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言诗从来都不是个乖乖听话的孩子。

她被他抱在怀中,搂紧了他的脖子,但并未闭上眼睛。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阖上眼,黑暗会带给她更多的不安。

她没有?望向那片潜伏着危险的黑暗,而是看着程释的脸。

她感觉到他一手抱着她,另外一只手则去取藏在腰封下?面的东西。

在他腰间的腰封下?,挂着一排薄如蝉翼的绣刀。

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五叶绣刀直接脱手而出,射进黑暗之中,瞬间有脑浆迸出。

或许平日里,在他扫雪做活时,在夹菜端水时,在他的腰封之下?,也是藏着这要人命的刀子。

南亭侯送了她十字暗语,为她准备了铺天盖地的刺杀。

程释瞬间解决五人,但是因为抱着她的缘故,不能放开手脚,那些箭射在了他的肩膀上,兰言诗看见箭入他肩头时,他只是轻微地闷哼一声,然后反手就杀了射箭那人。

大雪染白了他的乌发,就连他的睫毛上,亦挂着晶莹的雪花,他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他还?在杀人。

眼见着他身上受的伤越来越重,依然没有?逃跑的意思,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他受了很重的伤,宁愿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兰言诗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事,对他说:“阿释,我?们走,好吗?”

他没回话,手上的刀不断地朝杀手的颈脖和脑袋飞去。

“阿释!求求你!我?们走好吗!”

她的语气带着祈求,他能感受到她抱着自己颈脖的手心,冷汗涔涔。

“现在是最好的反杀时机。”他向她解释。

这是父亲教他的,错过当场击杀的时机,让他们活下?去,留下?祸根,遗患无穷。

双手若还能杀人,受伤也在所不惜,必要将敌人当场除去。一时心软,一生?后悔。

“阿释!”兰言诗望着他的眼睛,恳请他,“你的血已经流到我身上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程释垂下?眼眸,看着她一脸担忧,黛眉紧蹙起,月光般纯净的眼眸里满满是担忧……他不太确定,这是在为他担心吗?

他看见她雪白的脸颊上落了滴血,他杀心瞬间消弭。

她雪白无暇的肌肤,不应该被这刺眼的污秽的东西弄脏,无论那血是他的,又或者是被杀死的人的。

“好。”

他纵身一跃,带她跳出了院门。

门外满地的尸体,死相凄惨,兰言诗看了一眼后便不忍再看,攥紧了他胸口的衣衫,低声问:“蜜心呢?你方才进来时看见她了吗?”

“别担心你的婢女,我?让车夫带着她先回兰府了。”程释的注意力放在黑暗中,这里的杀手比方才他进来时更加多了,看来南亭侯是打定主意要杀了她。

在他跟踪她到这巷子的时候,已经知道,她回来了。

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名册。

他记得前世自己曾对她说过南亭侯一案的细节,却不曾说过名册藏在何处,她这是在兰府中见过南亭侯了吧。

南亭侯为了护住自己的同党,心狠手辣,前世自己也是被诈数回,付出不小代价才拿到名册。

程释想起昨日她穿了沈琬琰色的男装圆领长袍,那是第一次来这里要名册吧,南亭侯一伙在昨日她前来时,已经查清了她的身份,用这一日的时间,将她回家的路都布满了杀手与陷阱,让她此行有?去无回。

旁人就不必说,更何况她是兰坯的女儿。

又躲过了数支利箭,抱着她,往城外飞奔,冰冷的寒风在夜里肆意刮过的他的脸颊,他将她的脸庞死死按在胸膛。

奔入妙音山,上山便是普渡寺。

那些杀手追得紧,并未因为此地是佛门圣地,就放下屠刀。

程释看见守门的小和尚被杀手一刀杀死后,改变了逃跑的路径,往后山去了。

后山的梅林,幽香如故,大雪依旧。

她与他重逢的地方。

这次,谁都没有?心情欣赏。

程释带着她一路往南边的摩崖石刻方向逃跑。

到了断壁处,他扣住了她的纤细的颈,不让她看高耸的断壁,“抱紧我?。”

紧接着,兰言诗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空中往下?坠。

落地的瞬间,她听见他的一声闷哼。

“你还?好吗?”

“无事。”

他揉了揉她的发,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兰言诗感到别扭,提出让他放下自己,程释也没坚持,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他将她带到了一个洞穴中。

“依你母亲的能耐,很快就能找到你。”程释对她说:“今夜就在这里避一避。”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了此处是个佛窟。

石壁里镶嵌着佛像,但是那些佛像并未雕刻完毕,有?的连五官都没有?,瞧着怪瘆人的。

兰言诗找了个风小的角落呆着。

紧接着她听见了衣衫簌簌摩擦的声音。

像是在脱衣服?

兰言诗警惕地捂紧了衣口。

接着,一个厚厚的物什落在了她头上,盖住了她的脑袋,为了她挡住了呼啸的冷风……血与牡丹的味道。

是他的衣衫。

她记得他穿得并不多。

为何,要将自己仅有?的衣袍,脱下,盖在她的头上,为她挡住风雪。

她双手托着他的衣袍,悄悄抬眸,看他。

他坐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脱下亵衣,赤着上身,背靠着佛像,撕下?亵衣的一角,咬在嘴里,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自舐伤口。

她被他抱在怀中时,看见他的肩头中了箭,此时才发现,他的手背处也中了一支箭,想着他一直抱着自己……那得有?多疼,她无法?想象。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帮她挡住那些利箭。

“奴才救主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反问她。

兰言诗强调:“你没有为我豁出性命的义务。”

天下她最不想欠的人情,就是程释的。

“你拿着我?的卖身契,却不把?我?当成你的奴才。”程释的语气似有埋怨。

兰言诗拿着他的衣袍,走到他面前,为他披上。

“阿释,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回去以后,我?将卖身契还?给你,我?们两清,再无关系。”

他包扎伤口的手不动了,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

冷风静静穿过他们之间,过了许久,他开口:

“你曾问过我?,‘如果我?对你好,你会报答我?吗?’现在我回答你。”

“滴水之恩,永世相报。”

她不说话。

程释继续道:“你若觉得亏欠了我?的,回去了,给我?添些月钱,让田嬷嬷不要时时刻刻盯着我?,这些,就够了。”

兰言诗此时跪坐在他的面前,黑暗之中,两双眼眸在无声对视。

“阿释,我?不懂。”

“不懂什么?”

“在普渡寺,是我和母亲强掳了你回府,我?让你做了很多重活,你应该恨我才对,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这而恨她?他轻笑。

那年冬天,欲花湖,在她靠近时,他和哥哥早就听到了动静,知道是她来了。

将计就计,借机刺激了她,没想到竟然顺利去到她身边。

她的眸子,天生冷艳,但她的心肠,永远善良。

自他第一次遇见她,这些年,一直没变。

她的坏心思就那么一点了,即便是前世,她让他跪在大雪中用手扫地,让他与狗同窝,甚至改了他的姓氏……这算什么。他忍不住猜,或许她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些惩罚人的法?子?

她惩罚他,好像这么做她畅快了,但他知道,她自己也不能心安。

让他跪在雪中扫地时,自己一直悄悄站在屋檐下?,看着他,直到他扫完雪;让他和狗同窝,却让蜜心夜夜去看他,让蜜心把?旧锦被给他,那被子是她用剩的,并不破旧,还?有?她的味道,其实他很喜欢……后来,他忍不住问她:既然惩罚我?不能给你带来快乐,甚至会让你痛苦,为何要强逼自己做这样的事?

她落荒而逃,后来对他也没有再过分?的要求了。

她对他所?有?的愤怒,都源于他说她父亲坏话。

他不说,怎么跟她回府中。

“兰言诗,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要将前世没来得及对她说的话都告诉她。

“什么?”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所?以要救你。”

佛窟里只剩下了呜咽般的风声,大雪随着北风,铺满了洞口,他如丝黑发在冷风中飞舞,暗夜里,他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沾染了月光,在黑暗中发着光。他的气息,那些咸腥和牡丹花的妖冶的味道,强势地占据了她的世界。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想过种种原因,却没想过这个。

她听清楚了,但她不信这个理由。

这一世,他们才认识多久。

就算他重生?了,这话她也是不信的。

她认为,前世程释对自己的感情,是得不到的偏执,还?有?对她嫁给太子的报复,至于喜欢……谁会用让人不堪忍受的法?子,去折磨自己喜欢的人?

“普渡寺到今日,你才遇见我?几日,喜欢我?喜欢到要为我豁出性命。”

“不是,不是普渡寺。”

他早就遇见她了。

“不是?”

她问完,他不再回答,静静地靠着佛像,像是失去了生?机。

“阿释。”兰言诗叫了两声,他没有回答。

兰言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有?气息尚存,她疏了口气。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发现他的伤口只包扎了一半,剩下一截白布垂落在地上……

兰言诗叹了口气。

她会包扎简单的伤口,他教的。

前世他受了伤,总会夜闯她的寝宫,掐着她的下?巴,把?睡着的她从梦中弄醒,然后让她给他包扎,她报复他,用力缠绕着他的伤口,想要把?他弄疼,他低笑着问她,是否晚膳吃得很饱,力气可真不小。

她困得很,一心想着睡觉,敷衍地缠了几圈,他就逼着她重来。

他偏执得吓人,根本不在乎他的伤口处流出多少鲜血,染红了多少布,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包扎好为止。

但那些伤口,都没有?今日的深。

前世,她看见他被利刃割开的伤口,皮开肉绽,只觉得恶心想吐,根本无法?心疼他。

今日,她参与了他受伤的全过程。

她没有?办法?做到不为所动。

兰言诗跪在程释面前,手指冻得麻木,寒风刺骨,她咬紧牙关,手上的动作没停下?,为他缠好肩膀和手背的伤口。

救他时,她的心一直在苦苦挣扎。

低头看自己包扎的动作熟稔,他教的……她觉得自己是被他训导调.教的怪物,明明那样恨他,看见他受伤,却依然跪在他面前,为他包扎,好像天生犯贱……

明明应该恨他的……

明明应该任他去死……

明明不该再与他有?任何的牵扯……

明明……

明明……

前世的痛苦随着时间流逝,变得遥远,好像被抹平了一样。

但她知道,如果他们继续纠缠在一起,那些她不想再提起的痛苦,一定会某个时刻,卷土重来。

“你救了我?的命,我?为你包扎好了伤口,我?们两清。”

前世的,今生?的,就此了结,谁也不欠谁。

天亮了,她就走。

从此她与他,这一世,再没有任何瓜葛。

-

兰坯从密室出来,正巧撞见了沈瑶,沈瑶来提醒他,晚膳时间要到了,今日儿子归家,一家人人要好好吃顿晚膳。

没想到看到兰坯脸色苍白地从密室出来,沈瑶以为他受伤了,连忙问:“怎么了?”

兰坯抓紧了她的手腕,“阿瑶,娉娉!娉娉有?危险!”

沈瑶听了,脸色顺变,“怎么了?”

“来不及了,边走边说,来人,备马!”兰坯对门口的侍卫交代后,对沈瑶说:“阿瑶,让你的暗卫速去绿云巷,娉娉可能在那里。”

沈瑶对兰坯深信无疑,他说的,她照办。

夫妻俩人同乘一匹马,往绿云巷去了,兰坯把沈瑶护在怀中,对她解释道:“阿瑶,娉娉不知从谁口中得知了密室所在,自己下?去逼问他名册所?在,他看到她的眼睛,认出了是我的孩子,于是告诉她一个地址,让她拿着暗语去取,实际上那暗语是杀她的命令。”

兰坯双眼布满了血丝,这些年,他一直坚定不移地践行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外人如何看他。

但这一刻,牵扯到女儿时,他后悔了。

“娉娉今日和妙邈去书院接哥哥,你别急,可能是搞错了。”沈瑶也心急如焚,但嘴上还?是安慰着他。

两人在路口撞到了归家的兰拷和兰亭昭,沈瑶直接问兰拷:“你妹妹呢?”

“爹?娘?你怎么来了?妹妹说她嘴馋了,拐个弯去买蜜饯了,一会儿就回……”

夫妻俩一对视,便知道南亭侯所?说,恐怕是真的……

“爹!娘!”

兰拷看见父母亲没等他说完,立刻骑马而走,心里疑问,不知发生了什么。

兰亭昭也感到奇怪。

不就是买个蜜饯吗,为何兰坯与沈瑶的表情,像是天塌了一般。

与此同时,程释遇险失踪的消息被送到了流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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