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艾德华绝对属于为了姿势漂亮、对方轻松情愿死忍一切的脾气--换个角度想,何尝不是不敢担当,只好以退让姿势来故示大方?艾德华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这种小事可以潇洒、大进退不愿力争的脾气,才会这样羡艳和倾慕陆申事事都敢揽上身的强势。

 所以,他一边嘲笑着自己表面无畏无惧历经风霜、内里害怕一个明快伤心答案的怯懦,一边选择了最轻松的应对方法:逃避。

 就当生活着的城市里面没有这个人吧--尽管空闲的时候、忙碌的时候、在车上、在书桌前…任何时候,思念都会无情噬咬神经。

 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半夜被电话惊起,叫到医院和韦斯莱太太并肩苦苦守候半夜。艾德华并不想弄明白,为何计算受孕时间,孩子出世如此之快,从他得知到现在还不到7个月。

 因为他真不愿意弄清楚,陆申究竟在何时开始和婉仪有肌肤之亲。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关注眼前人--陆申隔着众多等候的人群,静静在另一头抽烟。

 遥遥望过去,看着他憔悴的脸,看着他不肯抬起来与自己视线交流的死撑姿态,艾德华强抑制浑身战栗。被陆申那沉默隐忍的表情摄住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简单的寒暄来。

 贪婪注视和沉默尴尬的挣扎中,转眼就已经天明。护士慈爱地微笑着,叫艾德华第一时间看刚出生皮肤皱皱浑身通红的小东西。

 面对脆弱无比只顾闭着眼啼哭的新生命,艾德华的心突然融化了,满腹的隐忍转化成对造化奇迹的感激、对这个来自陆申的血肉的亲切感。

 他努力不去注意面对这美满生活的象征时,油然泛起的无边孤寂感。终究不会走进贤妻娇儿的常态生活里面了。其实这不是他难过的原因,毕竟十多年来苦苦挣扎着要活得理直气壮、光天化日,可以算是一早已经做出选择。

 黯然的,不过是陆申一度放弃众人理想中的神仙眷侣生涯来拯救这份孤独。差一点点,就有一双坚定的手、一个有力的肩可以倚靠。可是…在重重压力和种种阴差阳错之后,他终于没有陪伴到最后--这孩子就是证据。

 这份人群之外畸零的痛苦,究竟还是躲不过。在父亲那一栏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想到现在这一团粉红的肉乎乎的小东西将会成长为一个男人,像陆申或者像小宇那样的男人,慢慢长成拥有刚硬的眼神和健硕的身体,难言的怪异感觉占据思绪,甚至令他的手有点颤抖。

 本来这一栏,似乎应该是陆申来写的。下一次签字,是一个月后。发现还是由蒋晖带着熟识的律师代替他们来完成所有的程序,而不是那一双正昏天黑地养孩子的人,艾德华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签完离职文件,松一口气,突然觉得疲倦到极点,甚至连肩膀都没有力气抬起来。用手掌抹一抹脸,尽量振作精神抬起头来,接触到面前蒋晖涵义复杂的目光,他也不再掩饰内心真实的感情,轻轻开口:“我甚至还奢望过,万一,他会来送我。”

 他并没有更多的要求。自己的软弱、纵欲和一厢情愿地替别人着想,害怕找陆申正式沟通北京相约暂别想清楚之后发生的一切、害怕亲耳听到他真的说出口对份感情不再留恋,一定是造成此刻后果更直接的原因。性格决定命运。根本不可能怨怼或者迁怒任何人。此刻,艾德华只希望能够单独相对片刻--历遍波折进退之后,拥有一次机会,可以没有第三双眼睛,没有喧嚣人群,两个人静静相对片刻。太奢侈的渴望。他不禁暗暗笑自己。蒋晖毕竟是局外人,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此刻代表陆申出席,不过是一向死忠的延续。

 即使为面前这个强忍住哀伤的微笑面孔再暗暗不平,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尽量让表情柔和:“如果他今天敢来面对你,当初就不会走。”

 从来迷信陆申会正确担当一切,但这一次还是忍不住深深纳闷,老友怎么会这样选择。陆申一生都是强者,只有牵涉到面前这个艾德华的任何事情,都一味慌乱逃避,从逃离婚姻开始,一次又一次仓皇出走,让身边看的人也心生恻隐。

 但是这一次居然抢艾德华的妻子,无论如何属于做得太过分。最令人看不下去的是,理应受伤的人居然也不恼怒:年来在每件事务的处理上,都感受到艾德华对林氏利益的处处维护,令这位早已尽量置身事外的蒋晖都有些动意气了。

 听见蒋晖的话,艾德华不由讪笑:居然自以为已经想通所有关窍,怎么在这一点上反而不体谅起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蒋晖有些不忍。艾德华点头致谢。但不管怎么温雅淡然,眼睛里面还是渐渐凝聚一缕挥之不去的柔和惆怅:“当我们说再见,往往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两个从来没有真正成为朋友、单惺惺相惜的男人静静用眼神告别。他们都不知道,同一幢属于临时的办公大楼顶层,有一个人守候多时,渴望能够有机会再看一眼离去的人的背影。

 此时此刻,因为和林婉仪约定的戏剧时间还有4个月才到期,陆申不能做任何努力,来挽留艾德华惆怅离去的脚步。

 他绝然递交辞职信的时候,已经表示没有商量余地。替他想一想,这几个月也确实忍得不容易,陆申不敢再要求他没有任何理由地等多几个月。

 道理都清清楚楚,心却依然撕裂地牵扯着:--今天以后就是天涯海角,120天之后自己再去追寻,可还能觅到踪迹?

 --即使将来动用一切手段还能找到心已经伤透的艾德华,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陆申满嘴苦涩的味道,却不能做任何事情。只能挺直腰、端起肩,先承受这一分钟必须承担的重量。

 从他不理智的决定离婚之后,命运加在胆敢挑战主流生活方式和情感向度的两个人肩上的重量。

 他希望自己能够承担得多一点,再多一点。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比这更令人黯然的,大概就是连告别的对象都不在面前。销魂蚀骨的黯然神伤滋味根本没有机会流露,两个人只能各自默默咽下。

 这样的天各一方,情何以堪?***竹舍是赣东北地区一个小小的村庄。只有一条勉强可以开拖拉机的机耕道,离这里最近的公共交通工具,是附近镇里去县城的小巴,从村子口走到可以挥手让车停的路边(这地方小得根本没有固定车站),需要步行将近一个小时。

 一条不在浇灌季节颜色就浓绿浑浊的水渠绕村而过。村子周围除了丘陵中间勉强挤出来的零星稻地,就是根本长不出小树的荒凉石灰岩山,连一条像样的河、甚至小溪都没有,全村一年的收成,几乎就靠这条从县水库一直通过来的水渠。

 每家房门口都有用来养冬春两季笋的小竹林,和靠它结几个酸涩毛桃打发孩子嘴馋的桃树。人和牛踩出来的黄土小路边,处处野生着细细的苦竹。看起来似乎家家门口都可以享受“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江南青光,其实土坯房子里大都阴湿不堪,没有任何取暖措施的冬天,更是会冷得让人连骨头缝里都湿漉漉地疼。村子穷,人多地少。但是除了村边最好种的一点口粮地,和房前房后赶集时候能用来换几个活钱的菜地,大部分地都撂荒了。

 因为青壮年几乎全部出门打工,浙江、广东、福建,远一点到上海,甚至更远的北方…最顺利,也就一年回来一次。

 亲人在外面艰苦挣扎过得怎么样,也只能看着电视想象。除了春节短短半个月,村里到处晃着带钱回来过年的人,平时没几个青壮年人,家家都只有老人和孩子,或者孩子太小脱不得身的女人。屋子都凄凉得阴森森。全村人最大的骄傲,就是这里有方圆几公里唯一的初中,用当年老私塾的地基改造的。

 而现在,全村人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学校里有了一位来头惊人的老师:9月开学他来的时候,居然坐的是一架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见过的直升飞机。

 陪同的是两个金头发绿眼睛的洋人还有一个省里教委的干部,他们说的全都是洋文。飞机重新起飞,这些热热闹闹的人又都走了,只有艾老师留了下来。村长让艾老师住在学校的一间土坯屋子里。

 学校穷,买不起玻璃,窗户用旧塑料纸糊的,风一吹乱响。艾德华走进阴冷房间的时候,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村长过意不去,再三道歉,说秋天提留款收上来就给买玻璃。他先用一个小时问清楚提留款是什么东西,然后轻轻说一句“不必了。”

 从此之后,学校里面的样样东西从粉笔到体育课玩的排球、跳绳,但凡觉得太不像样或者根本就没有,就都是看不过去的艾老师自己拿钱出来买。

 本来家访的任务是去催一些学生按时交学费。看一眼那些低矮土坯房子里面萧然四壁、甚至一家人睡在厚竹片编的篱笆上那种惨状,艾老师当时眼睛就湿了,一句话没有说关于学费的任何话题,回来代交了那七个困难学生的书本费。

 有一次上课,发现天花板往下簌簌地掉灰粉,早已经习惯了的全班学生熟视无睹,艾老师却真的被吓了一大跳。检查一下,发现大部分教室都是使用五十年以上的、不折不扣的危房。

 他这次懒得再去找一脸皱纹和风霜的校长,直接走很远的路搭车去县城买了新的栋梁和瓦,坐送货的拖拉机一起回来。

 修房子那天像过节,全村能动的人都来帮忙。现场指挥的人居然就是艾老师,他说以前学的就是建筑,多高楼的图纸都验收过,翻新这几间房子小意思。

 不久以后,抢在湿漉漉的冬天到来之前,居然来了一支很多人、很正规的施工队,把所有老土坯房子推倒,平地挖了深深的地基,又起了一座气派的教学楼--四里八乡从来还没有过这么好看的房子--里面设备齐全,安了幻灯教学仪器,甚至有十台电脑!

 有心人向送课桌椅的工人打听,县里怎么突然肯出这么大一笔钱修学校,乡里村里的那些人又怎么会不跟过来吃点喝点,人家回答,全是艾老师出的钱。

 做了多少年民办教师最后熬成的校长老泪纵横,差点带着全体学生去艾老师门口跪下。艾老师平时常常是恍惚的冷漠表情,但是每个学生都知道,他的心有多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