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明经常会记起周扬在很久之前说过的一些话。

 他说:“这是游戏。”

 他还说:“这不是你的游戏。”

 也许是无心之言,也许这是周扬当日对他说的极少的几句真心话之一。可惜他忽略了,现在却常常想起来,怎么也咀嚼不尽。

 假如人生真是一个游戏,那这个游戏真是被无聊的人们玩得新意层出不穷。

 可陈明讨厌新意,他经不起再三的改变,他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目标。既然打算成为离蔚,或者说成为离蔚的替代品,那么就不要中途放弃吧。

 他无法为自己而活,他已经没有了自己。

 他打算为周扬而活而周扬,却为离蔚而活。

 于是,他也将为离蔚而活。

 世界是紊乱的,陈明试图把它理清楚,以至于到最后,一个活人为了一个从不曾见面和交谈的死人活着。

 可在梦里,又是可恶的梦,他还是总能听见周扬温柔的呼唤。

 “明,陈明…”这是周扬的声音。

 “明…”

 确实是周扬的声音,比唐僧的紧箍咒还灵,怎么也逃脱不了的天罗地网。

 “停,停…”陈明痛苦地捧着头从床上坐起来。他没有尝到醉酒的好处,他连一丁点的痛苦都没有忘却,反而增加了可恶的头疼。

 他伸手接过一杯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温水,用水润了润嗓子,才抬头看向递水给他的人。

 薇薇站在床前,无奈地耸着肩膀:“周大哥出去了,他要我陪陪你。”她瘦了,下巴尖尖的。

 “你用不着来陪我。”陈明说:“放心吧,我不会逃跑。我已经不想逃了。”

 “其实,我不是因为周大哥的吩咐来的。我自己想来。”薇薇蹙眉,打量着陈明:“想来看看你的样子,来…”

 “来怀念一下你的哥哥。”陈明迅速接了一句,而且找了个比喻:“就好象蜡像馆里的蜡像,不过这个更好一点,会动会说话。”

 按计划,他应该露出属于离蔚的表情,用离蔚的腔调说点什么,趁机在薇薇面前表现一下他改变的成绩。可他边说着,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靠在床头。脸上的神情清楚表明,他并不想交谈。

 薇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陈明没有理睬她,薇薇更响地哼了几声。

 陈明的目光终于移向她,嘴唇动了动,可没有说什么。

 “你想伤害我。”薇薇瞧破他似的挑衅:“你想说点什么伤人的话,对吗?”

 陈明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跳下床,打算去梳洗。

 薇薇一个箭步拦住他,逼他看着她乌黑的大眼睛:“你老避着我,你不是避着我就是想用话刺我。”

 “走开。”陈明皱眉。

 “其实你心里很想很想有个妹妹。”

 陈明霍然抬头瞪着她:“我自己有妹妹。”

 “可是你想要我这个妹妹!”薇薇冲口而出:“你想当我哥哥,是不是?你说,你说啊!”陈明开始磨牙:“我不想当你哥哥,根本没有兴趣。”

 “你想,你想,你想!”薇薇斗气似的大叫起来,她抓住陈明的手,不让他从自己身边穿过去:“你说,你说呀!”

 “放手。”

 “你老是觉得自己很可怜,老是觉得自己被逼着干这个干那么,老是觉得自己很倒霉…”

 “放手!”

 “你想当我哥哥,你说,你说啊!”“我叫你放手!”陈明莫名其妙地被挑起了火气,他狠狠拽开薇薇的手。

 “啊!”薇薇尖叫起来。她倒在床边,缩成一团。陈明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薇薇?”他赶紧蹲下,使劲低着头:“怎么了?撞到哪里了?”

 薇薇没摔到哪,可是她抬头时眼眸里闪烁的寒光让陈明吃了一惊,那活象一名将军在萧瑟静寂的沙场上终于要下最后攻击命令的决断眼神。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一辈子也走不了,我知道,你没有地方去。”薇薇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这是天上的哥哥留给我和周大哥的礼物。你没有地方去,我不会让你走的。”她对着陈明,温柔地笑起来。“你没有地方去。”她笑着,温柔而残忍。

 她说:“梅花是错的,她说的都是错的。你不可以走,你本来就是我们的。”

 陈明觉得心惊,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薇薇伸出手,象是想抚摸他的脸。陈明却倏然后退了一下,有那么瞬间,他差点以为那是死去的离蔚的手。

 薇薇从地上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跑出去,不一会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手上捧了一大堆的衣服,一股脑地扔在床上:“这是我最近上街时买的,都是哥哥最喜欢的款式,他看见一定会穿的。我都送给你。”

 她象忽然把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完全想通了似的,已经没了开始时的无奈和脆弱。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游说陈明换上新衣服。直到陈明受不了地蹙眉,她又完全摒弃了旧日的刁蛮任性,象呵护小孩子似的哄起陈明来。“好,好,不换就不换。”薇薇兴致勃勃地说:“你说一句话给我听,好不好?”

 “说什么?”

 “嗯…”薇薇眼睛一亮:“就说你奶奶的。对,就说这句,要粗声粗气的,你奶奶的。”

 陈明心里一紧。

 薇薇期待地看着他:“说吧。”

 他沉默。

 “说吧,求你了。”薇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薇薇…”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吧,说吧。”

 “…你奶奶的。”

 薇薇怔怔看了他一会,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不错,真不错!”她鼓了一会掌,把额头在陈明肩膀上蹭了蹭,叹息着说:“你哪也不能去。”

 陈明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可薇薇没有察觉。

 薇薇兴致出奇地昂扬起来,她又强烈地要求陈明陪她逛街。她扯着陈明用急行军般的速度梳洗和换下睡衣。

 陈明被她狼狈的扯下大厅,他不敢再用力阻止她,生怕又会让她摔倒。

 “喂,光头!”

 光头的身影在窗外闪过,被薇薇捕捉到了。她对光头大大咧咧地喊:“给我准备车,我要出去逛街。”

 光头的身影又从窗户边冒出来,一脸宠溺的笑容在见到陈明的时候骤然转为黑沉。

 “你和谁一起出去?”光头瞪着陈明。

 “你管不着。”薇薇别过脸,很快又转过来对着光头笑,把陈明推到身前,炫耀似的说:“怎么样,很象吧,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不同吧?”

 光头诧异地看着薇薇,仿佛眼前的小东西忽然疯了。“很象,对不对?”

 “你疯啦?”光头对薇薇虎起脸,大吼:“你干嘛跟个冒牌货在一起?”他直接从外面的草地纵过窗户跳进大厅,一把抓住薇薇,咆哮着:“周老大疯了,你小妞也疯了?你给我醒醒!”

 他抓住薇薇的肩膀打算把她晃醒,但是薇薇伶俐地挣开了,闪到一边,昂着头回骂:“你才疯了!你管不着!”

 “他是个冒牌货!”

 “你管不着!”

 光头的眼睛里冒火了,恶狠狠盯着薇薇,垂在两腿侧的拳头紧紧攥起来。陈明生怕他伤害薇薇,下意识地跨前一步,还没有走到薇薇身前,左脸颊已经挨了一下。

 眼前骤然一阵发黑,他在原地打了个旋,扶住沙发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子。“你干什么!”薇薇不敢置信地尖叫,扑到陈明身边。

 光头一把抓住她,把她拖开。

 “你搞清楚,这家伙不是离哥,你别和他搅和!”

 光头用了狠力。陈明整张脸有片刻完全麻木了,过了几秒痛楚才慢慢浮出来,越来越厉害。他虽然扶着沙发站定了,可视线还在摇晃。

 “你干嘛打人?”薇薇正对着光头质问。

 “我就打这冒牌货!我早想打了,看他还敢不敢不要脸冒咱离哥?”光头转头看着陈明,瞧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怒向火中烧,攥起拳头又朝陈明冲过去。“不要!”薇薇一把死死抱住他的后腰。

 “放手!我打死这个冒牌货!”

 “不许打,我不许!”薇薇就是不松手:“冒牌货又怎么了?你讨厌冒牌的,你给我找个真的回来。我要我哥哥,你把我哥哥找回来,找一个回来给我,找一个回来啊!就只剩这一个了,你还要打。你赔,你赔一个给我!”她大哭起来。光头愣住了。薇薇松开了手,径直坐在楼梯角上:“你打死他,你赔一个真的给我…”强烈地抽动着双肩,把脸完全埋在双手里。

 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潺潺流下,滴淌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光头不知所措地挠头:“别哭,唉,小妞别哭…”他已经没有了痛打陈明的兴致,在薇薇身边来回转圈,不停跺脚,不时把厌恶的目光投射到陈明身上。

 陈明的视线终于不再摇晃,他看着薇薇,感觉喉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苦涩。

 什么都乱了。什么都变了闹剧。

 原来深情和牺牲,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无聊的闹剧。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你会一直爱我吗?”

 “只是游戏。”

 “这不是你的游戏。”

 “你只是一颗棋子…”

 陈明开始摇头,渐渐摇得越来越猛。天地开始旋转,如同一部巨大的甩干机一样。

 可是记忆甩不走。可是过去甩不走。甩出来的伤心和沉重越来越多,挥之不去。薇薇痛苦压抑的哭声和光头不耐烦的劝慰也挥之不去。他狂烈地摇着头,让天地更疯野地旋转。

 直到一种宁静的光忽然汹涌地闯进他旋转的世界,把所有旋转的频率赫然中断。

 有人紧紧抱住了他,暖暖的体温象大毯子一样包裹着他,不允许任何的摇晃继续。

 “怎么了?”烫贴,令人安心的声音:“出了什么事?”

 陈明回头。

 周扬回来了,他抱着他,他贴着他。

 “你的脸怎么了?”周扬看清楚他的脸,眼睛里顿时掠过森冷的光。

 周扬转头寻找光头的身影。

 危险的空气朝客厅每一个人直直压下来。“我的脸,好疼。”陈明忽然开口,把周扬的注意力扯回来。周扬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用指尖轻轻触碰。陈明倒吸一口清凉气,畏缩了一下。

 周扬的眉毛紧锁起来:“回房,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没有理会别人,把陈明直接拖回主人房。

 “坐在床上,别动。”周扬在柜里拿了紧急药箱回来,视线一落到床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陈明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是薇薇送我的。”

 周扬黑着脸,积聚的怒气几乎从眼眸里淌泻出来。他放下药箱,双手把床上七零八落的大堆衣服都抱起来,两三步跨到窗前,用力把所有的衣服统统抛出窗外,顺手把窗户狠狠一甩。

 哐当!他在窗边站了好一会,直到不断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才转身向陈明走去。“嘴角裂了。”周扬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水:“疼不疼?”

 “不疼。”

 “都肿了。”

 药水沾到伤处,陈明抽动了一下唇角:“不疼。”

 周扬深深看他一眼,继续搽药,边问:“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牛蛙,太阳鱼…”

 哐!更大的巨响。

 周扬骤然站起来,奋力将整个药箱扫到地上。

 巨大的响声后,是满屋的死寂。

 不同颜色的药水,从被摔得变形的药箱下渗出,聚成或红或无色的小水滩。

 “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给我一个答案有这么难吗?”周扬压低声音,低沉地问。

 “我一直在给你答案。”

 “我要真正的答案。”

 “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周扬恼怒地瞪着他,隔了半天,重重坐在床边。“你不喜欢牛蛙。”他试图放缓声音。

 “我喜欢。”

 “我知道你不喜欢。”周扬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陈明静静和他对视。

 “不。”陈明难看地笑起来:“我喜欢。”

 可怕的怒气从周扬的黑瞳深处若有实质地射出来,刺得人皮肤微微发疼。他磨着牙,用他特有的既充满威胁又拥有磁性的声音说:“我只是想知道。”

 陈明低头想了一会:“知道我,还是离蔚?”

 周扬沉默。

 “你们两个。”周扬终于说。

 “离蔚最喜欢吃牛蛙、太阳鱼,至于我…”陈明顿了顿,才冷冷说:“你休想,你这辈子也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