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奕用眼神示意,徐检接收到他的信号,便上前呈了一份文件给贺戎川。池奕去给人穿好衣裳,顺便瞄了一眼文件内容。

基本上没改,就?是自?己写给他的那?些。

之前军营里众人一直在纠结饷银的发放规则,如何避免被人中饱私囊云云。但池奕却想起,历史上常用的是另一种更好的方式。

他建议,让朝廷从郊外的皇庄给士兵分田,允许他们?自?由耕种不纳税,用以?抵消部分饷银。既能利用士兵的空余时间,也能大?大?降低军饷被贪污的风险。

但这话不能从他口中说出,只能去徐检那?绕一圈。提出一个?这么有用的建议,在讨论公事相谈甚欢的氛围下,后面沟通感情就?容易了。

见贺戎川读着文件,池奕便拉了一把徐检,状似无意地和他聊天:“徐将军知不知道,方才陛下舞的是什么剑法?我?也不懂这些,只觉得好看极了。”

徐检抬头?望一眼,见无人注意,方低声回答:“此招名为‘拂柳式’。”

池奕故作懵懂地点头?,“好看是好看,只是这动作过于柔软,真打起来不好用的吧?”

“那?倒不是。”徐检沉默片刻,似在回忆中游走一圈,缓缓道,“在南疆起兵后不久,我?们?在惠州遇上镇守的总兵,对?方麾下士卒作战生猛,以?一当十。”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我?出营散心,恰好碰见陛下舞剑,就?是这一套‘拂柳式’。我?在旁观看半晌,恍然开?悟,对?方固然生猛,但柔能克刚。”

“于是我?叫来几位将领,请陛下为我?们?讲解这套招式,从中提炼要领,传授给众兵士。凭借至柔之力?,最终破敌,我?们?方能走出南疆,征战中原。”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缘故。”池奕一脸天真,“方才徐将军看见了么?陛下身上那?几道疤,也是战时留下的?”

远处的贺戎川似乎仍在研读那?份文件,徐检继续道:“陛下在南疆征战多年,从未受伤。但北伐那?次,我?们?的下属私通敌将,陷陛下孤身于千军之中。彼时我?在旁保护,挨了十几刀仍护不住,到底让敌人砍伤了陛下……”

这段对?上了池奕对?书中内容的记忆,他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几人被逼上峭壁,陛下恐为人生擒,自?行跌下悬崖……消息传回,全?军万念俱灰。未料两日之后,陛下竟让人救了回来,在营中调养数日,便又上了战场……”

池奕一愣,书上写的明明是贺戎川落入悬崖后,自?行调息七七四十九日,凭借玉珠的灵力?重获生气,回去时他的军队早已遭受重创,休整了好一阵才恢复元气。

可现在徐检说的和书上不一样?难道自?己的到来改变了这个?世界?但自?己明明几个?月前才来,怎么会改变好几年以?前的事?

他暂时搁下疑惑,盯着徐检,意味深长道:“徐将军不说我?都不知道,看你如今的态度,想不到以?前竟有同生共死共患难的时候。”

要促使双方沟通感情,暴君能不能变温柔不确定,但根据这些天的了解,这位徐将军还?是很感性的。

他扫了眼神色茫然的徐检,退到一旁,悄悄溜到贺戎川那?边去,似是随口道:“陛下再仔细看看。”给人留出足够的时间酝酿情绪。

徐检久久呆愣在原地,池奕的话戳在他心上,翻搅出一些陈年的记忆。

他原本出身武将世家,不肯食祖上爵禄,定要自?己去考武举。十年前中进?士,却正好遇上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京中一片混乱,他这个?新科进?士就?被分到了南疆的王府。

除了负责王府守卫,他还?要给年仅十二岁的贺戎川教导武术。起初他对?这位王爷充满怨恨,认为是他害得自?己无法留在京城,要来这蛮荒之地吃土喝风。

可渐渐他发现,贺戎川虽然待人严苛,但习武异常刻苦,于用兵之道也颇有天赋,没两年竟越过了他去。

南疆之地偶有叛乱,他们?一同出兵平定,之后他便为南疆王的勇武谋断彻底折服。他不解,王爷原本是先帝嫡长子,才干过人,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于是不知觉间,已转变了态度。

后来,幼帝无能,外戚干政,异族入侵,天下大?乱。南疆王愤而举兵,不顾一干老臣反对?,坚持任命他为主?帅。

掌五万兵马,他终于体会到所向披靡的快意。他们?历经艰险,于无数个?九死一生中挣扎图存,共同击退周边小国入侵,平息南疆各地叛乱,最终北上攻入京城。

此后,他带领的军队改名中央军,驻扎在京郊;他本人也封官加爵,位极人臣。

只是后来……

西风吹彻,夜渐深,渐寒凉。

徐检缓缓抬头?,贺戎川正垂眸研读文件,神色莫辨。腰间的青霜剑仍是当初那?把,陈年的伤疤不知为何依旧殷红。

池奕方才那?句话,以?及前些日子在营中同他说的几句话盘桓在心间,徐检一时下了决心,理过衣袍,近前两步跪在地上。

他一头?拜倒,“陛下,臣有罪。”

贺戎川身子猛然一颤,轻咳一声,整个?人转过去,双手背后,微微扬首,“朕这几年欺负了不少人,他们?怨恨,也就?罢了。”

“可对?中央军,对?你徐将军,对?朕当年那?个?徐师傅……”

语气十分克制,只像是寻常的叹息。

池奕心跟着揪了一下,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温柔药丸的确是起效了。可他原本以?为效果只是不随便杀人,却没想到还?能让人变得多愁善感。

被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怀疑,池奕能看出来,贺戎川这是伤心了。

凉风打破沉默,卷起徐检犹豫挤出的话音:“陛下恩典,臣一刻不敢忘。但中央军……在两年前,也是死过人的。”

……

两年前的一天,中央军军营突然来了一伙差役,不由分说拘捕了徐检的副将孟选。几日后公布罪状,说孟选过年收了部下送的一盒土特产,犯了受贿罪,由于当时朝廷在狠抓贪官,直接判了斩立决。

孟选也是十年前和徐检一同奔赴南疆的将军,同样身负累累战功。他的死讯传遍中央军,众人明面上不敢议论,心里却一致认为这是一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开?端。

徐检起初还?骂下头?人乱说,可日久天长耳濡目染,自?己便也动摇起来。于是,整个?中央军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即便史烈传出的流言十分拙劣,也仍然有人受骗。

“臣在京中这几年,逢年过节故旧交游,银子不敢收,可吃食器物之类总有难以?推拒的时候。这些事,臣恐怕让人拿住,也会落得孟选那?般结果。”

徐检心慌,可话头?已经开?了,不得不说下去:“营中士卒亦如此想,皆是臣一人教化,但臣从未有过不轨之念……恳请陛下念在旧情,允臣辞官挂印,回乡耕读……”

池奕让打着灯火的小太监退下,三人便暗成了影子。他借着月光观察贺戎川的神情,倒有些讶异,此人此时脸色十分难看,五官拧在一起,像是要用绷紧眉眼的力?气去压喷薄而出的情绪。

这、这是温柔么?怎么有点不太像……

不管怎么说,刚才推了一把,把局面推成这样,总不能半途而废,只能再推一把了。

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扫过,忽而迈步上前,抓住贺戎川的手臂,将他拉到徐检面前。然后拿着他两只手,将伏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池奕现在在主?角光环之内,必定会被这二人忽略。接着,他用力?打开?贺戎川的臂膀,将他向前一推,控制他的双臂揽着对?方肩背,做出个?主?动拥抱徐检的动作。

增进?感情嘛,千言万语抵不过一个?拥抱啊!如果暴君真的变温柔了,大?概会二人抱头?痛哭吧?

然而事态并不如他所料——贺戎川忽然向外用力?,强硬地将池奕打到一边。接着,方才一直在发呆的徐检似乎突然醒悟,走上前来,张开?双臂……

池奕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布置了这么多,这人怎么关键时刻作死啊!

可他也拦不住。徐检当然不敢真去拥抱,只虚揽着对?方的肩背,眼中现了些柔软。

“十年前,初到南疆时,臣随同陛下出征,路遇沼泽地,陛下不慎失足……臣便是这般。”

十二岁的孩子,脾气古怪得很,掉进?沼泽也不知道喊人。幸亏他留个?心眼及时发觉,费尽千辛万苦找到那?孩子,将他从泥地里抱出来时,就?是现在这个?姿势。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孩子精明得很,怎么可能真陷进?去出不来。他只是想试试,若不呼救,是否会有人来找他。

于是心生怜悯,所以?至今也没告诉他,当时将整片沼泽翻过来也要找到他,只是因为怕他出事,自?己回去会获罪罢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后来无数次在战场上舍命相护,都不是此等缘由。

池奕躲开?一些,远离这二人。这一下也推完了,接下来就?要看成果了。

贺戎川不着痕迹后退两步,侧过身,按住肩臂被触过的地方。他静静站了一会儿,齿缝间挤出低沉压抑的话音:“孟选并非死于受贿。”

他扬首远眺,目光涣散在不可及处,“两年前,宫里藏在中央军的一名暗卫,截了孟选往外送的一批信件。”

“联络的是前朝遗臣,话说得直白。”

无声叹息化作水汽,散入冬日凉意中:“彼时他也来朕跟前哭,言及昔年恩情声泪俱下。朕同他本没什么恩情,但此事若认真查办,你徐将军和整个?中央军都要株连。”

“所以?那?些信就?烧了,随手安个?罪名,杀他一人,算作了结。”

池奕难免讶异,他相信贺戎川说的是真话,但他在原书里只读到过暴君残忍杀人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残忍的行为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人而产生的结果。

不过,反正他已经是个?暴君了,这种败坏声名的事多两件少两件,也没什么要紧。

“坊间议论那?些话,朕亦有所耳闻。升斗之言罢了,不成气候。”贺戎川肩背僵硬,渐渐攥紧了拳,字句打着颤,“却不曾想……”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池奕听?懂了。

却不曾想,辅佐了他这么些年的将军居然也不信任他,把外人传的谣言放在心上。

这根本不是什么温柔药丸,这是多愁善感药丸吧?居然能让书中那?个?惨无人道的杀人机器,流露出伤心的一面?

不过,被多年的好友怀疑这种事,伤心才是人之常情。

系统:叮!恭喜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拉拢将军】……

朔风如刀,割断残烛。池奕望过去,徐检正立在原地泪流不止,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贺戎川一抬手止住。

“明日朝会,你便当庭奏议军田之事,朕从皇庄给你拨出田地。”贺戎川面上已无异常,没有温柔也没有伤心,仍是那?副萧疏冷冽的模样。

他将手中文件交还?给徐检,沉声道:“经年之事便不提了,营中士卒你自?去管教罢。池奕,去送送徐将军。”

“哎,好。”池奕从感慨中回神,过去拉上仍在擦眼泪那?人。

一路气氛沉重,这任务池奕做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完成了,却完全?没有找系统要奖励的兴致。

“这事就?算过去了,作乱之人当由宫里查办,徐将军不用操心。哦对?还?有,郭将军也帮了忙,但你不好明着提拔他吧,要不然偷偷送些东西……”

随口说着话,对?方却没反应。他望向身边面色凝重的将军,一点也瞧不出此人就?在刚才那?一刻变得忠心了。

他抬眼确认无人尾随,低声道了句:“我?反正觉得,闹成这样不能怪你。”

看到自?己的部下莫名其妙被杀,正常人都会心存疑虑。这事责任都在贺戎川,不好好跟人家解释清楚,才让误会越来越深。

不过池奕也能理解贺戎川的做法,倘若如实相告,那?就?是暴露了自?己的短处,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让人拿住自?己的把柄。

而且以?贺戎川那?冷漠的个?性,让他承认自?己在意和徐检的私人关系,他一定会觉得丢人说不出口吧……

被池奕这样一支持,徐检的面色明显轻松不少,苦笑道:“都从刀戟尸山里爬出来了,这点事还?要计较是谁的过失,未免太过小气。”

听?到这话池奕就?放心了,刚要吹捧两句,却听?对?方叹口气:“我?只是不放心。”

“十年前我?到南疆王府教习武艺,可这几年来,侍奉主?上却如教导子弟一般爱护。方才情形你也见了,我?这抽抽搭搭一阵,让你看个?笑话,也就?过去了,但是他……旁人也劝不住,池公子,还?要劳你费心。”

池奕扯扯嘴角,“别找我?,管不了。我?都告诉你妹妹了,我?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在你营里瞎扯的那?些,我?能编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徐检露出震惊神色,“你、你竟然是……我?还?以?为……你心里……”

“不好意思啊。”池奕一时赧然。

“这么多年了……唉。”他别过头?,重重叹气。

池奕尚在愣怔,便已送到了宫门?。他不好走太远,和徐检简单道了别,就?要回去。

却被一个?守门?的侍卫拉住,趴在他耳边说了句:“夫人请您得空到庄子上去一趟,说太久不见,甚是思念。”

“谁?什么夫人?”

对?方答非所问:“就?是郊外的皇庄,您直接过去便是,没人敢拦的。”

池奕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刚好遇上侍卫长带人巡夜,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只得掉头?回去。

独自?往征怀宫走,他叫出了脑子里的系统。

池奕:那?个?侍卫说的“夫人”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

系统:可使用本次任务奖励换取该消息,宿主?是否确认兑换?

池奕:……不了,先攒着吧。

他暂且把这事搁在一边,然后终于开?始后怕了。

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对?话,虽然话都是那?两人说的,但自?己毕竟起到了不可磨灭的推动作用。在主?角光环里扒人家衣服,这种事不会暴露,可半夜放人进?宫这种就?非常危险了。

池奕喂贺戎川吃温柔药丸,本来是想缓和他和徐检的关系。不知道那?个?暴君还?剩多少温柔,会不会和始作俑者?池小奕一般见识。

果然,他在征怀宫门?口被拦下,王禄轻哼一声,“陛下吩咐,今夜池公子要换个?地方睡,您跟我?来吧。”

这还?没到六小时呢,药效这么快就?过了?刚才太过温柔,现在反应过来打算收拾自?己了?换个?地方睡,幕天席地么?

他随王禄从征怀宫向北行去,穿过六宫,转过御花园,最后来到……

牢……牢房?!

大?门?敞开?,王禄一甩拂尘,“池公子,请吧。”

“我?……今夜住这?”池奕望着阴森幽暗的牢房扯扯嘴角。

王禄懒懒道:“陛下原话,池公子近日不会伺候人了,做事不知轻重,所以?让您一个?人住一住,好好反省。”

围观人群开?始窃笑。

池奕被他气得够呛,这是贺戎川原话?!什么叫做事不知轻重,做什么事?不是私自?放人进?宫吗?怎么被他一说就?那?么色情?还?有什么一个?人住,难道自?己很喜欢跟他一起住?!

不就?是不要脸吗?他池奕也会!

“都不许笑!”池奕瞪了一圈,旋即云淡风轻,“一个?人住有何不好,正好我?得歇一歇了,不知轻重的又不是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众人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想笑又不敢。

看到大?家的反应,池奕内心一串哈哈哈哈。刚才太累了,还?是说骚话比较快乐。

然而他也就?快乐了这一下,负责牢房的太监将他领进?去,先经过值房,炭火烧得很足,接着便进?到关押犯人的区域。

这地方经年照不着太阳,更不会点火,室内竟比外面还?凉上几分。池奕打个?哆嗦,瞧瞧两侧的牢房,里头?充满了干草垛子,别说棉被,连床都没有。

池奕明白过来。今夜的事虽说结果是好的,但贺戎川毕竟被折腾得够呛。除了在主?角光环之内做的事,其它那?些只要随便一查就?知道是池奕搞的鬼。

然后就?会知道整件事都是他安排的。以?暴君的个?性,被算计了必然极度愤怒,连温柔药丸都挡不住。

池奕无奈叹气,跟着那?太监一直走向牢房深处,对?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有些慌,问了句:“我?到底住哪间?”

太监朝他笑笑,不做声。

池奕暗自?盘算,在这鬼地方睡一夜肯定感冒发烧,不过在这个?时代也不是疑难杂症,只要明早及时去太医院就?没关系。可贺戎川这么搞,大?概就?是想看自?己流鼻涕抹眼泪的样子吧?要不就?多病几天给他看,让他满足一下,说不定还?能滋生同情心?

胡思乱想之时,那?太监走到牢房尽头?,却又忽然原路折返。

池奕:溜我?玩??

从牢房深处又走回来,离开?关押犯人的区域,穿过审讯大?堂,池奕被带到旁边的房间里。那?太监笑道:“方才只是带您逛逛这大?内牢房,这里是给您预备的住处。外头?整夜都有人,您有何需要叫我?们?就?是。”

池奕愣怔地打量这房间,牢房里的地方豪华不到哪去,但是有床有被子,屋里还?点着两个?火盆,让人全?然不记得方才的凉意。

原以?为今夜要在牢房喝风的池奕顿时感到无比满足。他还?没回过味来,又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将窗户开?个?小缝看去,这大?半夜的,外面居然在升堂审犯人!

忙活了一夜,池奕浑身都是困意,软在床上,就?算外头?有说话声也不能影响他的睡眠,结果刚合上眼,外头?却传来……

惨叫声!

这可是没法睡了,他再次开?窗,堂前有个?人被扒光了上衣倒吊在房顶,一旁的小太监用烧红的烙铁往他胸前怼,烫出凄厉叫声和满堂焦糊味。堂上坐的人似乎也不着急审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在这到处充满死亡气息的时代生活了三个?月,池奕的胆量却并没长进?,听?到这叫声还?是魂不守舍。他顿时清醒不少,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被带来牢房转一圈,又被强制旁听?虐待犯人,无非是贺戎川生他的气,警告他如果再搞事情就?会落得这般下场。

而池奕却唇角微勾。要是贺戎川真想整人,有一百种方法不伤他一根手指就?让他痛不欲生。可他到牢房走了一遭,又在这听?犯人惨叫,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暖融融的屋里。

是因为……温柔药丸么?

渐渐习惯耳边的嚎叫,池奕重新躺到床上,回忆发生的事,突然觉得不对?。

贺戎川刚才的确流露出了感伤,表明温柔药丸一定是起效了。可他连徐检的猜疑都能容忍,自?己只是小小地算计了一下他,他就?要把自?己弄来牢房吓唬?

不对?,他不是想跟自?己发火。——他是想把自?己支走,想独自?待着,不愿让自?己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他想起刚才,徐检非常委婉地请求,让他池奕去关心一下贺戎川的状况,最好能说点安慰的话。

因为在徐检眼里,自?己这个?像模像样的皇帝男宠,是贺戎川最后的情感寄托。倘若连自?己也是装的,那?就?没别人了。

慢慢把这些事连起来,池奕心头?蓦然一紧。

虽然暴君活成了孤家寡人,完全?是他自?作自?受;虽然自?己是来做任务的,系统又没让改善原书主?角的心理健康状况;虽然以?当前的身份,这事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他如今已不是读者?了。书中人物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有了关联。

现在告诉他那?个?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虽然总在欺负他但偶尔也发发善心的人状态很糟糕,如果他不管就?没人管了,他还?要装作不知情的话,他日贺戎川进?一步黑化大?开?杀戒,他一定会无比内疚。

想至此,作为充满爱心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新时代好男人,池奕本着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世界的理念,掀开?被子跳下床,推门?而出。

总不能在这个?世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吧。

门?外惨叫连连,他没忍住,抓了个?守在一旁的小太监问:“这是在审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此人是行宫带回来的,说是……谋划什么兽皮的事,在审幕后主?使。”

池奕一愣,皱了皱眉,“从行宫回来已有数月,还?没审出结果?”

“嘴巴严,用了不少招数,都审不出什么。”

池奕点点头?,存个?疑惑便出去了。方才王禄只是将他带来,并没让牢房的人看住他,所以?要走是没人管的。

到外头?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去干啥?

就?算贺戎川现在状态不好,自?己去了又能帮到什么?金手指、历史知识、看过原书这三件事,没有一个?能改善人的情绪。

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能再回去,他还?是决定先去征怀宫看看。

徘徊宫道,可闻隐约更鼓,池奕数了鼓点,按照往常的作息,这时贺戎川应该已经睡熟了。

结果来到征怀宫,发现里头?仍亮着灯,王禄就?杵在门?口。他悄悄摸过去,从后头?拽了王禄一把,轻声问:“里面怎么样了?”

王禄一看见他,便轻哼一声,用方圆一百米都能听?见的话音道:“不是给池公子安排下住处了么,为何又回来了?”

池奕现在恨不得掐死他。

“外头?是谁?”

低沉话语果然从内室传出。

听?见渗着寒意的声音,池奕打了个?哆嗦:“我?、我?就?看一眼……立刻就?走。”

片刻静寂过后,屋里是一句淡得几乎听?不清的“进?来吧”。

这下他没法躲了,只得逡巡入内,绕过门?口屏风,便未再上前。

却也没忘记大?半夜跑来这里的目的,稍稍抬眼,望向远处侧身歪在檀木桌后的人。

灯烛点得晦暗,其实贺戎川平常也是这副淡漠萧疏的模样,此时也看不出什么。桌上通常摞满各式文件,现在却推到一旁,中间铺着一张纸,似乎是地图。

池奕半低着头?,想起这人刚刚把自?己送到牢里听?惨叫,定然看见自?己就?很不爽,便讷讷解释:“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所为,我?……”

“为何回来?”声音裹着薄薄一层疲惫。

这个?问题池奕一路都没编好借口,只得信口胡诌:“那?边在刑讯犯人,我?听?着害怕……就?回来了。”

贺戎川一手按着额头?,一手在地图上摩挲出一条路线,凝神片刻,略略瞥他一眼,旋即别过目光,“今日不清算你,去吧。”

说罢,将桌上的地图一掀,起身踱至窗边,漆窗漏出丝丝凉意。

从池奕的角度望去,窗边那?身影有些颓然。他当然不能走,听?到贺戎川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便知道温柔药丸应该还?在起效。

可按照他算的时间,六个?小时已经过了。难道消退得比较慢?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见贺戎川吱呀一声推开?窗子,话语刻意描得平淡:“徐检跟了朕十年,如今尚且这般。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便不该来搅扰。”

这话把池奕戳了一下,戳漏了他一包同情心。胸有城府的帝王出言很克制,表面上是说徐检的事,但池奕知道真正的意思是:连跟了他十年的将军都要怀疑他,那?这世上还?有谁能真正信任?

既然温柔药丸还?在起效,那?池奕就?无所顾忌了。他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座,干脆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人家不信任你,那?是因为你性格暴戾,可正是因为你这样的性格,才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力?。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后悔了?”

半晌没有回应,池奕见窗边那?人身形在微微颤抖。

他在生气么?不对?,人在温柔状态下怎么会生气呢。应该是难过得要哭了吧?

“你若觉得这样不好,现在改还?来得及。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答应以?后都不杀我?,我?肯定……”

“砰”的一声,窗子被重重摔上。从池奕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贺戎川紧握着拳,身体绷得僵硬。而面容却转到一边,藏起了神色。

池奕有些心虚,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却先听?见对?方压得很低的话音:“池奕,你上次做的那?种点心,还?有么?”

“布丁?之前按吩咐每日都做,一直也没见您吃过,还?以?为是不喜欢……”

“南瓜……”贺戎川眉头?微蹙,“不好,换些别的。”

虽然是半夜,但池奕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要吃什么东西,想着这人心情不好,是该给他弄点吃的,便扯出个?灿烂的笑,跑出去做了。

待池奕的身影消失,贺戎川回了位子,一拳砸在桌上,震洒半杯茶水,污了桌上纸张。

即便以?下犯上不知礼数已成为池奕的日常,他每次还?是极为愤怒,想把那?个?人的头?拧下来。

可为成大?业,他必须忍耐。不仅要忍受对?方的冒犯,还?要在池奕希望他温柔时做给他看,且看他意欲何为。

原以?为池奕是要为他自?己谋些什么,未料他竟把徐检弄进?了宫里。原本打算冷眼相看,可当跟了自?己多年的将军跪在面前声泪俱下时,竟忽然有些动容。

冷酷之人并非无情,只是不愿将心思轻易示人,否则便是授人以?柄。

但那?心思毕竟就?在那?里。他没力?气再装什么温柔,六个?时辰还?剩一半,只得编个?由头?将池奕支走。过了今夜,此事便过去了。

可他为何要回来呢……

贺戎川第一次怀疑,这么多年,是不是选错了?

……

池奕闹醒两个?值夜的厨子,用五个?瓦罐分别煮了不同口味的布丁。

他拎着食盒回屋,见贺戎川在幽微灯火间阖目静坐,便摆好笑容上前。他把对?方唤醒,从食盒中一一捧出五个?碗,“也不知您喜好,多做了几种。这是红枣,葡萄,玫瑰,鲜奶……”

这时他看清了桌上,一摞文件最上头?是自?己专门?找出的剑谱。中间那?张地图上有水渍,观纸张的颜色和折皱,似乎年头?不短,其上州府的划分也陈旧,而刚描上去的是一条路线。

从南疆出发,击退周边小国,平定各地叛乱,最后北上入京的路线。

果然是这事。池奕心里一酸,指着第五碗布丁,“这碗是辣的。”

辣布丁是池奕刚发明的黑暗料理,他不知道贺戎川的偏好,只见过他喝辣茶吃辣椒,干脆往奶白色的布丁里撒了一层辣椒面。

结果贺戎川偏偏挑了这碗辣的,整勺往口中送。他进?食并无声响也并无表情,只有脸颊被辣椒涂红,额头?渗出的汗珠滑到鬓角。

却始终面不改色,目光漠然。

池奕在一旁安静看着,忽而发问:“陛下不喜欢南瓜?”

贺戎川舀布丁的动作一滞,蹙起的双眉间似乎藏了痛苦,眸光反而更加淡漠。池奕来了兴致,平时和暴君没说几句就?会被死亡威胁,好不容易温柔一次,就?算不能给自?己弄个?免死金牌,探听?点八卦也不错。

见对?方并不回答,池奕便拉一把椅子坐了,托着下巴仰起头?,朝他嘿嘿一笑,“让我?猜猜……你吃南瓜食物中毒了?还?是你被南瓜砸过脑袋?”

“闭嘴。”低低的一句话,似乎是故作凶狠口气,字句间却藏了敏感心思。

“你背过身去,给你讲。”

池奕依言转身,好半天才想通为何要背过去——

贺戎川这是害羞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池:温柔药丸有效期六个小时。

小贺:六个……小时?应该是六个时辰的意思吧。所以我要装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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