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戎川给自己倒了盏茶,熟悉的辛辣灼烧口舌。他就着辣味重重咳了两声,似是随口道:“池奕,拿你那壶来。”

池奕原本在?榻上打盹,闻言便慢吞吞爬起来,揉了把眼睛提着壶过去。他一?边给这人倒不辣的茶,一?边眼神溜去了桌上的文件。

只随意扫过几个字,便是一?惊,手?腕抖出几滴茶水,湿了未干的墨迹。

他想细读那份文件,便要往主角光环里钻。看准了对?方搭在?一?旁的手?,打算抓过来,可指尖触及冰凉的手?背时,那手?却近乎本能地?回?缩。

抓不住手?,池奕只好?将他一?整只手?臂抱在?怀里。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很不自在?的样子?。

池奕没看懂,这人既然感觉不到自己,为何会缩回?手?去?难道他本人没有知觉,是潜意识自动抽走了他的手??但自己这动作又?没有攻击性,他躲什么?难道想起了自己女装的样子?,还以为谁家大姑娘拉他手?呢?

关于主角光环的事,池奕从来就没真正?弄懂过。他吐了吐舌头,只低头读桌上文件。

纯国人又?来了。

这次来的仍是两千人,但经历上一?场战役,陇州的谷国驻军早已所剩无几,从周边借了几百人也?不够。彼时战况惨烈,陇州总兵阵亡,谷国几乎全军覆没。

虽防住了大队纯国人马,却不慎将十几个漏网之鱼放进?城内。那些人潜入军营烧了兵器和粮草,又?在?城中劫掠杀害百姓数十人,方才被擒获。

池奕心生疑惑,所以这十几人是谁擒获的?抓十几人得有几十人,陇州驻军不是全军覆没了吗?

原书?里,纯国人只有一?次试探性的进?攻,而下一?场战役是在?中央军到达陇州后才发生的。也?不知这个平行?世界到底哪里出了偏差,不仅开战的时间提前了,纯国人的生猛程度也?直线上升。

池奕下意识拿起桌上茶杯,碰到嘴边才想起来这是贺戎川的杯子?。他讪笑,拿手?背擦了擦自己沾到的地?方,把茶水喂给那嘴唇被辣得通红的暴君。

“我说阿川啊,纯国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能不能别总想着对?付我?谷国完了咱俩都得完,现在?要同仇敌忾!”

他喂贺戎川喝完一?盏茶,便轻车熟路往人家腿上一?坐,“本来在?原书?里,徐将军没有认真打仗,纯国冲破城门,把陇州搅和了一?通……”

偶一?抬头,贺戎川眼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讶异神色。于是池奕在?他鼻头上点一?下,挑眉道:“你还别不信。带五千人数量是够了,但架不住那纯国人狡猾啊!原书?里徐检就是被他们算计了,才让纯国千人大军进?了城……那后果你能想象么?”

这样说他也?听不见,也?不可能当?他面说自己知道这场战争会发生什么。池奕打算撤退。然而走了没几步,刚出主角光环,便有阴恻恻的话音叫住他,“池奕,此去陇州,会折多少兵力?”

池奕浑身一?哆嗦,“这……我也?不懂刀兵之事……”

“朕问你。”

池奕抿了抿被辣肿的嘴唇,这问题真是猝不及防莫名?其妙。

方才贺戎川允许自己去陇州,池奕生怕他反悔,故意往严重了说:“您问我的意见,那我便直言。能否退敌尚且不知,五千人都折了也?难说。京城倒有的是兵力,就怕填多少人头进?去也?挡不住。那陇州……”

“陇州如何?”

“陇州……会乱。”

“何种乱法?”

“纯国人破城而入,在?陇州全境劫掠一?番,继续北上,在?惠州、楚州各转一?圈,抢够了就跑,不会久留。但那边远之地?本就不富庶,倘若原本便有些隐患,经这么一?遭保不齐要显露。”

就差直接告诉他农民起义了,池奕赶紧闭嘴,笨拙地?找补:“我乱猜的,肯定要做最坏打算嘛。”

贺戎川没再?阻止他睡觉,只是望向窗外,久久思索。

……

纯国攻势猛烈,中央军只得加快战前准备的速度,出发的日程也?提前了。

接着便到科举考试的日子?。按照池奕的要求,第一?次科考的主考官是姚丞相的门生。但发榜之日,高坐正?中的是皇帝,唱名?的是礼部尚书?,主考官只负责在?一?旁站着。散场后皇帝又?遣人叫回?众考生,关起门和他们聊了一?个时辰。

这段时间,池奕就等在?殿外的厢房,未料姚翰突然出现在?此处。

这厢房里还有几名?礼部官员在?处理考卷,见他来了纷纷见礼。姚翰就像没看见池奕一?样,以检查工作为名?,像模像样地?在?那些人中转了两圈。

假作无意间转到池奕这里。一?靠近他眼中便现了几分阴晦,持着平常语气话两句家常,又?提起池奕即将前往陇州之事。

姚翰一?边嘱咐他加饭添衣,一?边伸手?拍他肩膀,顺便往他领口塞了一?张折起来的纸。

接着稍稍俯身,贴他耳边道:“如有必要,此人弃了便是。”

池奕不敢此时打开那张纸,默默揣好?。姚翰又?去那边检查了一?圈工作,回?来他边上低声补了一?句:“池家一?百二十三口,一?切都好?。”

池奕扯扯嘴角,这话既是对?自己当?前成果的回?报,也?是对?未来的威胁。但是,别说自己是穿来的了,连原身都是冒名?顶替的,真正?和这一?百多人有关的那个池奕,早就曝尸荒野了。

他摆出个灿烂的笑,“我一?定尽力。”

就是说尽力之后能否达到预期结果,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姚翰离开后,池奕没来得及拆开那张纸,便有小太监过来叫他,说考生们散场了。他赶忙把纸条塞到衣服里,去了考生出宫的必经之路。

考生们是一?起出来的。田新看见等在?路边的池奕,转身和周围人说了句什么,便有七八个考生一?齐向他走来。众人停在?他面前,纷纷朝他作揖行?礼,而后有人道:“您就是那位帮田大哥报仇的公子?吧,久仰了!”

这话一?出,大家路也?不走了,只管吹捧起他来,池奕被夸得一?愣一?愣的。这事是自己办的不假,可他们怎么知道的?

“王二公子?,”田新垂着目光来到他面前,“——想来您也?不姓这个。您特意在?此等候,不会在?等我们吧?”

池奕迅速评估了状况,本来只是找田新一?人,现在?拥过来一?堆。自己前往陇州的日期提前了,与其强行?赶走他们,不如借坡下驴,一?次全都解决。

“我是在?等你……们。”池奕抬眸,露出个令人无法抗拒的明朗笑容,“此处不方便,不如一?同到外头找个酒楼,我们坐下慢慢叙话如何?”

众人欣然答应,池奕让他们先走,自己落在?最后。经过门廊时,他抓了个看上去有些头脸的太监,低声吩咐:“你去找王禄公公,就说我在?文治斋和中试的考生吃酒,让他派个可信的人过来。”

十几名?中试的考生随池奕去了文治斋,池奕直接选中一?楼靠里的雅间,大大咧咧坐进?去要酒要菜。

面对?着这些人,池奕不解道:“那日站出来发生的是朱主事,你们为何不将此事记在?他,或者他的靠山头上,要把这功劳白送给我?”

有人接话:“是田小兄弟的文章上写?的,说有位身负大才的公子?,那天夜里运筹帷幄,设局逼中央军的将军手?刃恶徒,而后功成身退……”

听着这帮人虚虚实实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池奕无奈望向田新,“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田新道:“猜的。当?时问公子?是否为丞相党办事,您一?犹豫,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算你厉害。那又?为何讲给所有人?”

“他们将为我大哥报仇的功劳算在?旁人头上,岂不辜负了公子?您的辛劳。我知道您要人心有用,故而随手?替您施个德行?。”

池奕闻言轻轻一?笑,这些日子?花了不少工夫哄这孩子?,没白疼。那天夜里跑前跑后,还以为都是为他人做嫁,没想到被田新看去,也?给自己带来了点出乎意料的好?处。

被人吹得那么神叨,池奕有些心虚,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说出来不太好?听。他举杯敬了一?圈,面上始终挂着招牌池氏笑容。

“诸位不必这么客气,你们这个样子?,弄得我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我叫池奕,有个詹事府的虚职,实则每日四处奔走,处理些琐事。那夜你们的事送进?宫里让我看见,我恰好?与田家兄弟认识,就顺便管了一?下。”

池奕这名?字在?街头巷尾流传,被人做成风流韵事品玩,虽不至于家喻户晓,但十几人里还是有那么两三个耳朵灵的。

他稍作停顿,给那些人一?点时间交头接耳。众人由讶异至尴尬,方才还将此人一?通猛夸,这时得知他来历,有些不知如何收场。

池奕见状,豪爽一?挥手?,以退为进?:“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这些饱学之士瞧不上我。不过没关系,我们不是为了那天夜里的事来吃酒的么?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今日不聊别的。”

于是他开始给众人讲郭遇之死的来龙去脉。他是照实讲的,关于几方势力的关系,举办科考的政治意义,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他的话成功吸引了注意,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貌似随口一?问:“此事弄得如此复杂,归根结底,是不想得罪你们这些第一?场科考的考生。——不知诸位对?这场考试有何看法?”

问考试就是问新政。方才池奕讲了不少“秘密”,众人对?他没什么戒备,遂各抒己见。池奕在?一?旁微笑听着,观察着每个人,不时引导一?两句,把话题往他关心的方向带。

他事先向田新问过每个人的出身履历,也?要了他们的文章看,早已心中有数。此时再?当?面察言观色,不仅要弄清楚他们对?新政的态度,还要试探他们对?朝中党派、皇权与民生的看法。他得筛选出一?批从思想上就和他站在?一?边的人。

这事归根结底是为皇帝办的,所以让王禄派个人过来监督全程,免得回?去贺戎川又?怀疑他有猫腻。

方才店里伙计进?来上菜时,悄悄冲他比了个手?势,他便知道宫里派来的人已经到了。

……

醉仙楼这家店很会投机取巧,京城举办科考轰动全国,它就改名?为文治斋。后来为了回?馈有财有势的熟客,就在?二楼备了间雅室专供他们使用。

这间屋子?墙壁里凿出管道,直通正?下方那间,下头的人声语笑都一?清二楚地?爬上来。

此时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否则亮光透过管道会被下面察觉。王禄将一?杯茶轻放上几案,怕挡了管道里来的声音,没敢开口通报。

贺戎川正?凝神听着池奕与那些考生的对?话,随手?拿起茶杯抿一?口,却忽然觉得熟悉的辛辣十分恼人,尽数吐了回?去,吩咐道:“倒杯白水罢。再?取纸笔来。”

王禄错会了意:“这茶是咱们从宫里带的,您放心。”

“朕不喝茶。”声音一?冷。

“……是。”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零星的雨点,贺戎川有些恍神,这几年他早已习惯凡用茶必辛辣,寝居、书?房、办公的宫殿,他去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为他特别备好?了茶水。可唯独到醉仙楼,也?就是文治斋,他才不想碰那样烈的东西。

毕竟许多年前,常来醉仙楼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不是如今的他。尚且有父有母,尚且意气风发,不必靠什么味道来排遣怀绪。

十年前恍若隔世,无所畏惧的少年穿梭在?一?场场觥筹交错之间,心头烦恼都是这次该找谁帮忙挡酒之类。十年后,楼下的房间里池奕在?做同样的事,宛如当?年那个一?颗心尚且鲜活的自己。

这之间的十载光阴,将他心底模糊却炽烈的念想生生搅碎,搅出利刃烈火,吞天噬地?。

消解痛楚最万无一?失的办法,便是在?合适的时机,杀了该杀的人。

……

池奕和一?桌子?考生一?直聊到深夜,大致摸清了想要的信息。此时外头下起毛毛雨,他便送众人回?朱紫苑。反正?王禄派的人见到散场,估计也?就自己先回?宫了。

路上没有行?人,几人即兴吟诗作赋起来。而田新则独自落在?后面,埋着头默默跟着。

池奕注意到了这情况,此时距田更去世不过十几日,田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难免在?夜里伤感。他落下几步与那人并?肩,轻声道:“考也?考完了,是不是该扶灵回?乡了?你尽管放心去,这边我替你告假。——盘缠够不够?不够我先借你。”

田新慢吞吞道:“那就告个假吧。盘缠不必了,中央军的人赔了些钱。”停顿片刻,又?吐出一?句:“并?非只是失手?,对?么?”

这都被他发现了。池奕叹息一?声,“我不知道。我虽才来不久,但也?明白朝中争斗就是这样,动辄拿人命做赌注,有些事可能永远也?查不清。”尤其是当?顶头上司是个暴君的时候。

池奕想说些安慰的话:“我知道你不容易……”

“池公子?更不容易。”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池奕抬头去看,此人名?叫孙友,属于池奕的名?单中犹豫要不要选的一?个,虽然有想法有情怀,但似乎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人。

孙友持着浅笑,“有治世之才却无治世之功,尽做些讨好?卖乖的琐事,不委屈么?”

池奕扯扯嘴角,刚才明明一?直装出一?副闲聊的样子?,还是被人看穿了目的。

“有治世之才便要治世立功?那我宁愿做个凡人。天下大事自有人担,我只想用自己的本事换真正?想要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看重,不可强求。”

孙友想来听懂了,笑意愈深,“原来如此。池公子?不爱名?利,活得通透,我自愧不如。”

“再?说,谁说我于世无益?”池奕挑眉嗔道,“你只见我讨好?卖乖,可那个叫郭遇的终究还是死了,终究还是谁也?没乱起来。保住了未来的治世之才,这不是治世之功么?”

孙友笑意愈甚,直望着池奕,徐徐道:“是我鄙陋了。池公子?也?莫要妄自菲薄,一?个身份而已,若因此就瞧不上你,这样的人你也?不敢用……”

他的话音蓦然停住,压低,“……你们的事,算我一?个。”

池奕:……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朱紫苑与文治斋离得不远,但微醺的人们摇摇晃晃,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池奕在?朱紫苑告别众人,却发现这地?方夜里没人赶车,只得先走回?文治斋去。

然而在?文治斋门口,他看见了……王禄。

王禄见到他,仍旧是斜眼哼一?声,酸溜溜地?说:“好?大的做派。”

池奕莫名?其妙,“我又?哪里惹到王公公了?——你为何亲自来了?”

王禄懒懒扔出一?句:“我亲自来算什么,连陛下都等你一?个时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池:我拉他手他躲啥啊?

小贺:摸了就要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