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望着卑下的眼睛。”

他要求自己看着他。

这?要求非常合理。在场的人都未曾多想,包括她自己。

方才被画的书生也是望着那群提笔的人。

她本该大大方方的,但她心里那份珍贵的秘密,她做不到,坦坦荡荡地看他。

兰言诗不再逃避心里的怯怯,抬头望他。

目光所?及,是他的眉眼,是她望了一世而不得的面容。

他的鼻子高高的,挺挺的,他的眼睛的形状很好看,如墨玉般黑而剔透,他的眉骨比寻常人高,显得眼睛深邃而情深,他的眉宇乌黑入鬓,不锋利,是温柔俊挺的模样……他的发也是乌黑的,用白玉冠束着,他的衣服上是梵莲,从不曾见他狼狈的样子……兰言诗想,假如程释是开到荼蘼的曼珠沙华,那么程迦就是最禁欲圣洁的佛果……他握笔的手是左手,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左撇子。

他看着没有因为自己的注视而发生?丝毫的变化,

她与他的纠葛比前世多了许多,她内心?窃喜,又因为他的平静而微微失望。

程迦是她瞒了两世的秘密。

她不能泄露任何情绪,要顾及着悠悠众口。

程迦并没有急着下笔,先调好了作画的用的朱砂色,用笔端蘸了胭脂和银朱色去调和,调她衣衫的苏梅色。

他握着沾了墨的紫屏毫笔,望着她,万众瞩目下,观察着抱着梅花的她。

她做什?么都是一副美人图。

起初,她并没看他,目光朝着地上,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想其他。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就在她的眼前,怎能容忍她忽略自己,去想其他的……人。

“请公主看着卑下,注视着卑下的眼睛。”

他跟着父亲学习多年,程佑也教过他,如何通过人的眼睛,去看透人心。

他多年毫无?对手。

那些虚伪、奉承、奸诈、纵欲、重权的,那些爱慕、迷恋、讨好、渴望、祈求的,他一眼就能看穿……在她的眼眸中,他看到一些他熟悉的情绪……但他不能确定。

若非她亲口承认,他怎么确定。

他要的,怎会简单的崇拜与爱慕。

看到她的目光只盯着自己,他才满足。

他刻意放慢了落笔的速度,一笔一笔描绘着她的轮廓。

小书童在一片伺候着。

现场静的只有磨墨的声音。

他描摹着她的全身,没有放过一丝细节,过程很顺利,纸上渐渐有了她的模样……忽然,笔尖停滞……因为,他看到了,她手上的擦伤。

那处伤口在左手下端处,倘若不抬起手,便不易发现。

雪白的肌肤上擦伤的血肉很刺眼,她刚刚同他一路走来,只字未提……此时若不是抱着梅花,需要抬手,根本无法发现。

程迦转瞬恢复寻常。

他再次抬头望她的手,不仅是受伤了,还?因寒冬而冻得发红……他心?情不佳,不想再画。

偏偏有人小声议论着,“世子真的是第一次画人吗?这?线条太流畅了……”

虽然还没画兰言诗的眼睛,但仅凭大致轮廓,她已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熟练得像画过千百遍一样。

“公主,我想了想,梅花的颜色与您衣袍的颜色并不搭,您先把?它放在一旁吧。”程迦忽略外界的那些声音,对兰言诗道:“我先画人,再画梅。”

兰言诗听了,觉得他所?说合理,便把梅花放在一旁。

小书童边研磨,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兰言诗,然后回头对程迦说:“我看公主的手都冻红了,世子,我去找个暖炉来给公主抱着吧?您这一时半会也画不完。”

“嗯。”程迦点头。

主仆两人默契配合,这?话是小书童说的,让旁人无法多想,只会觉得,程府的下人,细致体贴。

“等等!”隐在人群里宁妍玉又发话了,程迦答应为兰言诗作画,气得她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本来应该拂袖离开,但又气不过,想留下看看程迦究竟能画出个什?么玩意,这?下让她抓住机会了,“不用去找了,阿秀,把?你的手炉给公主送去。”

阿秀是宁妍玉的婢女。

颇受宁妍玉的宠爱,因此也有手炉。

但……小暖炉简单,粗糙,颇为丑陋。

阿秀听了宁妍玉的吩咐,将自己的手炉送去给兰言诗。

这?下人用过的东西,给身份尊贵的公主用,其实并不妥当。

假如兰言诗当场拒绝,宁妍玉打定主意,会借机讽刺她一番。

阿秀:“公主,我的手炉,现在天气冷,您先将就着用一下吧?”

众人都在瞧着,兰言诗对她笑了笑,接了过来,没有丝毫嫌弃,“多谢你,我正需要。”

没有嫌弃,并且礼貌道谢。

众人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位高高在上,冷艳无双的传说中的美人,似乎与自己想象不大一样。

她那一笑,好像世界亮了,满地生花。

宁妍玉恨得牙根痒,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恶了。

不过那手炉普通又丑,比起方才抱着的高雅的梅花差了千百倍,她心里安慰着自己。

就不信程迦能把抱着这?丑陋手炉的兰言诗,画得跟天仙似的。

“公主,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吧。”程迦对她说。

“嗯。”

两人看着彼此,凝眸复凝眸。

有些隐忍的,压抑的,透明的丝线,从她的眼,到他的眸。

兰言诗手捧着暖炉,原本冰凉到快没有知觉的手,渐渐恢复了温暖。

这?炉子的确很丑。

她平日用的袖炉,小而精致,冬日出门是随时揣着,这?次和程释上山时,随手递给蜜心?,因此现在只能握着这?个体型又大又丑的炉子,她虽爱美,但并不在意此事,暖和才是最重要的……她心?里在想些其他的东西。

她见过一些男人,那些人的眼睛里的欲望,一眼就能瞧到底,因为欲望而产生的讨好的行为,通常谄媚又油腻……方才程迦让她放下梅花,一定是看到了她冻红的手指了罢,他的书童立刻提起要给自己送上手炉,让她不禁猜想,这?究竟是程迦的授意,还?是小书童天生人精,兰言诗看着小书童,小书童感?受她的目光,边研磨边对她笑了笑,他大概八岁的模样,长得可爱乖巧,连笑容也是……一副聪明样,程迦怎么带着愚笨的书童在身边,是她多想了……再想想背自己上山的程释,嗯……程府的下人确实比别人府中的下人伺候得要周到许多。

程迦见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渐渐变成了粉红色,加快了作画的速度。

虽然旁观无?声是礼仪,但他的画工让围着他们的书生们忍不住发出惊叹——

“画了眼睛以后,绝了!”

“我觉得公主此时不抱梅,但这?眼眸比梅花更有傲骨的意味啊!”

“天啊——世子若肯画人像,山水图之后,再添一绝!”

“漱滟先生?这?个笔力,画什么似什么,我现在能断言,他若肯画牡丹,他的牡丹图,比珍稀的牡丹更加重金难求。”

……

这?些夸奖,坐在不远处的兰言诗都听见了。

她听见了。

他把?她画得很好看。

想到他在观察自己的全身,她的脸颊不知觉中发烫。

她暗中为他开心?,这?样世人便不会说他只会画山水,连人物画也是信手拈来,她甚至感谢父母亲给她一副好皮囊,今日没给他添麻烦。

这?时,有人问程迦:“世子,公主的耳朵,是粉色的,要如实画吗?”

这?书生报着诚心?学习的态度问程迦。

但这?问题抛出后,所?有人目光都放在她的耳朵上。

兰言诗的耳朵长得秀美。

跟她的肌肤一样雪白,此时大概是因为冷风吹的缘故,变成了粉色,异常可爱。

看着程迦定睛看着自己的耳朵,兰言诗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脸颊越来越烫。

她的确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只要陷入害羞之中,耳朵和脸颊都会变成粉色,耳朵最先红,然后是脸颊……

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省得待会有人要问:“这?变粉的脸颊也要如实画吗,世子?”

她的一举一动,程迦都看在眼中。

他呆了呆。

他也是头一次见她这副样子。

普渡寺的那个冬夜,经阁中,她的脸颊是被寒风冻得通红,不似今日这样的娇粉。

他的世界里,粉色出现的次数尤其少。

她如此模样,让曾经匆匆一瞥过的粉色,如潮涌般浮现眼前——

像牡丹中的桃花飞雪,像蹭在他的手心?里的胭脂颜料,像那些庸俗的粉色衣裙,然而这?些曾经不屑一顾的死物,都不曾打动过他,早就被他抛掷脑后,今日,却重重给了他一击。

他垂下眼眸,掩饰了情绪,也无?人听到他错乱一拍的呼吸。

再抬眸时,见她眼眸无措的望着自己,脸颊白净,如月中聚雪,双颊却粉如桃花,又媚又娇,却带着少女的羞赧,不知有多动人。

在场的书生们统统看呆了,离他最近的甚至连嘴都痴傻张开。

程迦皱眉,很是不悦。

兰言诗一直望着程迦,看见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她不知为何。

她的心?跟着他一起纠结了起来。

程迦不再看她,也不再观察她,而是埋着头,一直画。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她止不住咳嗽起来,他停下笔,她怕打扰了他作画,于是强忍住。

这?时,在一旁看了很久的兰亭昭开口说:“姐姐,你身子弱,冻不得,我去给你找披风来。”

说罢便离开了此处。

在她没离开多久,作画被迫停止了,因为程迦的衣裳,被小书童不小心打翻的墨砚弄脏了……程迦对众人说:“抱歉,今日先到这里吧。”

人画好了,但怀里空空,预留了位置,原本是要画梅花的。

他对兰言诗道:“程迦下次再为公主作画。”

不等她回答,他说罢便匆匆离开。

他走之前,又看了兰言诗一眼,眼里蕴藏的情绪复杂,兰言诗也没看懂。

小书童惹了祸,委屈巴巴地收好画,随程迦离开。

兰言诗还?没看过他画的自己。

看着他走远,脚步很快,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又想起了前世,与他最后见过的一面,抛下了一句:娘娘,请自重,然后无情离去。

即便今生?两人的关系已经变了许多,但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咳咳……”

寒风料峭,她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还有两更,更新时间还不确定,码完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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