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大亮以后,王嬷嬷推开门走进来,对着沈瑶沉默的背影说道:“夫人,程世子命人送来了玉露朝莲清心丹。”

“程佑也的嫡子?”沈瑶皱了皱眉头。

“正是。”

“拒了。”

“老奴这就去回绝。”

站在一旁的蜜心听见了沈瑶的话,犹豫了片刻,在沈瑶面前跪下,对沈瑶说道:“夫人。”

沈瑶是个极慧的,反问她道:“小姐见过程世子?”

“是……”

沈瑶不悦:“我昨夜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我去到经阁时,小姐已经走到了经阁门口,程世子也站的离小姐很远,我以为两人没有什么交集,只是正巧同在经阁中避雪,是件小事儿,因此并没放在心上……”蜜心的声音越说越小,她害怕夫人责备她……

沈瑶叹了口气,又问:“小姐梅林一行开心吗?”

“小姐神色如常,回来了以后,倒是坐在榻上发呆了一会儿……”

“蜜心,我对你很失望。”

蜜心伏低了头,“夫人,我没照顾好小姐,也没做到事事立刻向您禀报,请您责罚。”

“去外面跪着。”

外面冰天雪地,这一番罚跪,恐怕是落下病根子了。

蜜心道:“谢夫人给蜜心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说罢起身就要去外面跪着。

这时,兰言诗忽然抓住了沈瑶的手,又叫了两声“娘”,她边喊还边摇头,仿佛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沈瑶叹了口气,她知道,假如女儿现在有意识,是不会同意自己这样惩罚蜜心的,好吧,她心软了,于是改了口:“你们小姐心疼你,今日不用跪了,罚你三个月的俸禄,你们小姐子若有闪失……罢了,以后定要悉心照料,去,斋房看看槐树汁煮的如何了。”

蜜心忙磕头向沈瑶道谢:“多谢夫人原谅蜜心,蜜心以后一定看护好小姐。”

等蜜心往斋房去的时候,王嬷嬷也来到了院子门口。

她对面前的人说:“我家夫人多谢世子好意,不过这玉露朝莲清心丹,正巧我们兰府中也有,就不浪费世子那份了,天冷地冻的,公子穿得单薄,还是请回吧。”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早日痊愈,程释告辞。”

那人说罢就走,头也不回。

王嬷嬷知道这人不过是程迦身边的随从,对她家小姐毫不关心,只是完成例行任务罢了,却也在关门时,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那人两眼。她追随沈瑶半生,见过无数的美人,可也未见过这样的……也不知男人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程释撑伞而行。

虽是冬日,但他穿得并不厚重。

一身雪色的旧衣,衣摆上画着着几只墨色残荷,黑绳束着高马尾,额前碎发下,一颗殷红的朱砂痣,是一种超出性别界外的美。

飞雪落在他撑伞的手背上,化成了细小的水珠,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现在天光已亮,终于可以看清楚他的相貌了,他的眼睛很特别,是褐色的,像通透的琥珀色。本该妖冶的美丽,却被他冷淡的神情压了下去。

但唯有程释自己知晓,他另一只藏于衣袖之下的手,那只拿着玉瓶的手,却青筋暴起。

他控制自己,不把那瓶子捏碎。

等他回了宜嗔院,程迦正坐在凉亭中,一旁的罗汉松上落满了雪,小书童正在为他烹煮新茶,热气如烟,程迦神情淡淡地看着棋盘,白棋黑子。对面无人,他在与自己下棋。

程迦的棋风与他清贵文雅的外表并不相称,他沉默又耐心,耐心地造出围困死局,残局,然后置于死地而后生。

程释向程迦禀告道:“兰夫人说玉露朝莲清心丹兰家也有,不劳世子费心。”

“是吗?”程迦笑了笑:“这阿苏国每年进贡十粒的国宝仙丹,夫人也有。”

程释没有说话。

程迦继续道:“大长公主金口玉言,她的一定是真的,而我的,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留着有何用。

程迦让程释将丹药给他,他拿着丹药走到了鱼池边,拔开瓶口,直接将莲丹倒入了池中。

十粒万金难求的丹药落入了水中,池中供养的金色鲤鱼瞬间跃出水面,将它叼走,一摆尾,消失不见。

程迦目露自嘲,连畜生都识得是宝物。

程释站在一旁,看着涟漪起伏的水面,开口说道:“天亮之前,我潜入了大理寺和刑部,并未找到南亭侯。”

“哦?”程迦接过小童递来的茶盏,手指在杯身上轻轻摩挲,“阿释,你猜,兰大人会将他藏在何处。”

“兰府。”

“为何?”

“南亭侯手中的名册牵扯甚广,此时最想要南亭侯的命的人,恐怕是他的那群同伙。皇帝既然命令兰坯彻查,兰坯不会让南亭侯死得不明不白被杀。唯有将他藏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阿释。”程迦拿起蓝地冰梅茶壶,倒入白玉莲花杯中,为程释亲自添茶,“我以为这世上,唯有你最通我心意。”

“多谢兄长夸奖。”程释接过茶杯,滚烫的热茶一饮而下。

“让莫烟准备人手,潜入兰府中调查。”

“嗯。”

-

宜喜院里,有人徘徊在前世,迟迟不能归来。

兰言诗继看见了程释的死和兰亭昭的死之后,又看见了更加让她无法理解的事。

新皇登基后,没有海清河宴,而是民不聊生,乱世降临。

她看见战争缭乱,看见了一座座城池破灭,血流成河,枯骨飞灰。

“陛下,他们已经投降,不能再屠城了,那都是无辜的百姓啊!是三十万活生生的生命啊!”

“陛下——!”

大殿上,跪了一地的朝臣。

在让人窒息的沉默后,殿中传来太监的尖锐的声音:“阿苏国国王侮辱辉月文皇后,盗其遗骨,必诛杀之,其子民也不能幸免——”

兰言诗无法靠近,无法看清龙椅上坐着人的面容。

此时兰言诗更加不解了,她以为程释坏事做尽,就是为了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但如果……程释跳楼了,那么,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是属于谁呢?

而且还因为旁人盗了她的尸骨,就做出屠城之举,这人,比之程释,有过之无不及,兰言诗被吓得不轻。

这时,殿中那人往外走了出来,正当她要看清他的面容时,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从空中拉住,她的身子仿佛要比撕裂般,等剧痛过去,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沈瑶正握住她的手,眉眼眸光写满了担忧。

“娘……”

“乖娉娉,你终于醒了,吓死娘亲了。”

“娘……”兰言诗嗓音嘶哑,“我渴了。”

“水,快拿水来。”

沈瑶喂完水,兰言诗拉住她的手,又低低叫了声:“娘,我饿了。”

“想吃什么?娘让人去准备。”

“粥吧。”

蜜心站在一旁,因兰言诗的醒来杏子般的眼眸充满了欢喜,她听见兰言诗说想喝粥,立刻答:“小姐,我这就去。

兰言诗将手轻轻放在沈瑶脸上,抚摸着她的半边脸,“娘,别哭了,我回来了。”

沈瑶低头,喉咙滚动了两下,将喜极而泣的眼泪咽回眼眶,“好,娘不哭。”

等兰言诗喝了粥,又歇下。

蜜心则在她身旁,为她默默地擦着身子。

等沈瑶带着王嬷嬷离开了房间。

兰言诗开口问道:“心儿,你还记得那晚在经阁遇到的男子吗?”

蜜心以为她说的是程迦,犹豫了片刻,告诉了兰言诗实情:“小姐,夫人不许我在你面前提他……”她支支吾吾地说:“您昏迷不醒的时候,世子差人送来了珍贵的丹药,不过夫人让王嬷嬷拒绝了……”

“世子他们还在普渡寺中吗?“

“听说今日已经离开了。”

“是吗?”

“嗯。”

蜜心看见她家小姐一直阖着眼,轻言细语地问自己话,她听起来很疲惫,很伤心,脸色脆弱苍白,她从没见过自家小姐这样,看得她内心难受不已。

“小姐,你还好吗?”

“心儿,原来人不是只有活着才会受罪。”

“啊?”蜜心误解了兰言诗的话,往坏处去想了,她急了,“小姐,您的身体会慢慢调养好的,您千万不要气馁,不要想不开啊,心儿以后一定会更急用心地照顾您,小姐您会越来越好的。”

兰言诗被她逗笑,“傻丫头。”

-

那边沈瑶出了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后,命王嬷嬷关好门,对她说:“我见到明幽大师时,还以为被糊弄了。他长得年纪轻轻,和尚们还说他已经有一百多岁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沈瑶吩咐道:“嬷嬷,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家,这消息不可泄露。”

从明幽的院子里回来后,沈瑶将他写的纸条交给了王嬷嬷,那纸条不仅寓言了她家姑娘昏迷三日,还寓言了她家姑娘三日后自然会醒,这两条都中了,纸条上还剩破解命数的办法,那就是将出山门时遇见的第一个人带回家,养在姑娘身边……

沈瑶命她封锁消息,就是不希望走漏风声,让心怀不轨的人得知这条消息。

“是,夫人。”

“对了,兰亭昭呢?”

“二小姐还在佛堂里跪着呢,老奴去劝过三四回,二小姐执意不肯起身,说是要为大小姐祈福。”

“她若真为娉娉好,为何要纵容她雪夜胡闹,这一跪,夫君定然不会责罚她了,去将她喊起来。”

“是。”

王嬷嬷去了佛堂,诺大的佛堂中,兰亭昭跪得笔直,那背影瞧着虔诚无比。

“二小姐,大小姐已经平安醒来了,夫人让您起身,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回府。”

兰亭昭过了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眸。

她的眼眸天生无辜,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之意。就连佛祖也会吧。

兰亭昭望着那金佛,心中默想,高烧三天都没事,真是可惜了。差一点,她就成为了府中的独女。

佛祖啊佛祖,你既然没实现我的这个小小愿望,那么,另外一个,可否施舍给妙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