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值初春,阳光明媚,房间里的窗户打开着,檐下的梨花花苞青中含白,迎着微风,朝窗中伸展腰肢,想要一探屋中究竟。

屋外偶然闪过一丝雀鸣,屋内一片寂静。

一个青衣公子坐在在书桌前,低头?看着坐在案前的人,她垂着头?,眼睑之下倒映着一片阴影,让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睫毛一颤一颤的,泄露了她不平静的内心。

“公主,没吃早膳吗?”他开口问。

“嗯……”她想了个理由,当然不可能将为了见他而精心准备的衣服的事说给他听,“起晚了,来不及。”

“阿树。”程迦唤来了小书童,吩咐道:“让后?厨准备些早膳,清淡适口的。”

“不…不用了。”兰言诗看着他说:“给我些糕点垫垫肚子就行。”

“不知?公主喜欢吃什么?样的糕点?”

“甜的,软糯一些的,其他的也行,我不挑。”

小书童得了命,立即去后?厨准备。

偌大的书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个不言,一个不语。

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个雪夜,尴尬又诡异的氛围在这间屋中流转。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她试探地问。

“为何?对我的画如此感兴趣?”

他一个问题让她哑口无言。

这本来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她心里有鬼。

爱屋及乌,就是那么?个道理。

她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理由,正?准备回答,谁知?那个老?管家来了,对他说:“世子,国公有事找您过去一趟。”

程迦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答应了。

离开前,对兰言诗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时间到了便回去。”

说罢,便离开了。

后?来阿树给她端来了一桌精致的糕点,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她虽然不大开心,但?委实饿坏了,边吃边和阿树聊了一会儿。

“阿树,这糕点是不是在桂馥斋买的?”

“啊?”阿树心中小惊了一下:“不是啊,是府中厨子做的。”

兰言诗看着桂花糕,审视了一会,嘟囔道:“外形虽然不大一样,但?是味道却和桂馥斋的没什么?区别。”

她见小书童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安慰道:“我的意思是,味道都很好?,我很喜欢,你别紧张。”

“公主喜欢就好?。”阿树松了一口气。

“阿树,我觉得你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一些。”

“多谢公主关心。”

“阿树,这么?多糕点我不吃完,你坐下来陪我吃一点。”

“阿树身份卑微,不敢僭越,请公主恕罪。”

眼前这小书童,年纪小小,言语间都是客套之道,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大人一样,她觉得,小孩还是像蜜果?那般比较可爱。看着阿树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要伺候自己?,她不习惯,于是打发了阿树,自己?吃完又坐在书桌前看了会书,看着看着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睡醒,他还是没回来。

阿树告诉她,今日学习的时辰已经够了。

她又呆坐了了一会儿,不见程迦归来,于是离开了程府。

离开时悻悻然,像只?蔫儿的小花。

期待见他好?久,她苦心准备一番,反复挣扎着告诉自己?,宫宴他拒画,对自己?不管不问,是因为他无力改变,但?今日,他见她也没有欢喜,还中途把她晾在那里不管她。

可她能责备他什么?呢?

他视她为公主,对她恭敬,书院时对她颇为照顾,她还能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呢?

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吗?

回想了一下他冷淡的态度,就连她自己?,也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出程府时,让她意外的是,看见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等她。

“你来干什么??”

他站在夕阳洒下的余晖中,对她道:

“看你有没有被人拐走。”

兰言诗心情不佳,直接略过他,自行上了马车。

程释一眼便知?,她在程迦那里踢了铁板,吃了钉子。

他坐在马车前驾车,晚风迎面而来,他心无比畅快。

或许叫她得知?了他的想法,那又如何?。

他这个卑劣的小人,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但?,就是畅快。

她坐在车中,纠结满肠。

怨恨完了程迦的无情,又觉得自己?今日没做好?。

她今日在程迦面前出丑了,不仅肚子咕咕叫,还画不出东西,他肯定觉得她是个腹中无才的人。

回了香积院,兰言诗无心用膳,吃了两口晚膳,早早入睡了。

到了深夜,程释又偷入她闺房。

他站在她的床边,看着熟睡的她眉头?紧锁,他原本是窃喜的,但?现在看见她郁郁寡欢,他的心也跟着变得低沉。

我想要你每日都过得开心,但?不是和其他男人过得开心。

你懂吗?傻丫头?。

程释揉了揉她的眉心,抚平了那份凝结的愁思。

-

到了第二日,兰言诗起身后?,蜜心上前伺候,问她:“小姐,今日想穿什么?衣服去程府啊?”

“随意,你挑件适合的便是。”昨夜沉沉睡了一觉,但?是被程迦忽略的失望心情仍然那么?强烈,她穿什么?,重要吗?他又不会因为她穿了好?看的衣裳对她另眼相待,因此又交代了一句:“蜜心,一切从简。”

蜜心见兰言诗心情不佳,她猜测是昨日在程府中遭遇了令小姐不开心的事,走到一旁,默默帮她挑拣衣裳。

说到衣裳,真是见鬼了,她明明将天外霞坊送来的新?衣摆在衣柜的最上面,谁知?一夜之间就都不见了,她翻箱倒柜,挖地三尺都没找出来。

更加奇怪的是,小姐还让她不要声?张此事。

她取出一件海天霞绿梅白蕊褙子,搭以翠微如意飞鸟三裥裙,为兰言诗梳了一个简单的流月髻,簪月桂绒花。

“小姐,玉佩呢?还有耳坠?”

“不戴了。”兰言诗今日在家中慢悠悠吃了早膳,然后?前往程府。

为了以防万一,肚皮又在程迦面前咕咕叫,她袖里揣着让蜜心准备的芝麻红糖饼。

这日程迦依旧在书房等她。

她从院子里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徐徐绽放的梨花枝后?,他坐在窗边,正?在低头?看书。

神情专注,他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睫毛纤长,侧脸照着花阴,清隽雍容,叫人难忘。

就是见了一眼,她把昨日那些叫她感到难过的情绪,统统抛到脑后?了。

心跳为他加快,难以自制。

“世子,早。”她站在窗外跟他打招呼。

他听见她的声?音,放下了书,对她说:“公主,早。”

“今日想做什么??”程迦问她。

“我昨天说过想看你的画。”

她真的是个很执着的人。

喜欢甜食便由小吃到大,喜欢一个人由前世到今生?。

“好?。”程迦没有像昨日那样冷漠,他一口答应,“想看什么??画就放在二楼放着,我去拿给你。”

“我和你一起上去吧?”

“公主今日吃早膳了吗,要爬楼梯的。”他意有所指,带着微微的揶揄。

“……”兰言诗颇为无奈:“二层还是走得动的。”

程迦轻笑着为她指路:“公主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楼梯,兰言诗在前,程迦跟在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她裙摆上,她的翠微如意裙层层叠叠,虽都是绿色,但?有深浅之分,最里头?的衬裙是缥碧色,中层是醽绿色,外头?是浅淡的沧浪色,她步伐不快,摇曳婀娜,裙上绣着的鸟儿因她生?动,她因攀爬的动作而露出了腰间一段,不盈一握,他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在兰言诗看不见的地方,她眉宇紧锁,目光沉沉。

到了二层,房屋正?中的位置放着一张梨花榻,塌上摆着小桌,塌前摆着一张褐色描金文竹地毯,房间东西两侧鳞次栉比地放置着书架,书架上的书整齐地摆放着,还有些用雕花木盒收着,收纳简洁明了。

兰言诗看见程迦走到一个樟木箱前,掀开木箱取出了两幅,朝她走来。

她站在梨花木塌前,局促地等着他靠近,木塌雕花上的抱桃小童,似乎在嘲笑她的拘束和笨拙。

这她也控制不了,和程迦身处一块,她就浑身紧绷,深怕自己?在他面前做了可笑的事……

而且昨日已经做了一件。

“我很久没动笔了。”程迦向她解释:“如今存在家中的,唯有这两幅旧图。”

《青洲月山溪》被崔文灏诓走了,《烟云十二山》为赈灾济民义卖了,《辋川秋居图》放于西北,家中只?存着《仰山图》和《神女水天图》。

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兰言诗接过一卷,这画卷纵五尺,横两尺,她一人无法双手握住,于是拜托程迦拿着一侧,她顺势展开,原来是那幅《神女水天图》,只?见纸上黛山水眉,日光之下,山石间泛着金光,犹如仙境,她不懂如何?鉴赏画,仍旧被他惊艳……

他见她低头?敛眉看着自己?的画,专心致志,过去了许久,一言不发,于是好?奇问她:

“如何??”

“很好?啊。”她想了许多溢美之词,但?看着程迦的眼眸,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她怕夸得太生?硬,不自然,惹了笑话。

“是吗?”程迦望着她闪躲的眼神,答:“多谢,公主。”

兰言诗低着头?,慢慢将画卷卷起,她想起一事,让她耿耿介怀的事。

“你比我大,按年龄来算,应该也是我叫你一声?哥哥才对。”

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

“不如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叫你‘漱滟哥哥’如何??其实我不喜欢别人管我叫公主,我会不自在。”

她说完了,他没有回答,这忽来的沉默让她不安,于是抬眸去看他,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一双墨玉般的深邃眼眸,正?深深地看着自己?,但?是他眼眸中的情感,她看不懂,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她不懂那之下的暗藏的波涛暗涌。

“好?。”

“你若像其他人一样称呼我为‘漱滟哥哥’,那么?我就像其他人一样,称你为‘娉婷’。”

程迦柔声?哄着她:“这样我们就是平等的了,如何??”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在他面前跳起来。

片刻以后?,她微红着脸,内敛地答:“好?。”

好?!

太好?了!

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喊他了。

她抬眸,眼眸晶亮,双瞳剪水,原本冷艳的眸子早就在不直接中沾染了媚色,又带着少女的纯情,她看着程迦的眼眸喊:“漱滟哥哥。”

他的心情似乎也不错,眼眸难掩柔意,低声?答:“娉婷。”

“你想学画吗?”

程迦招架不住她那样看自己?,脱口而出。

“好?啊,漱滟哥哥。”

两人准备回到一层,在路径书架时,兰言诗忽然看见了一本书,她脚步顿住,望了过去,程迦也发现了她的异常,顺势而望,看见了三个滚烫的字:弁而钗。

兰言诗并?未多想,她只?当程迦也收藏了此书,这书讲男男欢爱,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偷偷看过,怕他觉得自己?大胆轻浮,毕竟她在他面前,已经频频出丑了。

她收回目光,欢喜地蹦下楼梯,程迦跟着松了口气,幸好?没问。

兰言诗看见窗外的燕子低飞又冲上枝头?,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燕子,昨日还在低空难受,今日就一飞冲天。

程迦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裙摆飞舞,心情跟着她变得轻快了。

他这一生?,只?有在靠近她时,才会自觉卸下重担。

平成帝让她前来跟自己?学习,意图难测,但?绝非善意。

或者说,跟程家和皇帝沾上边的事,绝无好?事。

昨日父亲匆匆招他过去,告诉他自己?即将离开洛阳一段时日,去找那个女人的坟冢。她虽死去多年,但?尸骸不在陵墓之中。平成帝将她的遗骸藏了起来,让父亲无法祭拜。

听说她来自己?这里前,去见了趟父亲,不知?父亲忽然要离开洛阳,是否与她有关。

这些时日,他无法安睡,一闭上言,便是宫宴的那天场景。

他看着她跪在大殿之上,戴着的美丽的花冠掉在冰凉的地板上,妍丽绝伦的容颜是震惊与无助。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程迦,算什么??

连个官阶都没有的人,拿什么?护她。

她跪在自己?眼前,他心如刀绞,却还要掩饰声?色,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担心,尤其是父亲。

那天,他还拒绝了她的画,他记得她脸上落寞和失望,因为当时在场的,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双眼睛。

他不可能让人将她与自己?暧昧地系在一块。

那晚,他的小姑娘,打扮的是那样的明艳动人,但?她那一晚,得到的,只?有危险,不安,失望,落寞……让他最自责的是,父亲忽然对她出手,他竟然一丝觉察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隐忍多年,暗中培养了许多势力,并?且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目标。

但?在刀架在心爱之人的脖子上时,他只?能做一个,无能怯懦的哑人。

或许是在书院,没能掩饰自己?的情绪,才将她暴露于敌人的目光中。

因此,他尝试着收回对她的关心。

他以为他能。

但?在方才,她叫自己?“漱滟哥哥”时,那丝冷静与克制,被击的支离破碎。

他暗自叹息,然后?开口喊道:“娉婷。”

她的眼眸明亮,带着纯真的热情回他:“漱滟哥哥。”

“娉婷……”她叫他时,毫不犹豫,合着清甜的尾音,让他不自觉又喊了一声?。

“漱滟哥哥!”

旁人叫他漱滟哥哥,他没有感觉。

但?听她这么?一声?声?,他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敲击着,又酥又麻,半天都没回过神。

其实他想问:“画有人物、山水、花鸟之类,你想学什么??”

她当然想学山水,但?是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幅《神女水天图》,何?止山形,就连颜色都是繁复的,她立刻打起了退堂鼓,眼神一扫,看见不远处窗边桌案上玉盘中摆放的枇杷,对程迦道:“我想画果?子,可以吗?漱滟哥哥。”

“好?。”

兰言诗走到桌前,端起那盘枇杷,问程迦:“就画它?,可以吗?漱滟哥哥。”

程迦看着她端着枇杷,指尖泛红,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看着自己?,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发上的月桂绒花在透光下茸茸可爱,她纯粹,美丽,骨子里洋溢着热情,那样的她,像是一湾清澈无暇的碧波,让爱慕的人掬一捧在手心,呵护一世。

“好?。”

“娉婷,过来,我教你。”

他的回应,让她打开了话匣子,端着枇杷向他走去。

“漱滟哥哥,你会画果?子吗?”她从未见过的。

“没有。”他坦诚,“在旁人面前是不敢献丑的,如果?我画的不对,娉婷直接指出即可。”

“好?啊。”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珍珠粳齿让他晃神。

事实证明,小小的枇杷图在程迦面前,连犯难都称不上。

他命令阿树搬了张桌子,坐在她的对面,拿起笔便开始画。

兰言诗趴在桌上,目光被他的手所吸引,他的手,太好?看了,骨节均匀,修长纤细,而且程迦肤色偏白,像是一双玉雕的佛手,完美无瑕,不像程释的手,那样多疤痕……

她全然不知?,自己?的不加掩饰地打量,让表面上看上去无风无浪的某人,握着狼毫的手心,生?满虚汗。

等到兰言诗画时,她想直接接过程迦的笔,但?程迦不给她,让她拿新?的,她没去多想,按照他的话去做。

用墨色勾勒出枇杷的线条,程迦看她画得很认真,就是枇杷长得像鸡蛋……

她将八只?枇杷画完,活动了一下手臂,谁知?道,“咚”一下,一个用粉色绣帕包住的物什掉在了宣纸上。

没有了袖口固定,那帕子自动打开了,只?见帕子正?中间,放着两块芝麻饼。

程迦眼神复杂。

一室静默。

兰言诗硬着头?皮,小声?解释道:“我身子特殊,一吃不饱,就头?晕……晕了倒是没什么?,就怕吓着您……”

这一日,程释来接兰言诗时,发现她比昨日更加郁闷了,像个沉默的冬瓜一样。

他开始好?奇她都经历了什么?,无法如昨日一样,暗自窃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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