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官邸。梨花叠落,树影憧憧,清晨出门时踏过的雨滩都未干,但心境已经变了,这里似乎不是卫姑娘的小院子,而是一间水榭错落、春雨迷蒙、管吃管住的小牢笼。

沈青昭住了三天后,终究还是看着门外,后知后觉憋出一句话:“我被骗了。”

此地安静养人,如一枚碧玉,藏在红墙外的官道上,她不可否认很美。

这地方,连日出时都满身禅意,入了夜,虫在草中叫,千秋永远不坐人。它像抽了气息,可以摘出烟火比邻,也不配挂在云端。

沈青昭想:卫坤仪一人做道姑就够了,何必拽她下水?

她找人,势必出去散心。门口婢女却永远只有一句话:“家主不在。”沈青昭笑了,家?这就不像一个家,主人是孤独的。明天说要离开,也许十天,也许五年,收拾一点就行。

沈青昭道:“何时回来?”

婢女低头:“奴婢并不知晓。”

沈青昭吃得一脸闷灰,只好回去,晚上,婢女呈来一封信,道是国公府急书,她忙拆开,这回不是师父,而是老祖母真真切切的问候!她鼻一酸,很难受,斟酌一夜写了封回书。人还没寄出去,就被抢了。

卫坤仪“抢”的。

沈青昭正拿着那封信,她见到数日不见卫坤仪,脱口而出:“你怎来了?”说罢,才想起这是谁的宅邸。

卫坤仪只道:“沈姑娘。”沈青昭点头,她走来,伸手,一脸正经:“得罪了。”沈青昭看一眼:“你干嘛?”卫坤仪道:“请给我。”沈青昭道:“这事又不是你加了一个‘得罪’和‘请’字我就觉得你这人不错的。”她听闻此话,收袖,平静地负手于后:“泄密乃朝廷重罪。”

沈青昭睨她一眼,很不情愿,作为国公府小姐,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来不了硬,她慢慢藏信在后,低下头,眸子楚楚生光,一对狗狗眼看向卫坤仪:“可是,我祖母只想知我……过得如何罢了。”

卫坤仪一番斟酌。

“回屋。”

“做什么?”

“你说,我写。”她道。

行刺成一桩悬案,人是死,菟丝草却不为多少人所知。今一切传书有进无出,所有符师不可破例,沈青昭心头明白,卫坤仪这是在帮自己一忙。她心道:人不错,不该叫冷菩萨。

她在书房先把信读一遍后,客气试问:“您看,能寄出去么?”

“不行。”

白衣姑娘在案旁否决。

“为何?”

卫坤仪提笔并不解释:“重写。”

沈青昭道:“……”

蓦地攥紧了家信,她在心中念叨三个字:北,狐,厂。原来就算对里头的一个人有了明确的认识后,它也还是这么讨厌啊。

数日后,贵人多忙,更见不上一面。沈青昭起初住不习惯,可久而久之,她越看越发觉,房如其人,还真有意思。

也许与卫姑娘沾衣带裙,这官邸慢慢地,像充满了生命,因为无处不是她的身影。院中低垂的柳树,被风吹拂时,像一个女子柔软细发;廊上挂的辟邪摇铃,像她那天悄悄地清笑;绿竹源源不断供水,一遍又一遍冲洗晦气,院子干净,她也是。

可一段时日过去后沈青昭就只想哭了。

七天了。

整整七天了!!!

卫坤仪就把她丢在这里自力更生?!!

是日一早,她去找人。

沈青昭脱了近来清闲所穿的罗裙,揣得符纸勾绳小刀迷魂逃命烟,风风火火地横在一条必经之路上,拦路:“留步。”

月门白洞,背后倚一间主人的雅室,柳叶垂在壁上。卫坤仪方出来,身后正随得两个婢子,众人闻言停下。

沈青昭道:“卫姑娘。”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亮出腰上黑匕,她得让她明白,这是一只随时可以云游四方的飞鸟,留下来是信任,不走是给面子。

卫坤仪面无表情。

她垂眸打量,只见眼前人一身青衣,有深有浅,鹅黄杏花别在发鬓,水汪汪地点缀开来,水雾墨发都被一条红绸挽住,它此刻正配合着主人不满,任风作动。

这东西会在动手像黑猫握拳,出招才见利爪。

谁是“青出于蓝”的主人?就是这个浑身绿白的,和蓝字还真没一点儿沾边!

沈青昭道:“我有事要同姑娘说。”

卫坤仪收了视线,道:“好。”

沈青昭道:“我是你养的狸奴客么?”

狸奴……客?

卫坤仪不解。

沈青昭道:“对,狸奴就是那个狸奴,客就是客人的客!我想出来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挺像你随便捡来不用养就能自己管饱的客人,三天不用见面的,对不对?”

卫坤仪被问住,她露出一副稍显为难的神色,竟好似正被一个泼辣之徒要挟,不放下山渡劫。

也不知怎的,就连她肩后的婢子都瑟瑟发抖,许是“青出于蓝”名气太大,风评掺半,三个文静女子手无缚鸡,迎面撞上一个咄咄压人的娇性子。

沈青昭一刹软下去——

这,反正她最受不了生得清纯的,一失神,倒叫人怪心疼。

于是她黑猫缩回挠爪,道:“怎样?好笑吧,哈哈,别那么紧张,卫姑娘有所不知,我在此处独认得你一个,你若一走,我便只得心闷。我只想问问,你……可有故意不理我?”

卫坤仪未曾见过这副模样。

她说。

我独认得你一个。

在世上走了那么多年,成千上百,擦肩而过,似乎从未有一人跑到她面前,肯定地说道:我独认你一个。

卫坤仪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但这一次,她觉得被带柔软了。

沈青昭身上横冲直撞,恃宠而骄,这种鲜活的破竹劲,像是这间连过年都如此静悄的寒邸里,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卫坤仪道:“你误会了。”

沈青昭道:“哦?那请说。”

“我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事情,太多。”

她容颜正经,却有一处地方不对。黛瓦上有晨风经临,像调了色,替她耳朵沾上胭脂,小小晕染开来。

沈青昭没看出来:“如此说来,我还要在姑娘府上待多久?”

卫坤仪道:“几日。”

沈青昭道:“明日复明日,几日是几日?”

卫坤仪道:“快了。”

沈青昭笑:“真是太快啦!”她转身,碧衣留背,束腰短匕。随时都可以翻墙出去,不必多费口舌。

“等等。”

她停步,这下又有何可说的?

卫坤仪一番思忖,半晌,才道:“沈姑娘若不想一人,今夜我去你厢房,如何?”

沈青昭想了许久。

不是在考虑卫坤仪的话,而是……为何这些个不喜欢女人的女人,说起话来,都那么暧昧难以捉摸?

她皱眉:“嗯,我厢房平日理得干净,你来无妨。”

卫坤仪道:“我亥时来。”

沈青昭道:“这么晚,也行……卫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说甚,方才也无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在你这句话之前……”

半晌。

“客栈都比这里要更有人情味吧。”

老板娘可是更能闲聊呢。

沈青昭说罢,只听几声笑,转眼间她背后两个婢女以袖作掩,声如清泉溅石,丝毫不给主子面子。可见她们在府中并不战战兢兢。

卫坤仪一张脸清冷,此时,她直直地盯着眼前人,也不知为何,每一根细眉丝都隐约含得期待二字。“那四姑娘说说,何谓人情味?”

想不出。

沈青昭隐约察觉到,她也许从未住过那种满是怜爱的地方,有老祖母温好的鸽子汤,叔母巧手做的玉糕,表堂姐妹的胭脂珠花都会互相分享,充满请安打闹,人就是情。可身为一个白无常,其实沈青昭能猜个七成,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她灵光乍现——

“卫姑娘,我来以后就有人情味了。”

卫坤仪看着她。

“对,就这个。”沈青昭道,管她懂不懂,“我日后若长住于此,你会明白,人情味就是吵,吵到一定地步了,就是人情了。我不耽搁姑娘出门了,先回厢房。”

转身,她三步,六步,九步,十二步……就像是被掐准了路途,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继续朝前,还是倒退,都可见在注视下有一种无声的尴尬时——

一个熟悉声音自背后响起。

“且慢。”

回过头,正见卫坤仪一脸平静,沈青昭却不知为何,从中品出了微妙的着急?

“你,可想读你师父写给我的书信?”

“啊?”

沈青昭回头,那美人立在远方,手中绕有一把金钥匙,红丝勒指,仿佛雪中出梅。

她只觉自己成了条恶犬,对方摇一摇钥声,就脑袋一热,扭头转身……

沈青昭道:“姑娘为何不早说?!”

卫坤仪还未回神,手中就被抢了一空。

她微微阖眸,方才暗藏的情绪消失不见。在听了吩咐后,待人一走,沈青昭忙不迭飞快开门,师父写给卫坤仪的信!她俩会在里头说什么?可有提到这几年师父的遭遇?沈青昭关心求切,她觉得师父定有大事在瞒自己,也许卫坤仪正是上头没下命令,故此特意留了一条路,以毫不相干的师父打掩护来叫她弄明白朝中之事。好人定有福报,沈青昭心想。

摸到屋子里头,沈青昭悄步,不出片刻,她冷静了,为何要用摸?自己可是光明正大拿钥匙走进来的!挺直腰背,她来到抽屉旁,这是一间书房,布局文雅,萦绕果香。以空落来看,主人兴许都会摆上一株细花瓶,可这里边,什么都没有。

别人的寒舍种竹,陋室素器,是心怀万物,自享留白。

卫坤仪的宅邸,只写着几个字:她不上心。

沈青昭啧啧,实在难以想象多年以来,这里住着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打开木屉,抽出一封熟悉红叶笺,沈青昭仔细读着,生怕漏一点线索——

“恭贺你落籍长安,只这一声贺,你我都知并不算祝愿。我的心意是,终于有地处落脚,也算放心了。”

“岁旦长乐。”

“端阳长乐。”

“仲秋长乐。”

“你回信只问事从不问我?”

“如今才道歉,太晚了罢。唉,算了,你好似不大习惯被人问候。”

沈青昭心道:果然是师父……关心也能叫人气得牙痒痒。

继续读下去——

终于逐渐明白了卫坤仪的经历,原来她十六岁离山,只身一人游走九州,直至停留长安,相遇了她的师父。入北狐厂后深受器重,只短短几年,就已成为那几位大人的其中之一。

本以为愈翻下去,愈能了解她多一点。

然而不停换笺。

沈青昭莫名其妙地发现,竟是更了解自己……多一点?

“你又问青姑娘?行……”

“她曾救了一村人,但因为他们信奉非方仙道的歪门邪道,故此打碎祠堂不说,还一般烧光走人?假的。也许可以有借口解释,一些珠玉为何丢失罢……”

“卫大人,您好生奇怪,为何对我徒弟问这么多事?”

每一封信都只充满了三个字——

沈青昭。

还有四个字。

青出于蓝。

她翻来覆去,卫坤仪给她看信的理由,难道就因那一句“你误会”?

这好像误会更深了……沈青昭慌乱,北狐厂竟这么早就开始调查她的真实身份!

入夜。

沈青昭正欲沐浴,婢女立在门口道:“四小姐,我家主子找你。”

屏风外,长廊上正立一个倩影。远处静谧,烛灯朦胧,守门的躬身不语。他们像长在那儿的蛾子般,昏黑中,围着一簇火,不走。

她的手从衣襟上松开,幸好,没解开……

走过去后,果然卫坤仪正倚门,她换得常裳,一身白紫,样式清丽,看得出在来此趟之前已回过屋。腰发不再齐整,统统顺落左肩,她肤若雪山,白得纯怜,她是灯下明月,吸引着黑暗中,盲目飞舞的扑火之蛾。

“四小姐来了。”婢女通禀完后就退了下去。

卫坤仪道:“给。”

沈青昭来到她眼前,才见她带来一件寝衣,随后又发现她今夜穿得别有风情。

“这是?”

“新寝衣,‘人情味’。”

沈青昭一阵纠结:“多谢姑娘好意,可我……等会儿要穿自己的。”

“这一件是为客留用。”

“但你此前……不是已送了我一件么?”

许是一刹出神,她仿佛遗忘,半晌,眼底的星光稀碎开来,之后才逐步平静,只再怎么掩藏,都遮不了失望。“哦,我忘了。”她这般道。

沈青昭马上一把拿过来,轻然闻嗅,欢喜道:“好香,姑娘的东西怎都那般好闻?”

卫坤仪道:“我的调香。”

“当真?我要了。”由是几番吹捧,气氛热络起来,沈青昭根本未料到,那些信留下来的微妙不快,竟换成她哄她了,“那么姑娘身上用的香,可也是自己调的?”

卫坤仪低头,似隔一层衣打量身子,“是药。”

沈淑昭才想起她身上还有裹伤,不多问,只道:“姑娘今夜可还要回北狐厂?”

“是。”

“好罢。”

沈青昭也斜倚木门,她仿佛舍不得她走。

闲聊得半晌,卫坤仪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瓶来,玉青色,玲珑剔透,如同对方名字。拧开后,扑鼻一股淡淡芳香,她轻饮下去,滑入咽喉。

沈青昭就枕在旁侧,眼见她品酒,气息诱人,忽觉唇干。“姑娘在喝什么?”

卫坤仪只道:“女儿红。”

“从未闻过的香气,好浓。”

她转动细瓶,颇为慷慨:“尝么?”

沈青昭也露喜色:“好啊。”

“小心拿。”卫坤仪平静道,“浓香是因它乃第一御用酒师所酿,里头入得许多味,有百花都桔梗,天罡山龙葵等物,极其珍贵。”

沈淑昭的神情逐渐如闻天书,点了点头。

好厉害。

卫央面无表情:“他为我故友,生前无醉不欢,只可惜,他走于被人投毒。”

沈淑昭一怔,这是认真的?

卫坤仪举至眼前:“尝?”

沈淑昭勉强接过来道:“那个,我问一下,投毒的地方,和这些藏酒在一块儿么?”

“不。”卫央惜字如金,沈淑昭被她唬住了,半晌,想来这姑娘待人不错,总不能被她毒杀在自己宅邸吧……这番想罢,沈青昭望着玉青绿瓶子,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下去,顿时一股清冽顺入喉中。

片刻,没有意料之中辛辣,这似苦的?正在沈青昭疑惑间,只听卫坤仪道:“拿来。”

讨回后,卫坤仪睨一眼,问:“如何?”

“有点古怪。”沈青昭不解。

“何怪?”

听见这番问,沈青昭忽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可眼前人面容清冷,花簪随风摆弄,也不显得她气质摇晃。

“就是,像药,像汤,就是不像……酒。”

卫坤仪抬起来,闻一下,道:“苦就对了,这是我的药。”

沈青昭听罢陷入沉默。

卫坤仪只拧玉瓶,收回长袖,仿佛无事发生。

沈青昭见此情形,一时哑然无言,但渐渐地,她开始在唇齿间回味着残余的药香,这一股馥郁好像不肯散去,在清浅过去后留下一阵意犹未尽,就像眼前人隐隐笑意。

“所以你的那位故友?”

“亦是假的。”

“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