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想象中的温热触感,贺戎川浑身一个激灵,顿时头脑清明下来。他突然意识到,阴阳教的巫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只通过肌肤的碰触使人看到幻象。他的这?些异常应该来自……打开花苞时,散发的那股香气。

他已冷静下来,立即开始闭气,很快那树叶光影的画面就褪去一些,也冲淡了?夹杂其中的心绪和痛苦。渐渐地,储蜜的囊变得温热,探进花苞的指尖触到了黏糊糊的东西。

手指抽离的一刻,遗存的最后一点幻象也消失了。几个暗卫上前搀扶,有人用捡来的碎瓦片接住他辛苦得来的蜜。但这?些不够,他正想让众人闭气取蜜,却忽然想到方才那两人说的什么结冰的湖面、煮沸的药炉。

那些,也是他们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吧。他不愿再为难暗卫们,只让他们去那边照顾昏迷的池奕,自己则走向下一朵花。

闭着气对付它们,眼前的幻象淡了许多,那痛苦便也能承受了。他背负着阴魂不散的过往,艰难扒开一朵朵铁花。

他要磨练意志,锻炼自己承受痛苦的本事……救人?倒也不是一点也没有。

收集到了足够的花蜜,被回忆捆绑的身体总算放松下来。他回身望一眼那昏迷不醒的人,压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拔剑斩断挡道的枝桠,攀上高台。暗卫问了几次要代劳,可他已经不想把这?差事交给旁人,他要亲手做这?一切,亲手救那个人。

盛着花蜜的瓦片被丢进清澈的圣水,就在水面变浑浊的同时,地上的几个火盆熄灭了,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整个祭台的灵脉被破坏,连火都是用巫术生的。

贺戎川盛了?一捧浑水回去,适应了?黑暗,借着洞口微弱的光亮看清情况。不知那些虫子是吃饱了,还是池奕已经没有灵气可以吸食了?,离开他手臂一齐向外爬去。

一个暗卫截了虫子,另一名稍懂医术的探了池奕的脉搏,又检查他的手臂,禀道:“属下不通巫道,只看这?脉象,池公子体内虽虚弱,却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再撑。但肌肤溃烂……似有蔓延之势,蛊虫所致,不知如何医治……”

“你们几个,出去找些火来。——你们将那歹人的尸身搬回去。”贺戎川点了几人,又觉得另几个碍事,便指着那些虫子,“你们拿它到一边去,看好了,不许跑出来。这?里不用管。”

暗卫们都是一愣,这?种境况下,陛下把人都支开,是要对昏迷的池公子做什么吗?他们不敢质疑主人莫名其妙的安排,纷纷去了,只把那二人留在中间。

贺戎川在池奕身边席地而坐,捧起他那布满可怖咒痕的手臂,缓缓将取来的浊水浇在上面。

若非遇见?这?样的境况,他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原来懂这?么多巫蛊之道。祭台被破坏后,如有加在人身上的巫术,须用浑浊的圣水浸泡,才能渐渐褪去。

这?样繁琐的活计完全可以让暗卫代劳,但他却莫名觉得此事隐秘而神圣,只属于他们彼此,不容他人窥探。

浇水的动作带了几分小心,甚至可以说是虔诚,仿佛拯救的是魂灵而非手臂。

池奕的魂灵,以及他的。或者说,只有他的。

他就着那不甚明朗的光亮望向对方,池奕神色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贺戎川有一瞬的失神,眼前闪过池奕朝十几年前的他伸出手的景象,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在脑海中交织,惹得一阵头晕目眩。

其实,池奕一直是那样对他的。无论说过多少不知进退的话,最后做出的事却都于他有益……目前为止。虽然有不少线索显示出此人可能存在的威胁,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能就此给池奕定罪。

他哂笑,此人早晚是要杀的,就算不论那些冒犯,有一个人知道他那么多事,去过那么多他私密之处,也不可能容许此人活在世上。只是在他尚且有用之时,为了长远利益,自己还能多容忍片刻。

可是……池奕真是那有用的人么?

方才的歹人不过会些巫术,从她投掷暗器的力道来看,身手实在平平。若池奕真是……为何连她也对付不了??

昏迷的人忽然在梦中抬手,摸索着攀上他手臂。贺戎川还以为对方出了什么状况,俯身察看,却被那手臂一直摸到脊背,微微用力向下压,像是要将他揽进怀里一样。

过去那些年月里,曾有无数人想从背后偷袭他,却无一能成功近身,他只要稍加动作,就能将那些人远远扔开。

而此刻,他好似突然被废了?一身武功,任由自己让身后微弱的力道按下去。

那力道停在二人即将相触之时,贺戎川盯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面容。

昏暗之中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分辨依稀的轮廓,这?份模糊暂时掩去心中的种种揣测——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一重重莫辨的身份,伪装出的乖顺和真实的狂妄,闪烁不定的意图……

只剩下这?个人本身。无论外在如何更改,都不变的那些部分。

此人的模样生得真好啊。

贺戎川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原始的冲动,曾被他压了?太多次。此刻,眼前的面容如同钩饵,一步步将他向下牵引,似要将他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终于放弃与自己斗争。他已挣扎了太久,却什么也没得到过。

向来克制自持的人闭上眼,任由那钩饵将他拉走,借着自然而然的力道,径自寻向该去的地方。

他只浅浅沾了一下。

一团火烧过心间时,便有一个火把亮在身侧。

“陛下,荒野中找不到灯,只能生个火把了?。您要照亮哪里?”拿火把的暗卫见皇帝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火光照亮时,贺戎川不得不重新与这?喧嚣尘世连在一起。他重新记得面前的人不可信任,也重新记得自己永远不可能真正靠近他。

即便刚才再用力一些,再过分一些,也只能停留在那片刻之间。

想到这些之后,旁边站着个人也不觉得局促了?。他已往池奕手臂上浇了?不少污浊的圣水,溃烂的痕迹淡了?不少,也没再蔓延。贺戎川走远一些,叫那懂医术的暗卫来看。

“这?些烂疮已在自愈,想来是巫术解除了。您若不放心,可以继续用那水泡着。至于灵气枯竭之事……目前虽无异样,但恐怕迟早得处理?,不如趁早吧。”那暗卫转向其余几人,“你们谁来?”

输送灵气这?事,只不过是健康之人分一些给?受伤之人罢了?,保证体内灵脉正常流转,不伤害血肉即可,对输送之人没什么损害。所以他觉得谁来都可以,不懂那下蛊的姑娘为何说没人会帮他。

而贺戎川却拦了下来,随口道:“既然能等,那便先回去。此处阴寒,他在水里泡了许久,怕他受不住。”

那暗卫连连点头,觉得自己身为大夫,居然没有为病人着想,真是太不应该了。还是陛下对池公子情深意重,想得如此周到。

贺戎川命一个暗卫抱着池奕,另一个取了些治他胳膊的水,他自己则远远落在后头。

离开山洞,走在乡间小道上,腥臭味荡然无存,只剩田间淡淡的青草香。乡野静谧,丝毫看不出方才在地下发生了?一场生死之争。

贺戎川记得很多年前,曾在淳妃的巫书中读到过一些关于输送灵气的记载。因为简便易行,不少人用这种办法治病。但后来发现,一旦之后双方中有一人重伤或死亡,另一方的灵脉也会受到极大的破坏,不乏致死的先例。

于是得出结论,每个人体内的灵气都是一个整体。即便强行分开,也会互相受到感召。从此若非性命攸关,阴阳教的巫师都会劝阻人们输送灵气。这?几个暗卫都是土生土长的谷国人,恐怕不知道这?些。

所以他不能把池奕和一个暗卫相连,这?些人每天出生入死,很难活得长久。那么这?世上什么人活得长久?乡野村夫?和尚道士?

作者有话要说:这将是小贺暴君人生中的伟大转折=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