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送了,很晚了,你快些回家去吧。”

前面不远便到家了,叶涟漪停下来看着沈怀越。

两月不见,他变得憔悴了些,是为了自己去找红岩石一路奔波的缘故。

而今天他也是刚刚回来,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荷花灯节,听闻自己不在家中,便想去街上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将她找到了。

两个人聊了许多,虽然沈怀越说的都是他在路上遇见的趣闻,但叶涟漪知晓他的辛苦,为了能多找出几块红岩石,他跑了不少地方。

前面就是叶涟漪的家了,他不好意思将人送到大门口,只好挠挠头,说:“那我明天将红岩石带来给你?”

叶涟漪点头应着,“好。”

沈怀越抿着唇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叶涟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辛苦了沈怀越,还有谢谢你。”

没有想到叶涟漪会这样郑重其事的向自己道谢,沈怀越连忙摇头又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叶姑娘不必谢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有些局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天色,不舍的开口道:“那个,叶姑娘快回去歇息吧…”

叶涟漪点头,“多谢你送我回来。”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远复又停下,回头看他笑着说:“以后怀越唤我涟漪便可。”

沈怀越张着嘴巴怔愣的定在原地,一双眼里满是欣喜若狂,直到看不见叶涟漪的身影了,他才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喃喃一声:“涟、漪。”

“涟漪、涟漪、涟漪……”他笑的有几分傻气,足足暗自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

从前他很怕唐突了叶涟漪,从不敢有过分之举,言语上也始终注意着,生怕让叶涟漪以为他是个轻狂的人。

虽然以前他总爱和友人出去喝酒,放纵自己,但自从花神节遇到叶涟漪,他便收敛了许多。

他以为这辈子叶涟漪都不会看他一眼,却不成想他与叶涟漪成了朋友,如今也被她叫做怀越了!

开始的仓皇与紧张,此刻都被欣喜所替代。

当沈怀越找到叶涟漪时,看到她特地向着一个男子颔首告辞,那时他便想问,那个男子是谁?

可是想到自己似乎没有资格去问,也只好硬生生忍住。

送叶涟漪回来的一路上他虽然高兴,但心里也一直惦记着,想要知道那人与叶涟漪是什么关系。

他从未听说过叶涟漪有哪些男子好友,那么那个人必然是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相识的。

而他们仅仅相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一起逛灯会了,而一般会去荷花灯会的,大多是未成婚的男女——

这让他不得不多想,心中抓心挠肝又不敢去问。

可是现在,沈怀越什么都忘了,他兴奋的想要高声唤一声涟漪,又怕扰了周围人家,也怕他的行为让叶涟漪遭受非议。

涟漪二字卡在嗓子眼儿,憋了许久又咽下去,他何其有幸,能得叶涟漪青眼!

望着叶涟漪离开的方向许久,他才轻声笑着,一步三回头的回家去了。

叶涟漪刚进屋子便感应到了段景身上独有的气息,看样子他刚刚来过,但却不见人影。

叶涟漪朝梁上看了看,也不见他,她心里没太在意,想着可能是他有事,来了又走了吧。

坐到铜镜前想要拆掉发髻,叶涟漪这才发现在她的妆台上摆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她带过的假面,可她明明将这具假面送给那个撞到她的小姑娘了。

还有一个……竟然是捏成了她的模样的泥人儿。

泥人也有着飞仙髻,上面插着的是与她头上样式相同的发簪,这是段景特地为她制的,没想到跟她长得一样的小泥人儿也有。

她笑着将小泥人儿拿起来仔细看看,又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

“竟然捏的这样好。”

她轻轻摸着泥人儿的脸,知道段景心细手巧,制的发簪相较于手艺人也是不差的,却没想到泥人儿也捏的这样好。

想到她跟着沈怀越离开时,段景正捏着自己的泥人呢,她抿抿唇,当时应该与他说一声的。

只是她那时心里太高兴,沈怀越回来了就证明他找到红岩石了,她便顾不得段景了。

叶涟漪心里带着歉意,看样子段景今晚是不会来了,等明日见了人再与他解释吧。

却殊不知,此刻段景正忍受着什么——

看到叶涟漪跟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走了,段景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脸上的假面遮住了他的一丝脆弱。

段景在人群中找了许久,终于找到撞到叶涟漪的小丫头,他拿着特意买来的其他样式的假面,要与小丫头交换。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冷硬,也或许是他的假面太可怖,小丫头被吓得哇哇哭,但最终他还是拿到了叶涟漪戴过的那一只假面。

这是她第一次戴的假面,怎能轻易送人?

手里还沾着已经干掉的泥巴,段景搓了搓手,转身又回了刚才的摊子前。

今夜的叶涟漪很美,她戴着他亲手制的发簪,合该将这一幕留下来。

脑中回想着叶涟漪今晚的样子,段景的手上不停,不多久就捏成一个和叶涟漪一模一样的小泥人儿,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连那老板都夸,“公子的手艺竟然这样好,你心悦的姑娘一定会很喜欢这个泥人的。”

段景小心的拿着泥人的手一顿,低喃了一声:“心悦的姑娘?”

脑海中是叶涟漪亭亭玉立的模样,看着捏好的泥人儿,段景摇头轻笑了起来。

叶涟漪于他而言是光,他既然见识过光,又如何能忍受黑暗?

可是现在,他正在黑暗中艰难前行——

将两样东西放在叶涟漪妆台上,他就离开了。

十几日前,他叫陆风去南部云岭采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回来,这只猫一定又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女妖神不思蜀,竟到了今日才舍得回来。

“主子这可就冤枉我了,去云岭的路那么远,我一来一回十几天已经很快了。”

陆风变回最舒服的本体,摊在桌上。

他就知道主子在叶姑娘身边安全的很,隔了一段时间再见,主子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只是这神情……

陆风懒洋洋的,透过窗子看了眼天色。

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主子怎么还不去叶姑娘那,难不成是被人家赶出来了?难怪看起来很不痛快的样子,一定是主子做了什么惹叶姑娘心烦的事,不然……

段景坐在桌边黑着脸,一把揪住陆风的尾巴将他提了起来。

“你是不是忘了我能听见你的心声,嗯?”

陆风一惊,糟糕!

他与主子结契后,只要主子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心里话。

从前主子从来都不会听他的心声的,今日是怎么了?

他最怕自己的尾巴被人拿住,四只爪子扑腾着,嘴里喵喵个不停,【主子我错了,求放过、求原谅!】

段景依旧不撒手,他就是心里不痛快,总要找人撒撒火。

他拎着他的猫准备去跟叶涟漪坦白,反正他已经知道了叶涟漪很喜欢猫,而陆风——

先是猫,才是妖,应该无碍的,大不了让他一直以本体出现就是了。

段景心里想通了,拎着陆风就要走,可是他的脚才刚迈出去,身体就突然顿在原地。

他一手捂着头,脑中那种鬼怪的嘶吼声又开始了,这两个月他过的很恣意,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陆风的尾巴突然被揪的生疼,他连忙化为人身落在地上,刚好接住要晕倒的段景。

他心里一惊,想起来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而现在刚好到了子时,正是百鬼尽出的时候。

陆风连忙将段景背起来,“主子,我带你去叶姑娘那里,你坚持一下。”

段景脸色煞白,他握着安神珠费力说着:“不许。”

“可是……”

“莫要打扰她。”现在再过去会给她添麻烦。

陆风没办法,将段景挪回床上并设下一道结界,防止其他鬼怪窥探到段景的气息。

段景盘腿坐着,神情痛苦。

陆风暗骂自己没用,每当这个时候,他除了在一旁守着,什么都做不了。

十年间,几乎每个月段景都要经历一次十年前的噩梦,那是他曾经最亲近,最依赖的人带给他的,那个人——是他血缘至亲的父亲!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父皇变了,变得冷漠、残忍,热衷于一切血.腥场面,从前最爱亲自教导他功课的父皇,变成了一个惨无人道的昏君!

他的母妃因为知晓了他父皇的秘密被关在阴森的冷宫里,那一年他才满十岁。

那时他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许多,什么父子亲情,什么天真无忧,通通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想救出他的母妃。

大雪夜里,他在殿外足足跪了四五个时辰,浑身被冻得青紫,皑皑白雪几乎快没过他的腰际。

“求、父皇…网开一面,只要、只要你肯放了我、母妃,我愿做任何事。”

他被冻得说话都说不完整,却还坚持着,“我愿、换我母妃……”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那人一步一步走来,踏在雪地上的重量就像要踩碎他的骨血一般。

“我的景儿若早早就有此觉悟,你母妃也不必遭受这份辛苦了。”

说完,他的父皇一挥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个黑衣人,将跪在地上已经失去知觉的段景带走了。

皇帝越来越不喜光亮,他的人将段景带到了大殿下的一个暗室里,那里面只燃了一盏灯,在昏暗灯火的照映下,皇帝的脸忽明忽暗,显得阴森又可怖。

他的嘴角挂着冷硬的笑,一双大手向段景伸过来。

“我儿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天生能容下鬼灵的躯体,当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皇帝疯狂又偏执的笑着,这时段景才知道,做一个装着鬼灵的炉.鼎,需得他自愿才能成功。

为了救出他的母妃,他必须甘愿替他的父皇接受他所犯下的所有罪孽,让死于他手下的冤魂寄于他身——

所谓父债子偿,也不过如此。

此刻段景的脸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他眉眼紧闭,整个人都陷入了噩梦之中。陆风在一旁干着急,却不敢轻易唤醒他。

他想要去找叶涟漪来,也不敢轻易挪动,若是他不在,主子被什么东西干扰了,可能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而他本想让影卫去将人找来,却发现影卫们都被段景派出去了。

陆风着急也无济于事,只希望主子能像原先一样,挺过来。

十岁的段景看着他父皇伸手按在他头顶。

“我的儿,在你成为鬼灵的炉.鼎前,你还需为为父做件事,你…可千万不要怪父皇啊。”

皇帝的神魂受损,只好用段景的来补,无数鬼哭狼嚎的声音钻进耳膜,段景头痛难忍,却一声不吭,死死的咬牙挺着。

他要活着,他要亲眼看到母妃平安!

皇帝咯咯的笑着,邪恶残忍、面目可憎,活像是杀人饮血的魔。

不、他就是魔!

突然,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瞬间占据段景的所有感官——

魂魄被生生撕裂,他亲眼看见他的父皇吸取着他的魂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疯狂与贪婪。

——

“破!”

庄严浑厚,带着佛法的声音响起,段景紧闭的眼瞬间睁开。

他大口喘着粗气,“梦中”被撕裂神魂的感觉那样真实,就像又经历了一次。

他费力摘下手腕上的红玉佛珠——

“老和尚……”

此刻天已经大亮,陆风撤掉结界,欣喜的扑在床边,“主子醒了!”

段景缓了片刻,向后仰去躺在床上。

虽然又“经历”了曾经的噩梦,但这一次相较以往,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了,应是这佛珠与安神珠结合的效用。

段景浑身被冷汗打湿,筋疲力竭,他神情恹恹的对陆风说:“去为我打水来。”

陆风放下心连忙点点头,一溜烟儿的去忙活了,出门前还不忘留下一句——

“往后主子纵然再生气,也要记得留下至少一个影卫跟着你哦。”

段景忍着难受腾的一下坐起来,气的咬牙,他的猫真是越来越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