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间,沈青昭一个翻身躲过攻击,这石铜人生得皮糙肉厚,臂膀上绕得不少草藤,出招来挥泥无数。
“锵!”
巧戟挡得三两下,伤得不重却也不虚,她拉开,试图找准用匣弩的感觉,正是你来我往毫不谦让之时。只听银光乍现,碀地一声。
沈青昭道:“!”
什么?!
等会儿,弩它竟然——
哑火了?!!
她蓦地一阵头疼,忙不迭闪至奇石阵背后,紧随其后,石铜人双拳锤砸在一面竖石上,四壁隆隆浊鸣。伴随咆哮,它疯狂地在峡阵间推滚落石,涛涛堵住崖天。
沈青昭一边闪,一边摸动暗阀。她无可奈何道:“喂,给个面子呀?”
无甚变化。
“你不会是想让我下去陪同门吧?!”
片刻后,没底气地问。
“还是说……叫‘名字’这个名字惹你生气了?”
弩仍持续哑火,攻势从远处来看急转直下,佟胖子大叫道:“糟了糟了,‘青出于蓝’有危险!”
柳生却道:“你不懂。”
沈青昭灵巧翻滚,活像只逃命的小蝴蝶,红绫扑翕,她百般尝试,一次,两次,三次……怎都射不出箭来,石铜人猛追不舍,“惨了。”沈青昭喃喃自语,背对敌人轻盈一蹬,再次躲开投石。
“她怎不回手了?”佟胖子着急地问。
“也许是计策,”柳生沉思,“‘青出于蓝’走南闯北,见过阖城的枯萎黄沙,也见过百花都的骨崖迷阵,何提咱们这儿小小一座偃骨山?”
佟胖子不敢说话了。
沈青昭绕了四圈,奇石阵成了躲迷藏的地盘,她就不出手。
每当它一来。
秒跑。
佟胖子终于忍不住道:“这又是什么??!”
柳生面不改色:“是战术性撤退。”
“可方才那么空旷的地方,上头还悬着块巨石,打它就能压下来了,她为何不出手?!”
“一定是在等更好的机会。”
此时的沈青昭左藏右拐,仿佛就没打算正面交手,银火迸花,远弩终于起了反应。
事不宜迟——
“没办法了。”沈青昭跳至奇石顶峰,决定速战速决,左手一抬,缧绁索飞速环敌,默念定身咒,那束绳从她身侧两旁高升,犹如张开墨翅,一节接一节,环环相扣,咄咄逼人!也就在出招之际,石铜人敏捷地逃离,却未曾想对面的铁链忽地不见,它本似一条游蛇般愈行愈快,才刚打出气煞来,陡然倒钻地下,近乎凭空消失!石铜人已飞开原地,哪知前脚刚走,后脚落地,一击飞龙冲天!
这代表它的落地早已被沈青昭判断——
佟胖子当即大喊出来:“亢龙吞珠!”
这一招禁锢术,正乃望月台百年所传,柳生不禁道:“原来这就是缧绁索,没想到她先前竟只拿来绑那个光秃秃长杆的绳子?果然和传闻一样,不拘小节。”
佟胖子沉默:“……你可得了吧,该收收。”
要吹到什么时候?
沈青昭抬远弩,对准了石铜人,再调整以后,她箭心一压,终不再哑炮,漫天散镖像拖曳花穗般压袭飞来,一如纤针上下蹁跹。
这回,终次次正击命脉!半跪下去,石像的笑脸一点点碎裂,依稀可见神君五官,它怅然若失,直至风吹后什么不剩。
沈青昭从顶峰落地,可惜道:“怪不得这里有那么多神像,偃骨偃骨,仙册之骨……你们本该在这里守候修道之人。”
她抱歉看着它,这堆也许足有七百年之久的残骸。
“以后,不会再有仙像沦为傀儡这种事了。”沈青昭半蹲下来,手拾起一片石颅,那边卫坤仪正持剑立于巨顶,众铜人一见它逝,瓦块掉泥,沙沙下落,满山威胁只剩一群浮尘。
远处响起踏声:“沈姑娘!”
柳生与佟胖子同时降地。
“你俩怎跟来了?”
柳生也不答,就高举着剑,方欲开口,忽然又不会说话了,他喉结滚动,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一个字,“青,青,我……”佟胖子摇摇头,抬手抱拳大大方方道:“沈姑娘,我姓佟,人称胖爷,咱俩见姑娘生得灵视又精通弓法,故此认定您乃李昆仑的高徒,不知可对?”
沈青昭点了一下头,柔声说:“正是我。”
柳生道:“啊。”
他内心差点要下跪了,下崖前竟当着她的面质问“你是不是在模仿青出于蓝”,这下要怎么道歉?!
柳生道:“……你说。”
佟胖子一脸淡定:“成。”
真是窝囊。
他很快收回剑,双手空空,就此客客气气问:“在下久仰大名,咱们二人乃殷家弟子,我万般尊敬李天师,而他,欣赏‘青出于蓝’得紧,方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欣赏?”
一个冷声由上传来。
玉影落地,卫坤仪戴得半张面具,她很瘦,瞧不出身法异众。只瞧一眼,就知神秘难近。
“只因如此,就随来置身危险?”
她说。
柳生挠起脖子,他们在方才确实没怎思量周全。
沈青昭未曾想到,卫坤仪比自己更顾及安危。她正欲说,卫坤仪侧身,听一声收剑入鞘,道:“我不会救你。”
柳生不知手不知往哪儿放好,他只觉得,卫姑娘年轻却像个严厉师姐。
佟胖子道:“咱们无心拖累二位,若有得罪,对不住。”
偃骨山归寂,空荡荡古林只剩四人,有雁扑飞,正朝着山村方向。沈青昭想了想,才道:“无妨,你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这声赶客,倒叫氛围沉默。柳生想了许久,才开口:“沈姑娘,我……我绝非是追随名气而来,你曾去过我老家镇邪,我认得你,诚然,你不记得我们很正常,可我只想过来说一声,多谢你们当年竭尽全力,救人一命。”
卫坤仪闻言一静,她墨睫微微垂下,在如玉容颜笼来层淡影。柳生又道:“我想,没有一个人后知后觉遇见了恩人,就因为艰难险阻,给……吓退吧?”
他说得真挚,一字一句,都被她听进去。
沈青昭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与望月台同道齐心除魔,即是镇邪师本分,若每一个都像你如此……柳公子,你的谢意我心领。”
柳生忙道:“我无心阻挠,二位姑娘要咱们走,立马就走。”
佟胖子哈哈大笑:“沈姑娘,他说得是真的,其实当年他就是见了你们,才一心要当镇邪师!”
沈青昭“哦”了一声,这样还差不多,名声这东西有人为之视为前碑,有人视为观花,身为修道之人都心住英雄,选哪个亦无差,所以她对传言不甚在意。
“怪不得你方才说,多学一点是好事,很好,努力。”
柳生真的差些趔趄跪了下去:青出于蓝不仅没有嫌恶他们“多事”,她眼下甚至居然还在夸自己!
“那让咱俩继续跟去村子可以么?!”
“这……”
一声清咳,沈青昭望过去,竟是卫坤仪。“出何事了?”少女方问,却见她一身霜袂定立在那,却幽幽地看来,隐约含得一抹娇怨。沈青昭自认晃眼,柳生见状还当允得,道:“多谢,绝不给二位添乱。”
佟胖子又道:“在下佩服姑娘,这谷中六万神像,各类异兽,皆被蛊惑于其中,你一眼至厮不愧李昆仑高徒。”
柳生猛点头,说得对!
自己有口难开,这佟胖子真够意思。
“我佟胖子这个人呢,虽不拿弓,但其实从儿时起就非常敬仰沈姑娘——”
柳生和卫坤仪同时在意。
“的师父李昆仑。”佟胖子很快说完,他生得憨厚,无论说什么都很和颜悦色。
柳生恍然大悟,对啊,他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佟胖子的书房藏有李昆仑百卷,日夜挑灯,翻破了书页,所谓明珠在前,怪不得哪有一见面就夸“你不愧是谁高徒”的?
佟胖子道:“所以,我眼下只有一问,沈姑娘,那就是李天师她当年离开长安是不是被冤枉……”沈青昭面色一讪,柳生揽过身旁人,赶紧打断别问了!俩人正在那低言,沈青昭心底放下一块石头,她瞧过来,却见卫坤仪正看远方。
她脸色淡淡,眼含一抹极其隐晦之暗,无起涟漪,却能惹人怜疼。
“你怎么了?”
沈青昭刚步去,说罢,就听卫坤仪道:“有人。”
她心头一紧,忙举高匣弩,柳生俩人不解望去,只见卫坤仪所看之处——正是奇石阵外的琼林。郁郁葱葱,光线单薄,是谁在那儿?千年古树间,坐得一个成年村民,他抱住腿,凝滞冰冷。
眼珠子仿若浑黑深墟,长在这里,连草木都比他有呼吸。
“他是这村子的人!”
柳生连忙抬剑,就要赶去那边解救一个算一个,沈青昭却道:“算了。”
什么?
佟胖子等人都停在前头,他们虽不能理解,却也都没多动半步。
沈青昭道:“他是‘山神’拿来观察我们的。”
“姑娘何不斩断?”
沈青昭淡淡地耸肩,“有些事,只让一个人清醒是会发疯的。”
她朝重重山林走去,四人踏过被碾碎的石像灰。他们经过那个蹲在地上的男子,仿佛在失去铜人们后,他代替成了它们。
谷林不再听见雀鸣,山猴逃散,偃骨山成一座死山。佟胖子带路,半途,柳生观察起卫坤仪,这年轻白衣女子一身冷气,以面具示人,莫非是北狐厂?
他不敢问,但此事毕竟涉及沈青昭到底有没有被鬼厂缠上,他只好悄悄溜去:“卫姑娘。”
卫坤仪侧眸,在不易察觉间,她稍拉开了他几寸距离。柳生却只问:“你可是……认得青出于蓝多年的友人?”
不得言。
柳生一瞧,这才意识到靠太近,忙走开几步,道:“对不住。”
待他离远了些,她才道:“是。”
柳生大气一舒,却不是被她寒怕,北狐厂嘛,都是人疯子,怎可能陪沈姑娘来做这等善事?于是他道:“还好有卫姑娘在。”
“哦?”
她停步。
只有两个人继续朝前走。
柳生诚恳道:“‘青出于蓝’享负盛名,可离开望月台后,受天下非议,待一面未见之人说得亲眼所见,可真恶心,她尚且年轻,我怕她失望,见卫姑娘这般厉害还稳重,我很放心。”
卫坤仪柳眉微皱,她抬手,指尖在剑鞘摩挲下去。柳生又道:“卫姑娘,还望你转告,我们这些被救过之人绝非狼心狗肺。”
她眼神下沉,与柳生的情绪并不相通。
“哎对了,卫姑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卫坤仪冷漠提步,留下身子一抹香,清冽又好闻。她道:“和你一样。”
“哦?你也被青出于蓝救过?”
她迎向光,白似谪仙。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
柳生道:“姑娘别走啊!你等等……哎,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怎和我师姐一样误会,我待沈姑娘绝无它意,太冤了,被救一命就不错了,我还要以身相许?这什么啊,觊觎美色?别这样。对了倒是你说,和咱们一样都被沈姑娘救过,我是三年前,那场妖祸里,在离最倒霉的阒州特别近的一个地方,你呢?”
前头很快有个人止步。
一回头。
他看她,她冷色。
卫坤仪道:“我在阒州。”
柳生道:“啊?什么……”
卫坤仪落一眼,她之前,看似有些闷闷,但这之后,玉唇轻扬,连带着情绪都复明艳起来。她道:“你很正直。”
柳生道:“正,正直?”
卫坤仪回身,有种狐美人的狡黠,却藏在一身白衣下。她隐隐有笑:“柳公子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