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硕二十三年,惊蛰。

春雨一夜将停,墙外探出的绿枝还挂着露,宫瓦砖房梁上滴流答答的落着水。在台阶前画出一条水痕。

马广才将窗棂推开一条缝隙,隔着往外望,台阶之下不足三步远跪着一个蓝衣女子,女子跪的笔直,双手交于身前,旁边与她一同跪着的,是个身着藏青色罗裙,头扎双螺髻的丫鬟。

他轻啧一声,合上了窗棂,揣着手转身,望着隐匿在珠帘身后身影道:“陛下,这七公主从晌午跪到了现在,眼看就要用膳了,您不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么?”

男人执笔的手不停,撩着袖摆沾了沾墨,这才不耐烦的对着马广才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马广才应下,弓着腰退出了房,刚一关上房门,那佝偻的躯体便立刻挺直了,原先在屋里那点头哈腰的模样浑然消失,面白如粉,细浅的眉毛稍稍一挑,便多了些小人得志的味道。

他踱着步子慢吞吞的下了台阶,最后停在沈归荑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他看了半晌,“我说三公主。”马广才刻意顿了顿盯着沈归荑的脸,像是生怕错过任何表情,待看到那双窈目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才满意的收回视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要和亲嫁给东越太子的是你,跪在这不愿和亲的还是你,那太子嫁不成,嫁给太子他爹不也是一家人么。”

他摇头,“你也不想想,当了皇帝的妃子岂不比当太子的妃子好?”

马广才的声音又细又尖,捏着这半阴不阳的语气,让人听了说不出的呕。

“你!”鸦青听了恼火,作势要站起,却被沈归荑抬手拉住。

马广才不给这主仆两人互动的时间,他叹着气哎了一声,开始在沈归荑跟前慢慢踱步,“你就听咱家一句,赶紧回去吧,明日便要启程了,这地上湿又冷,三公主惯是体弱,要当心再染了病。”

他顿了顿,脚步也停下,笑出了一脸菊花褶,“这新妇,最忌讳的便是带病嫁,最是晦气。”

沈归荑藏在袖下的手捏成了拳,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松开。

她也没应,先是由鸦青搀着站起了身,拂了拂袖摆上的湿土,这才看向了马广才。

她深知宫中见风使舵的人惯是多,只是不想她此番还没和亲,这奴才便等不及的要在她脸上踩上一脚。

沈归荑母亲早死,之后便养在乔妃名下,那乔妃又是个病秧子,对她半点也不关心,作为最不受宠的七公主,沈归荑秉着安分懦怯的性格才在这宫中苟活至今。

她本以为不争不抢能在这宫中过好余生,只是不曾想到,就连败国和亲,也要她去。

这是这和亲原先不是她,而是她那位最受宠的三姐姐沈如姬,沈如姬仰慕东越太子江宴行,借着和亲的由头要去当太子妃。

那江宴行名声在外,从不沾染女色,一听败国和亲还要送出个太子妃,瞧着那堂下跪着的使官,竟是轻笑出声来。

朝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这位太子的性格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官员最是清楚,见他面无表情亦或者生气都不足为惧,最怕的便是瞧见他笑。

“伏尸千顷卸簪缨,乃闻公子笑。”这说的便是江宴行。

使官自然也吓的一脑门儿汗,丝毫不敢抬头,捏着袖子揩了又揩,觉得血液都凝固了,才听得堂上悠悠飘来一句,”使官可知,南齐的落羌花,为何殖不到东越?”

他也不知答或不答,他忽然想到了在南齐面见圣上时也不曾有这般畏惧,哪曾想到这区区一个太子,竟有这般威压,思及此,便更觉憋着一口气,心都要跳出来了。

见使官伏着身子,埋起脑袋,抖的如筛子一般,江宴行这才觉无趣,懒散的敛了眸,扫了一眼身侧的刘平乐。

刘平乐便解释:“落羌花根长耐干,越是恶略的环环境长的便越好,东越沃土潮润,自然是养不来这粗糙之物。”

言外之意便是,你们也配?

这太子嫁不成,莫名其妙倒嫁给了他老子,沈如姬寻死觅活撒泼打滚,才有了沈归荑替嫁的由来。

她早就该知道宫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懦怯安守本分一概没用,更甚她觉得此番跪在书房前的行为也显得极为讽刺,竟会奢望父亲能可怜她一些。

沈归荑敛下眸子里的冷,一改往常懦怯之态,笑的和善,眉目温软,“如此便谢过公公了。”

她吐字清晰,声音也清脆,“只是不劳烦公公担心,本宫正当妙龄不易得病。倒是公公,一把老骨头了,别说风寒,便是夜起都要当心脚下,省的一不留神滚下阶,命都没了。”

马广才的笑有些滞涩,他知晓沈归荑是如何长大的,平日里说话连头都不敢抬,哪里如今日浑然似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到底是宫中八面玲珑的老人,思绪飞转之间。他面不改色的应下这话,又多挤出不少笑,全堆积在脸上就有些渗人,“三公主想明白就好,咱家这就不送了。”

亲自目送着沈归荑的身影绕出了拱门。马广才的表情才骤然冷下,敛下眸子盯着方才沈归荑跪的位置,半晌后才卷了喉液,朝着那砖瓦啐了一口痰。

却说沈归荑这厢出了门,一旁的鸦青便气的红着眼骂道:“好一个将死的老东西,在陛下跟前横竖一条老狗罢了,传个话这架子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升天最后一差呢,我呸!”

沈归荑本就心烦意乱,又听得鸦青在耳边聒噪,不免的蹙起了柳眉,低声斥道,“鸦青,少说两句。”

鸦青还想再骂,闻言也只能鼓了鼓腮帮子,不甘的闭上了嘴。

沈归荑回到青蘅殿便要收拾东西,鸦青也跟着一忙,净装了些昂贵的首饰,忙了半天才晓得要问一句,”公主作何要收拾这些首饰?”

沈归荑也不停,将她柜子里的头面一股脑儿全都倒出,“你去将方嬷嬷唤来,就知道了。”

鸦青虽狐疑,但也听话的出了屋子,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鸦青便又回来了。

方嬷嬷一进屋就瞧见这幅模样,沈归荑着拿帕子卷东西,桌案上摆了一干零碎的首饰,活似要赶在天里之前逃逸一般。

“这是做什么昵!”方嬷嬷爱琢磨,便想得多,看着包袱堆在一起,思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慌得眼珠子险些要掉出来。

沈归荑正翻着妆奁取出一对翡翠耳坠,摆在耳侧比划了两下,便包进了帕子里,“嬷嬷你来的正好,我记得你那儿媳工活不错,布鞋可会?”

嬷嬷被问的发懵,也不知何意,只点了点头。

紧接着,方嬷嬷手里便被赛进来一团帕子,沈归荑推着方嬷嬷的手指,让她将帕子里的东西握紧,“好嬷嬷,这对绿翡玉权当送给姐姐了,你拿去,让她送来四双最好的布鞋,赶明我和鸦青好穿。”

方嬷嬷适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便蹙起了眉头。

她年纪不大,到底是做的宫里的差事,逢人便要摆上笑脸,这时间久了,面部再稍微一扯动,便能拉出来几道松垮垮的皱纹,便将人衬得苍老几分。

她皱眉,皱纹多起来,便略显沧桑老练,“公主是想明日在路上逃走?”

沈归荑倒是没想到她会直接点出,方嬷嬷眼里带着探究,她便顺着那抹探究点了点头:“嬷嬷说的不错。”

方嬷嬷一愣,讶然全然不低于眸子里将要呼之欲出的“你怎么敢”的情绪。

沈归荑盯着方嬷嬷浅浅一笑,继续道:“嬷嬷扎根在此,我便不为难嬷嬷随我同去,我明日走了,嬷嬷就回到三姐姐那里去吧。我这屋里好些东西没落宫印,嬷嬷若是瞧得上,便拿去当了,换些钱补贴家里,若是瞧不上,便留着。”

方嬷嬷还没从方才的愣神里缓过来,沈归荑再道,这下她眸子里的讶然便都换成了不可置信,“公主你......”

方嬷嬷心不坏,人也忠诚,可惜跟的主子是皇后,也就是三公主的生母。被皇后安插在青蘅殿,一呆就是五年,隔三差五的去汇报一下沈归荑的情况,其他的倒也安分。

沈归荑一开始都知晓,只是懒得戳破,便留方嬷嬷在身边,好时时给皇后汇报她愚钝的心性。

眼前的少女笑的温和,眉眼弯如皓月,可就是这么一副面容,却真真让方嬷嬷霎时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连忙将手里的帕子塞回沈归荑手里,后退两步跪下,伏低了身子,“公主恕罪。”

沈归荑没动,依旧是噙着笑,语气也轻柔,“我若是真想怪罪,嬷嬷岂还能有今天?快起来吧,今儿就当我使唤你最后一回,明个就要跟嬷嬷道别了。”

方嬷嬷心里是又慌又愧,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连忙应下,起了身便匆匆往外跑。

鸦青看着方嬷嬷极快就消失的身影,神色狐疑,有些不赞同的扁了嘴,“公主,你告诉了方嬷嬷,就不怕她跟皇后娘娘告状啊?”

“她不会的,”沈归荑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笑道,“方嬷嬷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她在我这白吃五年,整日算计着我,我也不曾亏她丝毫。”

“她心里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