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昭道:“封灵儿?”
封灵儿一听,这天底下敢这般唤的只有一人,她虽瞧不清楚,但也闻语气道:“哦,这不是那个谁吗?你怎上这来了,不走封城的金池门却偏生走这陋山僻道?”
沈青昭道:“我是哪个谁?”
封灵儿道:“就那个谁。”
沈青昭道:“名字?”
封灵儿道:“你是不是……”
她自知对方是沈青昭,不过逗弄,哪知船上人并不解其意,今次尤其认真。这时船上门生半跪,抱拳道:“北狐厂方才从水下打捞上几具人骨。”
人骨?封灵儿挥退,她站在船头,浮一张符,墨绿湖水顿时不再掀涌。“你带卫大人上这赏湖?谁家河流附近没几具沉骨,就查封家?”
沈青昭道:“望月台就没。”
封灵儿道:“得了,你们那是竹山根本没几条河。”
他们丹宗对菟丝作祟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江风媚一咳,意劝止聊。沈青昭辨出了鬼草煞有其事,只是它是从上游流经,还是特意被哪位修士放在此,就不可而知了。封灵儿也很客气,请众人上山,他们几十条船一路通行。
水漾成桨,托举着上路,到了封城的金池门,封灵儿下船,对着沈青昭一笑伸手:“下来。”
沈青昭提绿裙下去,俩人亲密,这点帮衬是情理之中。卫坤仪正好走在后,她顿了顿,直至江风媚过问,她才眸色复原。
从竹篙湖返回封城后,丹香蓦地减少,在鬼市时满鼻此味,香得头疼,但一进丹宗之城却稀薄少见。湖绕一圈水香清浅,石阶窄巷,白墙灰瓦,有人卖枇杷蔬果,有人卖饴糖玉糕。沈青昭穿过一家小拱桥,底下聚船,来到宗门大堂。
“我听说你被逐出师门了。”
封灵儿来到一前柜,她不知翻寻什么,“他们怎能对你做这种事,你虽有脾性,但赶出门?不至于。”她一抬头,正见江风媚站在对面。
气氛一时尴尬。
江风媚得体道:“二位姑娘长聊,我去街市一看。”
她携望月台弟子出门,封灵儿抽出一纸,走来道:“好了,莫谈那等腌臜事,你立一纸契约,咱们封城可永远为你所栖。”
沈青昭看一眼:“对不住……其实我有下家了。”
“谁?”封灵儿一问,才见人群散开之后,卫坤仪仍在。
封灵儿道:“卫姑娘?”
卫坤仪生得清冷,故此也难瞧喜怒,但说时,她有了一番极长的停顿。“沈青昭的下家,是我。”
***
封灵儿一怔,翻页终放慢下来,手指停在半途,不出片刻,她迫切地前倾一下:“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沈青昭一脸冷色:“我被逐出师门的那天。”
封灵儿道:“这么巧?”
沈青昭道:“……”
封灵儿道:“那就是因她缘故你才被逐出去?”
一声清咳,她俩回头,正见卫坤仪抬袖,手指纤细,这一见,她才望向眼前二人,眉眼隐作委屈,可谓我见犹怜。
沈青昭从未见过她如此,不由愣住,封灵儿却一声叹:“我说笑的。”
“你不觉惊讶?”沈青昭转头,封灵儿却耸肩。
沈青昭不知该如何解释,道:“那可是卫大人?”封灵儿却不以为然:“这怎了。”
“罢了……我想挑一些悬赏。”沈青昭郑重道,封城身为名丹之宗,因供药于当地乡绅而富得流油,久而久之,就又促成一桩买卖。官署老爷呈报,有何妖鬼作祟先过问封家,他们解决不了,适才去寻符宗名门。
沈青昭是通过这一点来寻找水鬼线索,封灵儿并不知其意,她一递:“任你过目。”
抽一张悬赏令细看,低头,沈青昭一双柳眉掩在烛笼影子间隙下。
封灵儿道:“这桩差事如何?”
沈青昭瞥了一列名字:“人太多。”
封灵儿道:“那这?”
沈青昭道:“我不缺钱。”
封灵儿道:“沈青昭,我替你着想,否则你那点可怜的国公府小姐月银能让你自立门户?”
“我日后的衣食住行都由卫大人担着,不愁吃穿。”沈青昭侧头,她特意拖长那四字,可二人心知肚明,卫坤仪在她身旁有监掌意味。
封灵儿却一心沉,她俩好似不大对付?
“好……嗯,继续看吧。”她缓和气氛,沈青昭听闻一抚袖,露出光洁细腕。
卫坤仪眼神落下去,停住。
沈青昭生得白净,可对比卫坤仪而言,却似逊雪三分白,但也不妨碍她出挑。这姑娘属于天生浸染胭脂,颜色愈杂愈绮丽。
卫坤仪半思。
沈青昭读了几眼,不自觉勾唇:“有意思。”
“这是……”封灵儿一瞧,那不过是个穷县衙门出的,原是闹了淫祭巫祸,听闻女子皆弃桑从祝,男子脱耦离耕,致使田野荒废。这个小县亦是没了法子,才辗转路途去寻黑市掮客来张贴告赏,批注还特有小字,声称所请符师都在最后落荒而逃——
这几行字肯定不是他们写的。
沈青昭协商道:“我记得你给我十日可随意出入京城,这其间去解决此事,可够了?”
卫坤仪不作多评:“够了。”
两个人一言一行浑然没有问与思考,只有通知。
封灵儿看愣了,她的笔端立在纸上半寸,滴墨如呼吸一般凝滞,不,不对……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奇才,她俩令天下趋之若鹜的真才实学,把现在平躺久囤的金箔悬令走一遍都绰绰有余!
“二位……”
在两个人心领神会间,她一身冷汗。
钱袋晃不出响声,都能请得出这么大的两樽神仙来,这若是名头打响了,她这儿岂不成了菩萨庙?
沈青昭却道:“好了,我就要这一张。”
“再想想?”
“不想了。”她本想找水鬼线索,却无意间直接寻到异教踪迹。封灵儿无奈思忖,只得把名字填上,送她俩出门时,封灵儿忽问:“对了,你没了神弓如今用何物?”
沈青昭道:“匣弩。”
封灵儿道:“叫何名字?”
沈青昭道:“名字。”
封灵儿道:“对,所以它叫何名字?”
她以为未听清,又问一遭,沈青昭却仍答如此,半晌,才等来抬头。
沈青昭看着她,一脸正色:“我这把匣弩就叫‘名字’。”
封灵儿一时无言,身旁有人清冽一笑,是卫坤仪。
她暗中纳闷,这真叫不对付?请宴后,送众人下山,沈青昭路过一商铺,她忽醒悟:“我好像还差风邪盘。”正是结账之际,卫坤仪却取下一枚银袋,封灵儿道:“你这是?”
沈青昭道:“这是卫大人请我出山的条件。”
封灵儿道:“你方才不是不要悬赏?”
沈青昭道:“妖祸横生,浮生艰苦,我很贵的。”
封灵儿只觉她俩令人糊涂,肃然道:“青昭,坤仪姑娘人很好,看着冷,其实不是,我还未送她东西时,就收得她几回赠礼,你莫蹬鼻子上脸。”
沈青昭一怔,她干嘛这么揭人短,方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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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望月台早已上船,各自分开。沈青昭乘封家的船,就在此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我替二位欢喜。”
沈青昭不禁问:“何来欢喜一说?”
封灵儿道:“这不显而易见?世间难求的不是实力,你第一,我也第一,而是和和气气。”
沈青昭问:“我问你一句,我同卫姑娘认得不久,怎似我要欺了她似的?”
“认得不久?”封灵儿只觉她又在揶揄,就在此时,见卫坤仪看她,不免生疑,难道她没说?
沈青昭就道:“不过也承蒙你吉言,我俩回京了。”
“你以前没见过她……?!”封灵儿惊诧,半步已上船,“怎了?”沈青昭回头,封灵儿不知该说何是好,这少女自幼非凡卓越,九州多少灵视,独她一人能被叫“天眼”,因此被李天师看中。
而卫坤仪也是。
“卫姑娘最初来京……”封灵儿顿了顿,“她其实,差点能做你同门。”
什么?
沈青昭一愣,同门中有主心骨,亦有陪辅。她师父以她为接钵人,卫坤仪若来,定只能退而其次,事事听从她令。在此前,沈青昭也有过几个师妹师弟,可三年前望月台历经一劫,世人称为“阒州血夜”,那一晚,众门生在那地方镇邪时遭遇暗算。沈青昭失去了很多同门。
卫坤仪原来在几年前……能做她同门?
沈青昭不敢推腹,惨祸会发生怎样逆转,可这说的是谁?卫坤仪身怀怪力,她的力量像一个美丽秘密,若日出雪化,也于情于理。
于是她正色:“可我师父在信中提过,卫姑娘的根骨根本无人可教,她怎会差点做我同门啊……我也配?”
“啊这……”封灵儿闻然,也深表同意。
但她还未开口,就响起了一个清冷声音:“灵儿姑娘说得无错,但有一处不对。”
“我是在阒州血夜后,才被你师父寻来。”
那个白衣女子立在远处,容颜晦暗,光罩不进她的脸。
“我像一个替身。”
她抬头,一张脸笑若无邪,似弃神复刷金箔,涂脂抹粉,脏一处,白一块,补补掉掉,重回尘龛。
“李天师最后却拒绝了我,你的身边也另有旁人。”
“所以我只能去北狐厂。”
……
雨滴角檐,翠藓占地,万物相依为命,只剩下一缕风经巷。
沈青昭看着她。
她只回以笑。
***
坐船下岸后,沈青昭一路心神不宁,二人驰骋在折返京城的山道上。
卫坤仪手持缰绳,她很体面,但整张脸都带得血色。
她脸红了。
心在怦然跳动,方才那般唐突之举,原来也并非无动于衷。
沈青昭骑在前路,对此一无所知,只在想同件事:卫坤仪是一个人才,她放在过去皆算碾压,何缺高枝?
经过山脚时,沈青昭看到什么忽道:“等等,我下去一趟。”
下马,眼前正有被人们遗忘的祠堂,神女落满了灰,沈青昭进去后,把她扶起来。
没过多久沈青昭出来,拍了拍手上脏灰,笑道:“我就是见不惯这些,不耽搁了,走吧。”
自从天子气稀薄后,妖祸严重的地方,里头供神都惨兮兮的,同神不同命。
卫坤仪骑在马上只看她,二人本就尴尬,沈青昭正要上马,卫坤仪道:“沈姑娘。”
沈青昭问:“有什么事?”
卫坤仪取出一块素帕,递下去。
“给。”
那是她的东西,沈青昭抬手,客气一笑:“谢谢。”
有意避开手指触碰,可没想到,只一眼就窥见卫坤仪的肤色,本该冷透细薄,沈青昭许是看糊涂了,它也许……泛着点红?
沈青昭道:“卫姑娘,天很热么,你怎脸红了?”
卫坤仪道:“热。”
沈青昭道:“才下雨啊。”
卫坤仪收了手,拂袖,她一提缰绳:“雨后,更热。”
沈青昭一皱眉,这人脸皮好似极薄,可横竖都瞧不出破绽来。
她忽地想起封灵儿的话,原来……卫坤仪也会赠人小礼?于是沈青昭一笑:“卫姑娘,我瞧你更亲切了。”
卫坤仪望来,沈青昭又道:“那天国公府,我见姑娘你一人坐在马上,只觉一身冷气,可背后还心思剔透地别一枚花簪,又没那般可怕。我一直觉得,姑娘不是我能认识的人,可今听你和灵儿往来之事,竟出乎我意料,所以……我今天看你,像看一朵开在道观的白花,谁都知道它不会动,却一下活了。”
活了,就有欲望。
卫坤仪的手执紧缰绳。
沈青昭却没想到这一点,她不上马,只跑到卫坤仪的马头前,倚着,双眸诚恳地眨巴。
“说起来,卫姑娘你……是不是一直想和我结交?”
卫坤仪道:“是。”
沈青昭道:“那第一次见面时,你怎总在笑我?”
卫坤仪看她,仿佛在问,难道她做的事不值一笑么?沈青昭道:“好我懂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方才当真嫌热?”
眼前人不应。
沈青昭道:“卫姑娘呀,你是北狐厂的大人,我一小小符师,还被逐出师门,太惨了,还好遇到了你,要不然,我肯定又要被爹爹关回府里……其实初见你时,我还以为你们北狐厂是来糊弄我把师父骗出来的,毕竟吧,她还有通缉令在你们这里。”
她笑了笑,傻呵呵的。
“你对我好,我也定对你好,若是为了拉拢我才故意如此,我真会伤心的。”
沈青昭说得不假。
卫坤仪看着她,眼神不清。半晌,她从不笑的这种人,忽在墨眸底下,生出几缕明显笑意,像柳树洒光推了浮冰,眸半阖,道:“伤心?”
沈青昭道:“嗯。”
卫坤仪道:“怎一个伤心?”
沈青昭道:“这,这怎么说,你不会……真想见我伤心罢?”
她细发顺其而落,遮住身侧,与马儿的毛发生长方向融为一体。
那种撒娇的姿态,和其他姑娘不同。她喜欢的,也是女子,那种妹妹对姐姐的,和她对她有本质区别。她的眼睛,只会一直追随人,随卫坤仪。
卫坤仪许是有所意识,方回避。
沈青昭道:“卫姑娘啊,你的经历我懂,来长安的都一心大义,只要是为天下,放下恩怨亦无妨?过去的事,你看……不如算了。”
连通缉令都一齐算了。
就这句话换来卫坤仪一睨。
哪曾想她不说了,不说就不说,还侧身。卫坤仪道:“先回长安。”
沈青昭嘀咕,怎声音里还带一点冷淡?“难不成我方才得罪你了?”
这一问好长不得应!
沈青昭惊了,心道:卫坤仪,你可真薄情。她倚态极其不端,双手叠在马上,抵下巴,生得楚楚可怜,“不要回去。”
今天必须得一试清楚她是不是装的示好!
“别不理人呀,卫姑娘,我哪儿说错了,你且说,我真不是那个意思!给你赔不是,你理理我。”
太懂折腾,卫坤仪顿了顿,道:“过去的事算了。”
沈青昭一听,卫坤仪莫非真不舍得放过师父?她想了想,决定划清界限,道:“好,我师父的错,那就让她一人承担,莫怪罪我。”
卫坤仪道:“好。”
沈青昭欢天喜地,果然还是师父不行。坐好后,卫坤仪骑马朝前,淡声道:“你的错,也由你一人担。”
沈青昭没来得及动身,就被撂在后头,她傻眼了,方才还口口声声最想结交自己之人,竟这样赤/裸裸地威胁,还……还走了?!
***
不日,长安附近又出几桩妖祸案。
鬼草更明目张胆,潜伏于河道,水鬼谣传剧增,北狐厂一路追一路逃。
外头雨绵不绝,罕有香客。这天,四周难得围满了人,却不是为它来。
这是西王母庙,神女翻倒在地,蜘蛛横霸四角,泥泞上的老鼠脚印以新覆旧,栳樟衰颓。
她一身金箔脱色,抠痕斜斜方方,这么一倒,狼狈露出裙底,却叫人掩鼻,不过是堆发霉的泥塑。
“卫大人。”几个戴得面具之人躬身,望月台正一同共事。江风媚也在,她道:“这里头几具都是被菟丝寄身之尸,还请一看。”
神女和妖怪平躺一地,万般讽刺。卫坤仪看着神像,似想至谁的举动,她道:“扶起来。”
重立回去。
妖尸并不稀奇,她看向神女。
江风媚道:“这几个‘人’也许是害怕被咱们发现才自绝于此,现在谁都不清楚,到底是谁放它们进来的、又来了多少!”
卫坤仪抚过神像,有几株枯萎腐草下掉。
“李昆仑回来后就知。”
江风媚感慨:“是啊,咱们也只能等李昆仑回长安了。”
这时北狐厂开始借符清场,神祠内开出不少野草野花,它们也都被鬼菟丝子寄生。
神女被紧紧缠住,江风媚道:“唉,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这种地方会落魄至此。”
卫坤仪收手,是,任谁都不会想至此。
野花被寄生后生出诡魅蓝光,它本纯良,开在神女附近,静静守着她,谁也不料反客为主,它吃了她,缚住她,像极了沈青昭的比喻。
从一粒小种子开始,弱小的花从未想过,它会反压神女一筹,如今,天翻地覆。神女都忘了见过哪一株花,直到它破土而出,思念成魔。它欲把供奉之神痛苦缠绕,才能向她证明这一种情绪。
卫坤仪感到有一阵微微抽痛。
抬手放在心上。
她低下头,眉眼平静,但知道在那里面,有什么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