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账”二字把?昏睡七天的池奕彻底吓懵了,他脑子里原本装着许多关于这个人的事,好的不好的都有。可听见这么一句话,却只记得杨顺跟他说过的,这个人多半会弄死他。

他的身体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惊恐地与那人对视。看他面色像是十分虚弱,可眼眸中覆的寒意似乎随时要结成冰刀,插进自己颈上心口。

一时间有许多事想不明白,怎么说都是错。但池奕忽然发现,自己昏迷多日刚醒,再病一病也?是可以的。

于是他轻轻呜咽一声,带着诱人的尾韵,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动作十分夸张,乍看上去还以为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余光里,他见到贺戎川下?意识地上前,似乎想要照看他,又反应过来,匆忙转身出了屋子。

继续咳了一会儿,池奕觉得自己嗓子要废了,终于听见另一个人进了屋,将?门牢牢插上。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来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跟真的似的,喉咙不疼么?但凡懂点医理也?不会咳得那么假。”

池奕尴尬地停下?,抬眼看去……塞拉?她怎么在这里?所以自己现在在纯国吗?

塞拉猜到他的疑惑,坐到床边给他把?脉,“还没出淮州呢,艾达和?害你的谷国人一起跑了。我是听说有个姓池的孩子病得跟死了一样,千里迢迢跑来救他的。没想到他都不给我出手的机会,竟然自己就好了。”

她研究完池奕的脉搏,又探了探灵力,扒眼皮掰嘴唇试图从他身上发现问题,“你从哪学的这么厉害的巫术?醒来后看不出一点异样,莫非是什么假死之术?居然连我这个阴阳教副主教都没听过。”

池奕呆坐着听了一会儿她闲扯,突然抓住她手臂,恳求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带我离开这里?我可以跟你去纯国。再不走我会死的,你是大夫,不会见死不救吧?”

塞拉看着他那渴望的眼神,差点没忍住把这几天贺戎川如何守在他身边告诉他,最后还是神色一冷,道:“如今谷国和纯国已经和谈,我一个纯国的副主教,把?谷国皇帝的男宠给拐跑了,万一再来个冲冠一怒,我不就成破坏两国和平的千古罪人了?”

“不会吧,怎么可能为了我……”池奕说这话自己都心虚。他想起吴愿跟他说的,贺戎川就是个疯子。

“我帮不了你。不过除了逃跑,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有很多。”塞拉在随身的药箱里翻找一番,拿出几包粉末混在一起递给池奕,“把?这个吃了,你还能再咳上十天半个月。之后自己想办法?。”

池奕愣愣地望着那包粉末,思索良久,最终接受了。

塞拉说得没错,他是不能再跑了。他一离开,如果哪天疯子贺戎川发了疯想找他,必定会牵连很多人。这次连累几个太监暗卫来回来去地折腾,还把?淮王扯进来,淮王勾搭上了杨顺和?艾达,如今他们都跑了……谁知道下?次还会搅浑哪滩水惹出什么乱子,他也?不想当千古罪人。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做完任务然后跑路,却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如果不跑呢?

自己真的会死在暴君手?里么?

搞定一个人真的比平定叛乱还难么?

这样仔细想想,聪明伶俐的池小奕觉得倒也?可以一试。

他倒了一杯水,打算把?药粉化开喝掉,却被塞拉拦住动作:“直接吃。”

“什么?这粉末那么干,味道还冲,直接吃会呛着的啊!”

塞拉一脸嫌弃:“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吃了会咳嗽?”

池奕:“……哦。”

塞拉离开谷国之前,当着贺戎川的面给池奕诊了个脉,在她思索的间隙,池奕偷偷往嘴里倒上点粉末,然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看到贺戎川的表情明显一滞,立刻便问塞拉:“他当日为何晕厥?如今可是留下?了什么病症?”

池奕对他紧张的样子感?到陌生。

塞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日艾达给他下?了特殊的蛊毒,七日便会醒转。但他现在身子虚弱,须仔细调养,平心静气,不可过于激动……”

池奕见贺戎川只管点头,只是在送塞拉出门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仿佛将?他看穿了一样。

……

这一趟出来,贺戎川已经耽误了太久。他许多年没有如此任性过了,之前去陇州也?会抽空处理京城庶务,但这次,守在池奕榻边那几天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确认池奕无碍后,他就得尽快返回?京城。

“身子虚弱”的池奕被伺候得仔细周到,虽然身边那几个暗卫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却从不限制他的自由。所以在经由惠州时,他打算进城见见孟平,再看望一下?李大婶。

惠州守军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秩序,池奕享受了一路将士们的崇拜,找到孟平,没多说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只让他再见到杨顺就抓起来。

他又打听李大婶,一名士卒说:“你要找为叛军做事的百姓,得到城外东南方那片危房去,不过估计也?没多少人活着了……”

池奕一愣,“为什么?”

“因为那是为叛军做事的乱民。”

“但他们很多是被胁迫的吧?就算自愿,他们能分得清什么友军叛军么?这不是滥杀无辜吗?谁下?的命令?”

孟平只好将?池奕拉到一边,低声道:“池公子,你之前帮了我们不少,这事我告诉你,你自己知道就好,可别说与旁人。你走后不久,不知为何,陛下?突然来了惠州主持军务。杀那些乱民是他的旨意,我们只管听吩咐的。”

池奕浑身一僵。

“当初在京城,中央军营里传了些谣言,徐将?军还费尽心思澄清,我甚至都被说服了。”孟平仰头叹道,“如今出了这事,方知自己天真……”

池奕的话音开始发抖:“可是他为何要……”

孟平看了看四?周,压低话音:“咕国叛军诈降,巢勇带亲信脱逃,妄图东山再起……这事多气人啊。”

他点到即止,池奕却懂了,有的人撒气是必须靠杀人的。贺戎川到惠州时,投降的叛军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他若还想泄愤,只杀巢勇和?他的军师肯定不过瘾,干脆把?那些为叛军做事的百姓也?杀了。血流成河了,这气也?就消了。

池奕如坠冰窟。他不管不顾地冲出军营,来到那片危房,此处已没什么人迹,原本有好几百人,如今只三三两两半死不活地散落在路边。

他在这块地方转了一圈,没找到李大婶。找人打听,说官兵来过好几次,谁也?不知道哪个人是什么时候死掉的。

池奕坐在路口的一块大石头上,怔愣望着满目疮痍,感?到自己被浓重的疲惫压倒。

刚来时他对“暴君”二字闻风丧胆,可时间长了,只看到贺戎川在奏折上批复处死某人,以及吩咐暗卫暗杀某人,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死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是好几百人,是无辜的人,还发生在自己眼前。他才突然想起这本书叫《暴君的覆灭》。

原书主角贺戎川,十六岁在南疆起兵,用了四?年时间攻入京城。这期间绝大多数战役他都亲自披挂上阵,亲手斩下无数敌将?首级,入主皇宫便囚禁了他的嫡母和?弟弟,再于不久后试图除掉他们。

他在位期间试图用军队和?刑律抓住权力,发明了多种残忍的刑罚,屠杀了数以万计的有辜或无辜的人。他的做法?防止了谷国内部可能出现的祸乱,却因为太过残暴而滋生了新的祸乱。

虽然池奕穿来之后,知道一些所谓的暴戾是旁人添油加醋,但对于那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暴君来说,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区别?

而他,一个本该在残暴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却感情太过丰富,动了那么多危险的念头……

也?许贺戎川对他有感?情,但暴君连自己的亲人都能毫不留情地下杀手?,他对谁有感?情,谁不就离死亡更近么?

池奕突然觉得很难过,似乎自己心里装的那个人死掉了。虽然那本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

他迫使自己收敛心绪,控制好表情,木着一张脸转身离开,不让躲着的暗卫发现他来这里的原因。

随后的几天里,他一直精神恍惚,强行压下?去蠢蠢欲动的情绪,只管思考回?去之后要如何应对暴君的责难。快到京城时,他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主动敲了贺戎川的门。

他往嗓子里倒了大量药粉,一边请安行礼一边咳个不停,逼真且楚楚可怜。最后咳得站不住了,他干脆身子一歪腿一软,倒在了人家怀里。

这时他停止咳嗽,故作岔气的样子喘了两声,还掺着若有若无的鼻音,十分勾人。

感?到身下?的人有了反应,他刚要开口说准备好的词,那人却用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

他安静下?来。而对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将双臂圈在他腰上,一动不动抱着他。

池奕一开始高度紧张,时间久了,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往贺戎川身上贴了贴,脑袋拱在他胸前。

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哪个人,心里的还是书上的。

“怎么不咳了?”贺戎川轻笑,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他袖子里,摸出他藏起来的药粉,举到他眼前,“这是什么?”

见到这东西,池奕顿时清醒了。辩解的话还没说出来,对方便扔了药粉捏住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眸光冷了下?来,“你做过什么事,该受什么惩罚,一样也不会少。不必在朕跟前起那些歪心思。”

池奕心下?一沉,看来今天这做法?并不怎么高明,这个时候还是快逃。他正要爬起来溜走,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揽了回?来。

贺戎川抱他抱得很紧,下?巴放在他肩上,垂着眸子自言自语:“……回京城再罚。”

池奕:……

他记得那夜在人家怀里窝了很久很久,久到对方以为他睡着了,便小心将?他抱回他自己的房间,轻放在榻上,甚至给他掖好了被子。

他还记得最后,那人俯下身贴近他的脸,似乎想在他什么地方亲一口,却到底是停顿良久,起身离去。

他以为那句“回?京城再罚”不是认真的。

贺戎川抱他的那个姿势,分明就是要将?他捧在手心,怎么舍得罚他?

可理智上知道,自己先是背叛出卖,再是逃跑,还有在主角光环里调戏暴君,每一条拿出来都够他以原书中最惨烈的方式死去,又怎么可能不罚?

果然,进了皇宫下了车,贺戎川路过他身边时停下?来,转头问王禄:“新牢房建好了么?”

“才建好的,这便能用了。”

贺戎川点点头,目光落到池奕身上,静默良久,沉声道:“朕还是第一次为一个人建一间牢房。”

池奕差点没站稳。

“带过去吧。”贺戎川不再看他,侧过头淡淡吩咐王禄,“……让牢房的奴才掌好分寸,朕要活的。”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的思想很危险,总想看晋江不让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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