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忽如其来的春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出门时春光明媚,往凌云台行至半途,却迎来了一场缠绵细雨,侍卫不在身旁,他?们随身没有伞,程迦用宽大的休袖子替她遮住细雨,一路送她下山,两人挨得很近,他?的半个胸膛挨着她的后背,虽然隔着一层衣裳,但这亲昵的距离让她小鹿乱撞,面如绯云。

她的羞赧,他?都看在眼中。

脚下的泥泞渐生?,兰言诗脚下一滑,撞在了身后他的胸膛上。

一时之间,天地静止。

她赶忙站好,当?做无事发生?。

他?怎么允许。

“娉婷,你撞疼我了。”

她有些懵了。

这也会疼吗。

“看来今日早上的糕点没少吃,力气挺足。”

“漱滟哥哥!”

他?闷声低笑,然后对她说:“娉婷,明日我要出城一段时日,学习礼仪之事,就到此为止了。”

兰言诗想起来了,前世这个时候,他?奉陛下之命,去了凉州一带剿匪,剿匪时凉州发生?了地震天灾,他?救了三万子民。

“漱滟哥哥,你去哪里?”她也想看看他?是否会对自己说实话。

“凉州。”

“希望你早日平安归来。”

“娉婷。”从踏入山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没有离开过片刻,且不受控制,越发灼热:“我会记住你的嘱托,早日归来。”

兰言诗回到兰府时,程释正撑着伞在门口等她。

他?看见她的发丝沾湿,略带不爽地说:“他?竟然让你淋雨。”

兰言诗瞥了他?一眼,眼神清丽,丝毫没有因为淋雨感到不快,反而神采奕奕,“管不着。”

说罢还没完,挑衅地问他:“气不气。”

程释瞧她那得意样。

想到她和程迦又单独相处了一天,就差没气个半死。

“主子,我父亲即将回京,我要走了。”

兰言诗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他?期待着她能挽留自己,结果只等来了一个字:“好。”

这还不算完事。

兰言诗吩咐蜜心,今夜让后厨多备几道上好的菜式,为程释饯行。

土窑叫花鸡,烤乳鸽,蝤蛑签①,珍珠豆腐肉酿,三鲜肉丸笋子汤,桃花酿……光是汤品都有两道,还有她最爱的各式糕点,琳琅满目,香气四溢,让人食欲大开。

原本听说程释要走,蜜果还有些伤感,但看到一桌子美食,她瞬间把伤感抛掷脑后,真挚而诚恳地对程释说:“阿释哥哥,蜜果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你放心吧,你走以后,果儿会尽快忘记你的。”

蜜果年纪小,说的都是真心话,这给程释七零八碎的心,又补了一刀。

面对满桌的珍馐美食,程释笑不出来,不满的眼神已经瞪了兰言诗好几回,偏生有人看不到,

自凌云台回来后,兰言诗心情大好,兴致盎然地喝杯葡萄酒,一仰头,酒落肚,她就变了个样子,手中拿着银筷,摇头晃脑地敲着玉杯,念念有声道:“啊葡萄美酒夜光杯,啊欲饮琵琶马上催,啊阿阿释明日就要走,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田嬷嬷惊叫着让蜜心赶紧把人扶回去床上。

程释坐在座椅上,看着她被别人搀走。

她喝醉酒的样子,他?是第一次瞧见,忽略话中扎心的内容,他?还是蛮想再瞧一回的。

夜里,蜜心帮昏睡过去的她擦洗完身子,唉声叹气地离开了房间。

他?潜入了她的房间。

看着她娇憨的睡颜,再?多的怨气都化成了温柔,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次逗她,捏住她饱满紧致的脸颊,轻声说了一句:“美是极美的,可惜长了一张嘴。”

她的嘴唇微张,正在轻轻吐气呼吸,程释定定看着她红润的唇,忽然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黑夜掩饰了他?的发烫的脸颊,他?细细回味,上头还残留着美酒和桃花羹的余香。

“长就长了吧,除了会惹我生?气,也没什么不好的。”

-

第二天,兰言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脑子空空,根本不记得昨天喝酒时说了什么。

她醒来时,程释已经离开了,一切都像一场梦。

但蜜心抱着三幅画卷走近,对她说道:“小姐,世子托人送来了两幅画,说是您在他府上的杰作,他?认为这画对您来说很有意义,于是托人送来。”

兰言诗听她说罢,想起了自己画的三幅丑陋的枇杷图,不想多看,让她把画收起来。

窗外?传来一声雀鸣,接着她看见沈瑶穿着一袭朱湛牡丹长裙,盈盈款款地朝她走来。母亲的气色很好,莲脸生春,妩媚天成,整个人散发着明艳夺目的光芒。

父亲在家这段日子,母亲肉眼可见变美了。

与自己说话时,偶尔透出的少女气,让她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母亲。

“娉娉,听说你放那小子走了?”

“嗯。”她母亲看上去很开心。

“做得好。”沈瑶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姓程的没一个好东西。”

至于普渡寺那大师曾说过要放在女儿院子里一年,南亭侯那次,是姓程的救了娉婷,可宫宴那次,是沈宓出手。把程府的人放在娉婷身边,她怎么想都不能安心……程释离开兰府后,她命人跟踪了他?,他?回了程国公府,沈瑶认为,若需要,再?把人要回来便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什么?”她看见了蜜心抱着的画卷。

“我在程府时跟程世子学的画。”

“是吗?”沈瑶抽过一卷,打开来看:“娉娉学会画画了,娘亲看看。”

“不好看!真的!”她知道母亲看到自己的枇杷图,依照她的性子,定会放声无情大笑,她不想挨这遭嘲笑,但沈瑶是谁,一把拂开了她阻挡的手,把画打开了。

“这不是画得挺好?”

兰言诗闻言望去,神色怪异。

这哪里是她的丑果图,这不是漱滟哥哥的《神女水天图》吗?

她没回答沈瑶的话,拿起另外一卷,打开一看,竟然是《仰山图》。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费解。

“娉娉,为什么这章刻的是旁人的名?字?漱滟,是谁?”

兰言诗拿起最?后一卷画,默默挪动到沈瑶看不到的角度,打开一看,整个人怔住,这画……她从未见过,是他新画的,如何如此笃定,因为画中的内容,是樱花春雨,她与他?漫步春山的场景。她与程迦,紫衣白衣,行走在仙境一般的樱花中,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这画无字,无题,无章。

但她知道,这是程迦送给她的。

沈瑶觉得她神情不对劲,凑过来想看她手里的画,兰言诗吓得“啪”地一下合上画,对她说:“错了!”

“程世子的书童年岁太小,办事马虎,竟然把他?家主子的拿混了,当?成我的枇杷图,送错了。”

兰言诗牵强附会地找了一个理由,解释完毕,神色严肃地对蜜心吩咐道:“心儿,你抱着这些画快快去找那书童,免得他?家主子要责罚他?。”

“是。”蜜心收起画,立刻去办。

《神女水天图》《仰山图》还回去倒是没什么,本就是程迦的图,而那幅新画的《樱雨图》,分明是为她而作的,看着蜜心抱走了那幅画,她的心简直在滴血。

但母亲讨厌程家的人,她不想让她看出异样。

兰言诗不知道,在樱雨图的夹层中,程迦藏了一张纸,上头写着这么两行字:年年岁岁花相似,我愿,岁岁年年,与娉婷共看相似花。

想到程迦接下来要经历的生?死险境,她没法?做到置之不理。

“母亲,我要去看祖母。”祖母就在凉州附近的碧溪县里安享晚年,前世的那次天灾地震并没有波及到祖母所住的地方,但是自那以后,祖母的身体日渐衰落了……时隔一年就去世了。

“你突然发什么疯?”

“……”

“您都快整整半年没回去了吧?女儿替您去敬孝。”

“你父亲如今还不能出府,我也不能陪你,你哥哥马上准备考试,谁陪你去?”

“让田嬷嬷,蜜心陪我。”

“田嬷嬷身体经不住长途跋涉。”此去单程就要半月。

“母亲,我求求你了!”

她坚持不懈地闹了一个时辰,沈瑶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安排了一百个暗卫跟随她。

兰言诗对一百个暗卫没有概念,直到他们穿着黑衣,整整齐齐出现在自己面前报道时,她被震撼了。

她第二天清晨就出发了,一想到程迦要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她一刻都不能等。

她却不知,程迦此时尚在洛阳城中。

他?还有一事要做。

他?去一处静僻的小巷子里接了一个人,这人就是被程释追杀,又被他所救的南亭侯。

原本留着南亭侯,是想笼络宁丞相,给阿释铺路,让他入朝堂。

父亲交出兵权多年,虽在朝中保存人脉,但那是远远不够的。

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他?们程家,必须有人,入朝为仕。

但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在出发前往凉州剿匪前,他?亲自去处置宁见春。

“世子,我们这是去哪里?”程迦找了医师悉心调理他?的身子,比起前阵子的骨瘦如柴,他?现在精神好多了。

“送你回家。”

“多谢世子。”

这些天,宁见春经过反复追杀后,他?改变了投案自首的心意,他?想,活着多好……以后不做恶事了便是。

车厢之中,两人相对而坐,程迦正在闭目养神,今日他穿了一身黪紫色莲华锦衣,外?罩玉白杀意,他?的眉目轮廓深邃,衣冠楚楚,气质超尘,无人可比。

南亭侯发自内心感谢这个屡次拯救自己性命的人,觉得他?很好,甚至想把青玉托付给他?。

“世子,我一定会向?父亲美言,如果您需要,我代表宁家在背后支持您。”

“不必了。”

程迦睁开眼眸,对宁见春笑着说:“如果侯爷知道了事情真相,就不会感谢我了。”

他?的笑容完美,让人卸下心防,宁见春不解地问:“什么事实?”

“你每一处藏身之所在,是我让人透露的。”

宁见春脸色大变,诧异地问他:“为何?”

“听我说完。”

“阿释追杀你,我引导他做的。”

“所有对你展开的追杀,都是我安排的。”

“当?然,屡次救你,也是我的安排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听了他?这一番话,宁见春眼前完美的程迦,忽然变成了这些日子里要索他命的杀手更可怕的存在,让他在生死边缘屡次徘徊,让他日日不得安睡,让他虔诚忏悔的罪魁祸首……竟然就在眼前,他?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城府极深的程家的世子。

“你做这些,程国公知道吗?”

程迦眯起双眼,敢威胁他??

“我父亲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

宁见春警觉地感受到了危险,程迦没有流出任何情绪,他?就似一尊慈悲的佛像,像看着物外刍狗一样看着自己,这种无悲无喜的眼神让他感到惧怕,他?一边颤栗这,慢慢往车厢门口靠,想要跳车逃跑,“我何时得罪过你?”

程迦笑着回答他?,“你不逃,我就告诉你真相。”

“公子,已经到了宁府门口了。”车帘外?传来了莫烟的通报声。

宁见春听说到了自家门口,心里顿生一丝希望,他?用尽了全身气力,朝车外冲去,然而就在看见宁府门匾的一瞬间,心口传来一阵短促的剧痛,他?低头,看见了一把熟悉的鱼鳞匕首插入自己的身体……

那是兰坯在密室地牢中对自己行刑时用的匕首,是他被救出兰府时顺手带走的匕首,也是后来无故消失的匕首……

“砰——”

他?倒在地上,呆呆看到车帘程迦对自己开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似乎是:

我说了,你不逃,我就告诉你真相,为什么不信我呢。

兰言诗离开洛阳城的这一天,曾经企图杀她的宁见春,倒在宁府门口,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①蝤蛑签:海蟹一类,又叫梭子蟹。签:指一种将馅塞进肠衣或卷筒油炸食品,出自《食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