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婆婆将赤明草煮水喝了,又让她在佛前供油灯,再每日念能治眼病的《普门品》中四句偈,过不了多久想来也就大好了。

解决了这一心事,叶涟漪才算真正放下心。

——

最近叶家忙的不可开交,再过两日便是凤凰城一年一度的荷花灯会了,年轻的姑娘们都急着裁制新衣裳,想要参加灯会的时候穿。

每年的这个时候叶家的成衣铺总会很忙,连平日里无需去铺子里帮忙的叶涟漪也要帮着打点一二,因此段景一直惦记的仙人山也没去成。

等叶涟漪忙了一天,捶着肩回房时,往常早早就候着的段景还没有来。

等她以为人不来了时,熟悉的两短一长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叶涟漪起身去开门,果然是段景。

她说:“你近日似乎也很忙。”

段景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一个木制长盒迈进来。

“过了今日就不忙了。”他坐在桌前冲叶涟漪招招手。

“漪漪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叶涟漪关好门走过去。

也不知从何时起,段景不再称她叶姑娘,而唤她漪漪。

她拒绝过几次这个称呼,但段景不愿改口,叶涟漪也只好听着了,多听几次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别扭了。

段景将长盒推到叶涟漪面前,期待的看着她。

“打开看看。”

叶涟漪无奈摇摇头,几乎每天他来,都要给她带些小玩意儿,比如陶笛、九连环、鲁班锁等等千奇百怪的东西。

这次不知他又要送她什么东西。

她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躺着一只玉簪,相较于自己的简单素色玉簪,段景带来的这只玉簪显然成色更好些,上面的祥云刻画的栩栩如生——

叶涟漪抬眼瞧他,段景笑着说:“这是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做好的,我给它取名叫云鬓花颜碧玉簪,本来还怕赶不急在荷花灯会前做好,好在没耽搁……”

段景话还没说完,叶涟漪就将盒子推了回去。

段景顿了一下,问:“怎么了,可是不喜欢?”

叶涟漪轻轻摇头,“不是,只是这只玉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平时段景送她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她也就收下了,但这只用上好材质的玉打造的簪子太过贵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段景闻言却笑了,他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又把盒子推回去,“不贵重,不贵重,这是我特地为你制的,给个面子嘛。”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有些“可怜兮兮”看着叶涟漪。

“戴上试试?”

“不行。”

叶涟漪站起身,“我真的不能收。”

段景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摸着脖子上带着的安神珠,抿了一下唇,道:“你将安神珠给了我,我自然要还你一礼。”

叶涟漪睫毛轻颤,知道他说的不过是借口,“你已经送过我许多……”

“那些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玩物罢了,怎能抵得上带有你佛法之力的安神珠?纵然是这只玉簪,也是抵不上的。”

叶涟漪向来不爱与人有口舌之争,更何况她也真的说不过段景。

果然那人又道:“你只需在荷花灯会时戴一戴即可,人家姑娘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准备。”

叶涟漪并不打算去参加荷花灯会,因此她没有说话。

段景以为她不同意,伸出手指给她看,“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便收下吧。”

叶涟漪一瞧,段景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口子,显然是为她做簪子时伤的。

无可奈何的看他一眼,叶涟漪转身去药箱里找伤药。

“便是想送我,随意买一只就是了,又何必难为自己亲手去做呢。”

一听这话,段景就知道她是答应收下这只簪子了。

他摸摸鼻子,暗自笑了下,他就知道漪漪会心软,不敢说这手上的伤口是他故意为之。

——

两日的时间转瞬即逝,荷花灯会也如期举行了。

叶涟漪本不想去,但花娘极力要她去。

凤凰城的百姓大多开明,荷花灯会上有许多单身的少男少女结伴而行,花娘心想,叫女儿在灯会上结识几位朋友也是好的。

而且叶涟漪的婚事一直是家里人的心病,若能在灯会上遇上合眼缘的公子就更好了。

因此花娘和连秋月两人还特地忙里偷闲,为叶涟漪也赶制出一套衣裳。

将月白雪纱霓裳穿在身上,配着银底绣花腰封,加上叶涟漪的出尘气质,当真是艳绝四方的美人儿。

连秋月为她梳了一个飞仙髻,配以段景送她的云鬓花颜碧玉簪,整个人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因着每年这个时候官府都会加大兵力在街上巡逻,从未有过女子遇险遇害的事情发生,所以叶家人也放心她一个人去参加灯会,而段景也可以大大方方的与她走在一起了。

凤凰城中心的长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叶涟漪依旧蒙着面纱,与段景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景象。

街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有画糖人儿的,有卖陶偶的……但无一例外,几乎每个摊位上都挂着各色花灯,看的人眼花缭乱。

段景紧紧跟在叶涟漪身边,生怕两人走散了。

看到前面有卖假面的,他带着叶涟漪走过去。

“漪漪挑一个喜欢的,我们一起戴。”

叶涟漪的心有些被这热闹的景象感染了,她从来只戴面纱一类,还从未戴过假面。

将面纱取下,挑了一个能遮住半张脸的银狐假面戴上,叶涟漪笑道:“看我做什么?你也挑一个。”

段景回过神,在各色花灯的照映下,叶涟漪还真有几分狐女的魅惑之感,叫人移不开眼。

他咳了一声,为自己挑了一个同样遮半脸的黑金鬼刹假面,配以他一身鎏金黑衣,加高马尾,倒是有几分侠者之气。

周围叫卖花灯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人手里都提着一盏花灯。

段景知道叶涟漪喜欢小动物,特地带她去了一个卖动物形状的花灯摊子前。

不用段景多说,叶涟漪伸手拿起一只小猫花灯,“我要这个。”

她本来想挑一个小青蛇的灯,但看了好几个摊位也没有,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一只小花猫的。

段景见她这么果断,问:“你喜欢猫?”

叶涟漪点点头,“喜欢。”

段景呼出一口气,心里一直惦记的大石头似乎能放下些了。

他在旁边的摊子上拿起了一只荷花灯,有些欲盖弥彰的说了一句:“应个景儿,我便要这只灯吧。”

街上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结伴而行,男子大多有些拘谨,女子则面带羞意,看得出彼此都是有情的。

叶涟漪带着假面,段景看不出她的神色,但两人这样并排走着,似乎与一对对的少男少女也无甚区别。

他轻笑一声跟着叶涟漪,两人过了一个石桥,发现桥下的一个摊子外围着一圈人,却是要比其他地方安静许多。

两人好奇的上前去看,原来大家正在猜灯谜。

摊子前挂着许多小福袋,每个福袋里都放着一纸灯谜,十文钱随意挑一个,若是猜中了,则能赢得二十文钱。

段景来了兴致,“我还从未猜过灯谜。”

将花灯给叶涟漪提着,他随手摘下一个福袋打开,里面写着——以口为姓,承之以天,打一字。

段景疑惑的看着老板,说:“若灯谜都如此简单,你岂不是要赔大发了?”

老板嘿嘿一笑,“公子说笑了,我这灯谜有简单的,却也有难的,还从未有人全猜中过。”

那老板又说:“公子这样信誓旦旦,可是猜出来了?”

段景将灯谜给那老板看,“自然,这谜底便是一个‘吴’字,我可说对了?”

老板笑了,“公子好手气,您抽的这个——简单!”

段景一挑眉,“是吗?”

他一扬手,一连扯下十几只福袋,可把老板乐坏了。

他把这些福袋全部打开,只看一眼,便想都不用想的将谜底全部说了出来,这些灯谜里,没有一个是老板说的有难度的。

他干脆将挂着的福袋都拆了,结果依旧是一个难住他的都没有。

他有些无趣又失望的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叶涟漪,“没意思,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那老板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额头上冒着冷汗,连嘴唇都微微发白了。

本想着今日能赚些给闺女的治病钱,哪成想竟碰上的硬茬儿了,银子没赚到,反倒要赔人许多。

老板的精神萎靡,勉强的笑着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接着低下了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眶微微泛红。

叶涟漪心有不忍,拉着段景衣袖,眼神询问他确定要这钱?

段景示意她安心,叶涟漪心善他是知道的,本来他也没打算要这银子。

一手按住老板数着铜币的手,他说:“漪漪心软,不忍让我要你的钱……”

那老板感激的看着叶涟漪,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看到——

段景从自己的钱袋里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老板手里,说:“倒是我,拆了你这么多福袋,要麻烦你将它们一个一个重新装回去了。”

叶涟漪仰头看向他,她知道段景不差这些银钱,本来就算自己不拦着,他也不会要这老板的钱的,但他非但没收……还说是因为她心软。

那老板一时间呆住了,接着又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与叶涟漪,他这是撞了什么狗屎运,竟碰上大善人了。

周围的人都惊讶的看着他们,眼里带着钦佩与羡慕。

叶涟漪不想受众人瞩目,拉着段景转身走了,走出几步远还能听见那老板道谢的声音。

她抬头看着段景的侧脸轻声道了一句:“多谢你。”

又逛了许久,段景怕叶涟漪累了,两人找了一处人少的亭子歇着。

吹着夜晚的微风,倒也很舒畅。

叶涟漪拄着胳膊看着灯火阑珊的长街,感叹似的说了一句:“真好。”

段景眼里满是笑意,侧头看着倚栏而立的人,眉眼渐渐软和。

他向远处望了望,发现小河边的柳树旁有一个捏泥人儿的手艺人。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对叶涟漪说:“漪漪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叶涟漪自然是放心他的,便点点头,“好。”

留下叶涟漪,段景飞快的下了亭子,左右亭子里还有几个姑娘,手里都提着花灯将亭子照的透亮,况且他也会随时看着她。

叶涟漪的目光随他而去,见段景原来是去捏泥人儿了,她轻声笑了出来,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摸着花灯,等着段景做完泥人便要回家了,忽然在她身后有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响起:“是……叶姑娘吗?”

叶涟漪闻声回过头,看清来人,她的眼中带了惊喜,“你回来了。”

段景一边亲手捏泥人,一边看着叶涟漪,却发现她正仰着头和一个男子说话,脸上的面具也被她亲手摘下了。

叶涟漪平常总是淡淡的不达眼底的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溢于言表的欢喜。

与那个男子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而男子也是一脸青涩笨拙,却掩饰不住的温柔笑意。

男子看向叶涟漪的眼神那样直白,段景怎么会看不明白!

他抿唇起身抬脚过去,却见叶涟漪抬头在人群中搜寻自己的身影。

段景加快了步伐,刚要开口唤她,就看到叶涟漪朝着他的方向,眼中带着些许歉意,微微屈膝向他告辞,随后不等他做反应,就丝毫没有停顿的跟着身边男人走了!

段景朝她而去的脚步生生停滞,目光沉沉的看着灯火阑珊处,下了亭子并肩而行的两人。

前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毛毛躁躁的跑过来撞了一下叶涟漪,人没撞倒,倒是把自己手里的小灯摔进了河里。

小丫头扁着嘴,一下子就哭出声来。

叶涟漪蹲下去,摸着孩子的头发,轻声在说些什么,小女孩一下子就破涕为笑抬手自己擦掉了眼泪。

街上人声鼎沸,段景隔得远,听不到叶涟漪说了什么,但能看见灯火下她温柔又包容的神情。

段景心头一震,突然想明白,她面对自己时也常是这样一副神情,温柔又包容,总是容易心软。

但……并不多亲近!

叶涟漪将怀里的假面递给了小丫头,小丫头欢快着脚步跑回了姐姐身边。

而她则起身继续往前走,偶尔侧头看着身边男子时,眉眼中是段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亲昵。

段景站在那里缓缓握紧了拳头,手中刚有雏形的泥人被碾成烂泥。

枉他自诩聪明,一直以为于她而言,自己是特殊的,他心里飘飘然然,直到了今天才看的分明——

因着慈悲心,她对谁都是这样一副温柔包容的模样。

面对他无礼要求时的纵容,也不过是把他当成了小孩子在哄,可明明——她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

或许于她而言,自己只是个深受鬼怪侵扰的可怜人吧。

他松开手,手中变了形的泥人儿摔在地上,嗤笑了一声,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走出了十几步,又生生停下了,他又忍不住回头望向叶涟漪身边,正侧着头一脸笑意的男子。

既然她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那么那个人又凭什么能得她另眼相待?

凭什么!

他抬起手摸着脖子上挂的安神珠,低低笑了起来,又猝然开口道:“限你们一天之内,把他祖宗十八代给我扒出来!”

隐在灯火阑珊之外的地方,闪过了几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