

味蕾散开的是果酱的酸甜,混着玫瑰的淡香。

“好吃吗?”许若伶问。

沈归荑抿掉唇上的冰渍,开口,“好吃。”

许若伶笑出了声,挖着勺子也吃下去,吃完才道,“这可是我亲自调制的,吃过的姐妹都喜欢,不过可没第二口了,你这身子不爽利,不能多吃,等夏天姐姐我再给你调。”

沈归荑便笑着回应,一副乖顺的模样。

两人就这般聊了两句,也到了歇息的时候,许若伶催着她回宫,说明日还要给皇后娘娘请安,沈归荑这才动身回去。

彼时鸦青正在收拾东西,她拆了从南齐带来的包裹,看着那四双棉鞋正发着愁,就见沈归荑进了屋,她连忙问道,“公主,这四双棉鞋,要放哪里?”

沈归荑只是随意的扫了一眼,便在铜镜前坐下,“扔了。”

鸦青以为她没听清,便重复了一便,“扔了?”

“嗯,扔了吧。”

“公主,这鞋子不是你说要逃跑穿的么?”

沈归荑正在卸簪,闻言却是手一顿,转头看了鸦青一眼,她硬是看了三四秒,才开口,“你以为我要跑?”

“啊?不是公主说的要跑吗?”

两人无言对视了片刻,沈归荑先笑了,“这你都信么?”

“不是公主说急用么......还让方嬷嬷连夜赶了四双棉鞋。”鸦青茫然。

沈归荑解释道:“方嬷嬷被我养着,还要告我的状,哪里有这般好事呢?她偷偷祝我逃走,又不告诉皇后,依皇后这性子岂能饶了她。”

“那方嬷嬷如果告诉了皇后呢?”

“那便更好,我若是逃走,慌得是他们,本来和亲就是为了避免两国战争,我中途逃走,丢的可不只是南齐的脸,保不齐江宴行恼了继续发兵,南齐再送出一个公主,年龄够的可就只有沈如姬一个了。”

其实沈归荑能做的只有这些,也只能做到这些,横竖不过让他们慌乱一阵,再不济派个人跟着,待她入了东越宫中,便不了了之。

她拔下簪子,鸦青那边还在夸她,夸完又自言自语的骂了几句,见她没理,这才从罗汉床上下来,又见她早已解下了头发,便歇了嘴,才扶着她上了塌。

刚挨着枕,沈归荑便没了睡意,她心思向来都重些,防备心又强,可她想不明白许若伶。

直到终于发了困,沈归荑这才不再去想,翻了个身便睡了。

第二日她是被鸦青硬是叫醒的,说是伶妃娘娘早就起了,就等着她一起去请安。

沈归荑这是头一回发了难,她在南齐的日子,可比这早起好过,睡上一天一夜也没人管。

她眯着眼由着鸦青将她拽起,挽髻穿衣,净面漱口,一切收拾好了,这才出门,同许若伶前往凤栖宫。

凤栖宫早已来了不少人了,除了正堂的凤椅,只剩下了几个空着的位置,沈归荑仍旧是挑了最后的椅子坐下。

折婧来的要早一些,她心里还记得昨日在沈归荑那里吃瘪的事,瞧见了她便不满想要刺几句,“呦,这公主妹妹脸色这么差,瞧着是没睡好吧?”

说罢她也不等沈归荑张口,卷着帕子抵在唇边笑道,“难不成是怕不会跳舞丢人,连夜去学跳舞了吧?”

话落,便有几个妃嫔跟着折婧也笑。

沈归荑抿唇,寻思反正也得罪过了,她也不怕再得罪一遭,便回了句:“我小时候只顾着玩,父皇又不忍心见我吃苦,练舞的最佳时候早就过了,又岂会再练呢?即便是练了,也达不到娘娘从小苦练的标准。”

折婧面色一沉,这是拐着弯的拿身份骂她啊,只是她也不恼,翘起了指甲轻轻拂道:“可不是么,女人呀,总得有个傍身的东西。”

说着她看向旁侧,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光有张嘴,啧,那可不行。”

沈归荑刚想再说,打外头便传来一声笑,就见皇后由宫婢扶着进了屋子,她在室内粗略的扫了一眼,视线落在了折婧身上。

皇后一边走,一边笑道:“婧妹妹,你这张嘴也该歇歇了,你这岁数啊,”

她瞧了眼沈归荑,又继续道:“当沈妹妹的娘都绰绰有余了,你难为一个丫头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