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宫里,无所事事的太监宫女散落各处,廊下有个嬷嬷正抱着一只黑猫梳毛。

寂静宫苑被门口一声“陛下驾到”打?破,众人难免面露讶异。毕竟冬至那日是入宫这几年来,陛下唯一一次主动踏入春阳宫。

上次他们只觉得这位陛下淡漠疏离难以接近,这次却更符合心目中的暴君形象——

此人阔步闯进春阳宫,脸色十分难看,紧绷的五官压不住眸光中汹涌的怒意。

他?没有进屋,只是立在道上,留给众人一个威严背影。总管太监王禄走下来,春阳宫管事禀了句:“来得不巧,婉嫔娘娘去御花园了。”

贺戎川闻言,阴沉道:“出门连侍婢也不带?”

众人不解,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往常是带的,可今日——”一直缩在角落的嬷嬷放下猫,上前款款一礼,“今日是池公子找娘娘,自然就不带了。”

感受到尖锐目光射过来,她深深一笑,“池公子常来春阳宫,他?一进屋,便和娘娘一起插门关窗,都不许下人近身的。”

这下众人琢磨出不对。可贺戎川听见这话?反而平静,他?拢了拢袍袖,轻咳一声,抬高话?音:“真是放肆。王禄,将这胡言乱语的奴婢拖下去打。”

说罢他?也?不管旁人,径自进了春阳宫正殿。

王禄只好派人在院子里打?那嬷嬷,又要恐吓众人让他?们闭嘴,还要对付满地活蹦乱跳的猫,好一通忙活。

打?了十几板子,也?没怎么伤着,王禄还是累得够呛,进屋却见皇帝陛下僵硬地钉在主座上,目光空洞地穿过重重宫墙,停在不可及的远处。

“陛下……”

贺戎川的目光渐渐对上焦,眼神中还挂有一丝茫然,没头没尾来了句:“那奴婢说池奕常来春阳宫,有多‘常’?”

王禄回忆了片刻,“也?不是很经常,据跟着的暗卫所言,大概……”

恰在这时,几只猫厮打?的凄厉叫声盖过了他?后面的话?。贺戎川也?不再问,倏然起身,突兀地来了句:“你方才说什么?陆昭仪带人在重华宫饮宴?”

“啊……对,这会儿想来刚开宴不久。”

贺戎川攥紧双拳,唇角划过一抹冷笑,“走,咱们也?去坐坐。”

……

在山顶用完了花糕花酒,池奕打?算把婉嫔送回春阳宫。这些天他深谙书中世?界的险恶,让人家小姑娘连丫环也?不带,从御花园走回春阳宫太危险了。

从假山下来,池奕就进入了暗卫的监视范围,不敢再和婉嫔说正事。二人走出御花园时,憋了一下午的雨水瓢泼而落,撑了伞也?挡不住。

杨顺怕池奕淋雨,让他先回宫,自己替他去送婉嫔。反正无论池奕走到哪,总有那么几个暗卫悄悄跟着。

池奕“独自”回到征怀宫,见贺戎川不在,顿时觉得自在不少。他?在屋里泡了个花瓣浴,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想到刚才在婉嫔面前吹的牛皮,便摆出纸笔,回忆起原书写过的纯国人打?仗骚操作。

费尽心思搞了这么一出,应该能把他?们都骗过去吧?

他?一个人在征怀宫坐到半夜,雨没停,也?没见贺戎川回来。这些天池奕夜夜和那个暴君共处一室,从一开始的害怕到习以为常,现在那人突然不回来了,反倒觉得怪冷清的。

似乎习惯了这种身边有个人随时想把自己弄死,手?都按在脖子上了,却没掐下去,反倒在自己脸颊揉了一把的感觉。

他?本想跟杨顺打?听一下贺戎川的去向,却在这时听见门口一阵嘈杂。池奕蹭过去围观,见宫门传令的侍卫递来一张纸。杨顺道:“礼部韦侍郎呈上的,要让陛下裁决。”

“大半夜的送来,什么事急成这样?”池奕念叨着,接过读了一遍,脸色微变。

今日朱紫苑的清谈会上,一名前来旁听的外人与正在台上论政的另一名考生起了冲突,不知为何大打出手,混乱之中,那听众竟将考生打?死。

而这二人池奕恰好都认识,前者是中央军副将郭遇,后者是惠州籍考生田更。

这两个身份放在一起,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田更一死,考生们觉得是下位者受了朝廷军队的迫害,原本就愤世嫉俗的一群人,便结伙跑到中央军府衙门口吵吵嚷嚷示威,要求诛杀郭遇。

若按军法,定?到死罪也不是不行?。但根据新规,杀人必须要经刑部审批,走完流程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要想立刻杀人,除非是圣旨或者军令。郭遇是姚丞相提拔上来的,徐检若真请军令杀了他?,那就是在姚丞相面前给中央军刷仇恨。

徐检只好遣人协商,可那些考生无论如何不松口,坚决要求处死郭遇,否则就集体弃考,专在中央军府衙外杵着,彻底把这事闹大。

新政扶持下的考生、中央军、姚丞相……这事太过微妙。徐检不敢自己处理,报给了兵部,兵部找负责科考的礼部一合计,这责任可担不起,就算深夜也?要送进宫里请旨。

看完这份简报,池奕脑子里冒出一大堆问号。郭遇一个武将,为什么会去朱紫苑听清谈会?如果他?故意杀人,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只是失手?,徐检手?下的副将,怎么会失这种要命的手??

池奕扯了一把杨顺,“走吧,我也?去。”

“池公子……”杨顺摆出讨好的笑,“您才沐浴过,出去又要淋雨了。您还是歇着,跑个腿而已,奴才们去便是。”

此人的刻意让池奕觉得不对劲,他?拧眉问:“所以陛下现在人在哪?”

杨顺支支吾吾:“陛下……现在……”

一旁的小太监便接上:“陛下现在宿在重华宫呢!”

“多嘴!”杨顺狠狠剜了一眼那小太监。

池奕明白过来,贺戎川去重华宫睡他老婆了,杨顺这是怕自己吃醋?

吃醋是不存在的,不过倒有点好奇。以往贺戎川对他的老婆们毫无兴趣,池奕甚至怀疑原书里他?到死都是个雏儿,怎么今天突然就……被花朝节的浪漫氛围感染了?

池奕要去,谁也?拦不住他。到了重华宫,陆昭仪却是从偏殿走出来迎他?们的。

“陆娘娘,陛下这是……”池奕没好意思直接问。

陆昭仪则毫不避讳:“今日陛下与众姐妹宴饮,有人敬酒他?便用了。那花酒本没什么劲头,谁想陛下几杯便醉。要送他?回征怀宫他不肯,就歇在了重华宫。陛下在正殿安置,池公子别多心。”

“陛下饮酒?倒是少见。”杨顺念叨着。池奕回忆了一下原书,似乎的确不记得贺戎川什么时候喝过酒,自己上次见他?喝酒还是吃温柔药丸的时候。当时什么情况来着……

几人来到正殿门口,进屋叫醒贺戎川这么得罪人的事,谁也?不爱做,就又落到了老好人池奕头上。

池奕嘴角一抽,自己靠近对方就感觉不到,这怎么叫啊?

雨天屋里也?没生炭火,阴冷阴冷的。池奕以前见过贺戎川睡觉,总觉得此人睡着就跟死了一样,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四?肢僵硬地铺在床上。

可今日,床上的人弓着后背,身子微微蜷缩,一只手还攥着被角。再走近些,窗外隐约的光亮映出他鬓边细汗,眉心蹙起时吞下无边夜色。

池奕莫名慌张,试探性地叫了他?几声,果然叫不醒。

以贺戎川那种睡觉时遇到危险能立刻醒来砍人的本事,叫不醒,只能是他自己不愿意醒。

池奕四?下寻觅,想找个长一点的东西,自己站在一米之外捅捅床上那人。可这屋子实在太干净,找了一圈,只找到贺戎川的一把佩剑。

拿剑捅人这动作容易被误会,池奕便捏着剑尖,用剑柄在那人胳膊上敲了两下,道:“陛下,我是池奕,有急事,醒醒。”

手?都捅酸了,池奕才见那人缓缓睁开眼,接着便直勾勾望着他?,眸光纯净而灼热,是此人从未有过的神情。

看了好一会儿,原本锋利清冷的面容上,忽然绽开一个含了些傻气的笑,含混不清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可把池奕惊到了,他?不遑多思,连忙摆出正事:“礼部侍郎奏报,中央军与待考学子起了矛盾,现下正在城里闹事,事涉姚丞相,向您请个旨意……”

他?话?未说完,贺戎川握住剑柄的手?猛然一拉,将池奕整个带到床边。凑近之后,池奕闻到那人身上隐约有酒气,将他?面颊染得殷红一片,配上那带几分稚拙的神情,全无帝王威严。

池奕料想这时对方看不见自己,正要离远点说正事,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

“……陇州、陇州那边民风剽悍……战场刀剑无眼……你身手再好,怎敌得过千军万马……”

池奕僵在原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还和自己说话?所以上次……不是偶然现象,只要喝多了主角光环就会失效?

“那么远,若出什么意外……”手?腕上力道愈紧,话?音低低的,揉碎在滂沱大雨中,“……朕护不住。”

池奕哆嗦了一下,压住细究的心思。既然他看得见自己,便将奏报捧到他手?里,轻缓道:“此事要如何处理,您给个方向,余下的我可以去办……”

“你池奕那么周全,这等琐事自己做主便是。”贺戎川扫了一眼那张纸就塞回给他?,眼中是毫不掩饰担忧和嗔怪,喃喃道:“左右你也?不爱惜自己……”

后头便听不清了。外面一堆人等着,池奕可不想留在这里哄醉鬼,草草道一句:“那我自己看着办,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他?把剑挂回去,把贺戎川按在床上还帮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往外走。

“池奕!”

池奕被突然的叫喊吓到,无奈转身,只见那人正探出脑袋望他?,夜色模糊了万般神情,什么也?看不透。

“早去早回。”

作者有话要说:小池用一把剑捅了捅小贺。

记仇的小贺觉得日后必须捅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