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夜班格外忙碌,小孩的事不过是一个很短暂的插曲。

之前抢救失败的马方综合征的女患者遗体已经被送去太平间,她丈夫也已经办好了手续离开急诊大厅。

抢救室的门被关上,过了没多久,又再?次打开。

下半夜,凌晨一点半,120车呼啸着送来一个感染性休克的患者。

患者七十多岁,头发全都白了,面容瘦削,眼眶凹陷,透着青气,手背上贴着胶布,大片的老年斑附着在皮肤上,看起来是久病之人。

神?志不清,不停地张口呼吸,像是在拼命地挣扎,这是求生?的本能。

给他戴上吸氧面罩之后,林泽向跟来的患者家属了解情况,“有什么基础疾病吗?”

“我爸爸有白血病,不过因为他年纪大了,他自己不想太痛苦,我们也尊重他的意见,已经放弃了放化疗的。”其中一位家属应道。

林泽点点头,开了检查单,送患者去做急查的肺部CT。

护士抽了血来问:“你们谁去做刚才那个的血气分析?”

许潆心忙道:“我来做吧。”

除了血气分析,还有CRP等几个项目,也是一并在急诊化验室做的,许潆心拿着几管血去了化验室,十几分钟后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再?回来,病人已经送去抢救室了。

“他现在感染的部位应该是肺,等下请呼吸科的会诊来看看。”她听到林泽对患者家属道。

“老师,血气的结果出来了。”她说了一句,将手里的化验结果递过去。

林泽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又还给她。

接着道:“他现在还有酸中毒和低氧,都要做对应的治疗,等下要签字……”

在场的家属应该是患者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站在门口,使劲往里看,都是泪流满面的模样。

听完林泽的话,半晌患者的一个儿子沙哑着声音问道:“医生,我想问问啊……就是,你们有没有办法让他不那么受罪么?你们能给他做安乐死么……他太痛苦了……”

说完他蹲了下来,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一直都很厉害的啊……”

疾病将原本高大的父亲击倒,让崇拜他的孩子忽然发现,原来父亲真的老了,也会变得脆弱不堪,如此渺小。

“大哥你别这样,别为难医生了……”患者另一个儿子见状擦擦眼睛,连忙拽了一把兄弟。

患者的妻子更是哭得快晕过去了,坐在抢救室门外的椅子上,神?情委顿又绝望。

这最后的时光,不仅让患者受尽病痛折磨,也让家属备受煎熬。

可是安乐死是不可能的,包括我国在内的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都认为这是犯罪。

其实这样表达也不够准确,像患者和家属现在这样,拒绝放化疗,停止治疗,让患者自然死亡的行为,本身就属于安乐死的一种,被称为消极安乐死,这是被容忍的。

而另一种通过通过给患者注射或者服用某些药物,加速患者死亡过程的积极安乐死,才被视为犯罪。

对于这种行为,我国主流的主流刑法理论和司法实践都认为属于故意杀人,但是在量刑时可以根据实际情况从轻。

国内很出名的一个关于安乐死的案例便是蒲连升案,但这个案件当时是因为蒲连升给患者用的药物剂量远低于致死量,而且患者的直接死因是疾病引起的并发症,因此回避了安乐死这个具有重大争议的议题。

许潆心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医学伦理学课堂上老师讲过的这个案例,以及当时他们小组抽到的课题,“死亡”。

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问题在安乐死这个问题上被追问到极致。

“很抱歉,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目前来说,我们还没办法提供这项……服务,这是犯罪。”林泽想了想,实在找不到一个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件事。

顿了顿,“不过我们请了会诊,等下医生来看过,尽量让他舒服点吧。”

他尽量解释清楚医疗在这一块面临的伦理困境,患者家属也算是通情达理,没有再?提这件事,只一再?强调要让老人舒服点,用什么药都可以。

除此之外没有再?要求什么,而是很快就办好了一应的住院手续,也交了足够的钱。

反倒是林泽他们,看着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除了静待死亡的来临,他们能做的其实真的不多。

“其实……”回办公室的路上,许潆心和封睿低声说道,“在肿瘤科的时候,我第一次遇到患者跟我说,医生你出去吧,我做什么你就当不知道。”

顿了顿,她舔了一下嘴唇,继续道:“他藏了刀片。”

一个胃癌晚期的患者,藏了刀,还对她说那样的话,许潆心当时吓了个半死,根本不敢走,站在病房里直接就打电话把自己的带教叫了过来。

最后当然是收缴了对方的刀片,过了没两天,他又对许潆心说想从窗户跳下去,科里没办法,只好时时盯着他,防止他做出什么寻死的行为。

过了大概一周,他出院,当时情况已经很不好,反复交代家属一定要注意他有自杀倾向,可出院没几天,他的家属回来开疾病证明时,告诉他们,病人趁家里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割腕了。

“他心有死志,防不住的。”封睿听完,摇摇头,叹了口气。

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马上就要办公室门口了,他忽然又说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也得了不治之症,会选择姑息疗法,可能会有很多人反对,但潆心,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许潆心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他。

现在就说这么久远以后的事吗?

可是,“等到那个时候……我们肯定很少见面了,说不定我连你生?病了都不知道啊?”

封睿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嘴角翘了起来。

“是么?我倒觉得不会,你一定会是第一个就知道我的近况的人。”

声音温柔又坚定,好像笃信未来必定如此,许潆心顿时便愣住。

等她再回过神?,人家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身子一侧,就进了办公室里,而她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最后努努嘴,暂时将这件事给放到一边去。

等呼吸科来会诊完,时间已经快到半夜三点,暂时没有新收的住院病人进来,林泽让叶远去值班房躺一会儿,又叫封睿和许许潆心,“你们也都去吧,今晚辛苦了。”

“就你一个忙不过来吧,师妹去睡。”封睿立刻接话道。

许潆心却摇摇头,“都过了护士的交班时间了,我进去的话会吵到她们的,师兄你去吧。”

封睿刚要反驳,就听她加重了语气道:“你每次都不睡,会容易猝死的哦。”

封睿:“……”虽然说这是事实,但……吓唬谁呢你。

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一个主意,“我们来猜拳吧,谁输了谁去谁。”

许潆心一愣,怎么还能这样的?

睡觉这种好事,难道不该是谁赢了谁去吗?

“快点,别磨蹭。”封睿又催促了一声。

许潆心抿抿唇,不情愿地说了声好吧,然后伸出手来,“……来咯。”

“石头,剪刀,布——”

封睿除了剪刀,许潆心出得慢了一丁点,及时将快要撒出去的手指缩了回来,攥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拳头,在心里惊呼一声好险。

然后顶着封睿似笑非笑的目光,镇定自若地冲他挥挥拳头,“看,我赢了,你快去睡觉!”

封睿:“……”你对自己的作弊行为就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许潆心说完之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着坚持和执拗,封睿便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了。

顿时忍不住想摸摸鼻子。

一直旁观着一切的林泽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先是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道:“哎呀,封睿你就从了潆心吧,人家也是为你好嘛。”

许潆心闻言应了声是啊,刚要附和,就听他又接着说了句:“作为男朋友,你这样回去不听话,回去是要跪搓衣板的吧?”

她愣了一下,没说出口的话悉数吞咽回肚子里。脸孔瞬间涨红起来。

这半个月除了刚入课那两天大家调侃了几句他们之外,就没有再?听谁议论过了,她都快淡忘这件事了,结果又被林泽提醒。

顿时便觉得心虚起来,然不住往旁边躲了一下,“……关、关我……才、才不是那样的。”

否认得结结巴巴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她言不由衷。

封睿揉揉鼻子,有点无奈地道:“行吧,一会儿我再?来换你们。”

见他要走,许潆心顿时就笑了,“好,快去快去。”

接下来的时间,便只剩她和林泽两个守着诊室,有病人的时候看病开药,没病人的时候为了提神?,俩人端着咖啡闲聊,说着说着,就讲起课来。

说的是常用的抗生?素,给许萦心听得差点咖啡都救不了她的瞌睡。

就这样熬到五点多快五点半的时候,外头忽然一阵动静传来,护士来叫了声:“林医生,有病人,猝死的!”

俩人立刻扔下手里的水杯冲出去,看见一个穿着睡衣和拖鞋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身上沾着血的老太太,冲他们大声喊:“医生!医生,快看看我妈!”

身边跟着一个女人,和他装扮差不多的。

林泽让她将人放到靠墙的平车上,然后让护士将人推到抢救室去,一边走一边问:“病人为什么吐血?”

“我妈有食管癌的,医生说做不了手术了。”患者的儿子回答道。

等到进了抢救室,林泽说要插管,许潆心立刻拉开抢救车的第四层,抢救要用到的器械一览无余。

“先帮我装一下喉镜。”

许潆心三两下装好喉镜,他已经戴上了手套,接过喉镜掰开患者的口腔……

没多久便从她的气道内吸出大量的血块,基本可以判断窒息猝死的原因是因为大呕血误吸。

“这要想办法止血才行,打电话叫胸外科或者肿瘤科的来,看能不能做介入,单纯靠药物恐怕止不住血。”林泽说了句。

说着掏出手机来打电话,还不忘跟许潆心说:“去把阿远叫起来。”

这一叫,便将封睿也叫了起来。

他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出来,边往外走,边对她道:“潆心,你快进去睡一下吧。”

许潆心掉头就走,赶着去开会诊单,“睡什么呀,来大抢救了!”

她此话一出,封睿的瞌睡倏地就跑了,“……什么?大抢救,哪床?”

“新来的抢1,食管癌呕血误吸引起的窒息猝死。”许潆心应道。

封睿立刻跟了上来,问道:“要请哪个科会诊?”

“胸外和肿瘤,老师说可能无法药物止血,看是不是能做介入。”

“我过去看看。”

封睿说完就往抢救室跑,跟走医护人员通道下来会诊的胸外科和肿瘤科医生碰个正着,打了声招呼,一起钻进抢救室。

林泽已经将止血药给用上了,可是无济于事,两位医生会诊过后,患者被推进急诊手术室。

里面在紧张地进行介入手术,外面林泽正在和家属详细地沟通病情,一张张知情同意书、病危通知单签下去,里面的介入止血宣告失败。

“不行,止不住,出血量太大了,视野根本看不清。”负责手术的医生无奈地道。

林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出来跟患者家属进行最后一次谈话,而此时患者已经休克得一塌糊涂了。

病人的儿子儿媳皱着眉头听完林泽的话,面色很难看,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医生,如果到最后实在不行了,那就不抢救了吧,我就一个要求,让她走得舒服点,尽量不受罪。”

林泽点点头,转头吩咐封睿和许潆心:“封睿,去开药,镇静镇痛药剂量加大点,潆心,拿拒绝有创抢救的告知单给他签字。”

所谓的加大药物剂量,也肯定是在允许的范围内。

直到早上九点,患者宣告不治,走得还算安详,脸上没什么痛苦神色,家属回去之前还特地来感谢了他们。

能够没痛苦地离世,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安慰,不管对患者本人,还是她的家属。

这两天的班简直就像打仗,不管是许潆心还是封睿,都是第一次经历两天内送走好几个病人的震撼,真的,就连肿瘤科也不是天天都有病人走的,还接二连三地走。

俩人一方面是精神?受到了巨大冲击,一面是没休息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累趴了,强撑到十一点左右写完病历,马上撤退。

封睿还要开车,幸好离得够近,许潆心是刚上车,车子还没动,她就头一歪,睡过去了。

封睿震惊于她的秒睡,又心疼她一直强撑,叹了口气,从后座找出一条小毛毯,抖开,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伸手捋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用颤抖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然后低声说了句:“好好睡吧,睡醒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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