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昭不会使剑,却会使诈。
她很少做兵来将挡之事,是因前头自有人清路,而作为天眼者,她只用在后面纵观大局,指探棋笥,让每一个人各司其职。
此人正朝北城门逃去,慌不择路最容易暴露习惯,黑影从天而降,北狐厂突然左右夹击。“他”一骨碌逃避飞镖,眼看就朝城外逃去,不知身后从哪儿来的一把锋利匕首擦过胳膊——
衣服挑破!
几缕血丝在风中涌动,是深黑色的,表明它绝不来自于一个“人”。
后头的北狐厂闻见了这味儿,他们的眸子更深红了。
“好箭法。”卫大人平静称赞。
沈青昭察觉到他们轻功陡然提升,白色的官衣像渴望被血液浸染,卫大人冲了过去,她拔出剑。
刷!
接连一排隐蔽的丝线断裂。
刺客脚步并未停住,“他”右指轻抬,头发似鞭子般狂甩下来。
卫大人抬剑,黑发就像被净焚一般掏心断裂,她从中穿过。
“好快。”
沈青昭在背后悄道。
“刺客难道想逃去长生山?”江风媚不安地说,北边是神山重地,安葬着无数先帝,他们要是敢在这上头开打起来,那绝对是在万岁爷头上动土!
“这架打不了。”沈青昭淡定地说。
“什么?”
“那个刺客不打算活着逃出去,他如今正急着送死。”沈青昭的灵眼打量着刺客气魂。
“他想彻底抹杀自己,”殷驰野也在观察,“若让他贸然冲进皇陵,怕是还未抓过来拷问——他早就已灰飞烟灭了。”
“那谁来阻止他?!”
沈青昭担忧地看了一眼白衣女子,此时他们正追逐得难舍难分。
这附近皆是茶馆乐楼,路人驻足,卫大人穿梭在屋顶上强留刺客,实在棘手得很。
这时殷驰野突然停了下来,解下背弓,江风媚也留足道:“你这是?”
“反正这个刺客一心求死,不是死在京城,就是死在皇陵,我们还莫不如逼他留下来……反正拖下去只会伤及无辜。”
“卫大人没有下令!”
“那是她有问题。”殷驰野抬起名弓青出于蓝,对准了不远处两个人,“我爹说过,朝堂之上藏得百鬼,今天有人行刺,就是仗着内贼通风报信,北狐厂为何就一定清白。”
沈青昭正好停在前头,她对这个少年一直很留意,见他拿起了弓箭,不由得立即制止道:“够了。”
“你怎也在这?”
“这把弓为镇邪而造,从未对准过一个人,你今天就要破戒?”
“当然。”
沈青昭冷冷一笑,侧过身,“那你别再指望它能接受你。”说完她就朝前赶路,留下两个面色不好之人。
万物有灵,剑弓如是,一把专门为镇邪所造的名弓,从它诞生在锻匠手下初时就决定了它的心性。
殷驰野不是相信这个的人,但现在他犹豫了。自己真的要第一个杀人?
沈青昭赶上北狐厂,此时刺客已开始屡屡出手,黑发如柱左右横织,在长街上一如蜘蛛网铺开,阵势骇人。
卫大人轻松自如躲过,她像冰冷的刃,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猎物逼向崩溃。
嘶——
只听一声剑气远荡,刺客的右腿再次出现了割伤,伤口极重,血再次喷出来,洒在她白色的衣服上,像寻回了自我。
“鬼厂……”那刺客咬牙切齿,背后这群人是远近闻名的虐杀狂,落到他们手中生不如死,还不如早早服毒自尽。
但……
还不是现在!
刺客强忍着剧痛抬手,借丝线代替了右腿发力继续赶路,只是已有所减慢,果不其然,“他”才飞窜过一条街,头上忽然隐隐传来一个女声——
“真顽固。”
刺客还未反应过来,胳膊就绽开三条血线。
砰!
这个人坠下街坊,一阵尘埃四起,附近人纷纷逃窜,沈青昭等人还赶在后头,黑烟里,只能看见有两个身影正在对峙。
那刺客身子倒在地上,强撑着,卫大人飞快避开,像是在细雨中周旋般。
她毫发无伤,只一点点地走近。
二人身子之距,一刀即可毙命。
“为什么……”刺客黑罩子下终于发出女人声音,“你为何能跟得上我?”
“你太慢了。”
卫大人说,她立在跟前,半张狐面下黑底红眸。
“你绝不是一般人,难不成你就是……‘青出于蓝’?”
女刺客顿时神色凝重。
仔细端详起来,眼前人气定神闲,颇有名弓之主风范,她衣襟微敞,身上却似有绫裹伤,包藏得紧却仍显瘦削,细腰紫衣,一副尊贵无比,白色长袖正伴风。
黑烟被吹散。
沈青昭随之赶至此处,她和北狐厂同时止步,这附近的街巷已空无一人了。
“我用剑。”卫大人一边说,一边抬起剑,抵在刺客的下颔。
那是?
“是她。”
女刺客随之转头,一个年轻少女正降落在她眼前,眼如净山,天色昏光,传说中的天眼出现于世。
那是对面的屋顶,她刚着地,因此脸上布满谨慎和担忧,和白衣女子这一身冷不同——
“抓到了?”她脱口而问,连声音都轻轻柔柔,并不居高临下。
女刺客不可置信地说:“青出于蓝?”
沈青昭愣了愣,“我?是。”
“难怪能找到我,你的眼睛果然和他们说得很像……”女刺客一边说,一边声音充满失望,“所以你这样的人,也要和这群朝廷走狗混在一块么?”
沈青昭一时不知怎答。
“你在城内杀人。”卫大人开口,“有何资格说此话。”
“五十年难出一眼,哈,你的天赋真他娘被你给糟蹋了。”女刺客没有理睬她,话说完,还一口咳出血来。
“你想说什么?”沈青昭刚问完,一个术士迅速施以禁身术,女刺客的手脚就被一种力量缚上,口也禁住。
“让她说!”
沈青昭忽然很生气道,他们大清早带懿旨请她来帮忙,却连一个字都舍不得透露?
术士一时陷入为难,看向了头,卫大人不易察觉叹了一气,道:“松口。”
解禁之后,女刺客下一刻放声大笑出来:“哈哈哈,原来你还是能让狗听话的。”
“糟蹋是何意?”
“你这对眼被称为‘上天之眼’,却看不清天下九州的局势,可不就是糟蹋?”
沈青昭皱起眉头,今天连一个刺客都对自己嗤之以鼻,难不成她脸上今天写了四个字:请来羞辱?
“别上当了。”卫大人冷声道,“快看一下她可有服毒。”
原来如此!沈青昭恍然大悟,这个人怕是想拖时间,忙用天眼观察起刺客的气魂来。
“她体内未有异色,也许尚未发作。”
话音刚落女刺客就打断道:“青出于蓝,你的弓呢?”
弓?
“怎在一个小屁孩手头?”
殷驰野一听怒道:“死到临头还没好话。”
“他也有灵视?”女刺客低声道,再看一眼沈青昭,“你们两个都有?”
“真对不住,”殷驰野骄傲地说,“以后京城多了一个天眼人,就是本少爷。今天没有前弓主在,我照样能抓到你。”
女刺客睨他一眼,“哟,功夫没学透,倒是把贱嘴皮子的习惯琢磨透了?”
此话一出,望月台面面相觑。
一句骂俩够狠的。
“青出于蓝,人如其名气势嚣张……”女刺客继续讽刺道,“只可惜天眼不是你的眼,而是权贵的。昔年阒州被妖邪侵占,你们前去镇邪,那等惨况,就没怀疑过为何?”
“江家清清白白!”江风媚憋红了脸。
“天子气散,各地阴邪肆虐,朝廷却不管不顾,皇帝一心求着长生压根不瞧人们死活,你去百花都镇压恶煞,广赈济民,自诩不与同貉,没想到你离开了师门后却还要留在长安,一齐归顺那群狗官?”
“放肆!”北狐厂有捕快制止道。
“八字通阴阳者,犹如背负天下苍生,你得五十年难遇之天赐,还看不透昏君要把这里给毁了?”
“她亵渎天子!”
“一派胡言!”
望月台的人都不满反驳,就在这说话间,忽然从天而降一把黑金暗器,嗖地一声以不可思议之速旋转坠落!
是偷袭!
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它已离卫大人距离不短,眼看岌岌可危,她只一个侧身,就与那把飞镖擦袖而过。
这是人的第一念头闪躲,说起来无可厚非——
暗器却直冲下去!
女刺客眼神平静地躺在地上,它毫无悬念地要捅了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
哐当一声!
飞镖蓦地被一个东西弹开,它斜插在地上,离女刺客的耳朵仅几尺之距,她惊讶地移过眸子。
只见屋顶上,沈青昭面色镇定地手持符咒,那是强风咒,当众人都被“青出于蓝”的事迹吸引出神时,唯独她保持着理智。
“你的把戏该结束了。”她慢慢收符入怀,“剩下的话,去北狐厂说。”
女刺客心底暗骂一声,沈青昭原来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那里连接着丝线,从一开始就拾回了她之前击中自己的暗器,本想趁其不备借它自尽,却还是失败了。如今这具身体只有手指能微微移动,为了能被抹杀殆尽不留全尸,女刺客一直在试图转移众人注意,可还是没骗过那只眼!
天上乌云密布,屋顶上的人右眼发光,如落日月。
沈青昭看着底下道:“卫大人,这个人的气魂逐渐不稳,还是先请祝医为好。”
她的脸让命令也变得年轻了起来,再看其一身绫罗,也许只让人琢磨得出过着何等安宁的生活,粉色脚趾头只宜踩在不冻人的雪上,不是在这儿。
可她还是出现了。
毫无畏惧,犹如生来为此。
卫大人看了半晌。
剑轻转,收鞘。
北狐厂立马围拢上来,女刺客束手就擒,不出片刻,这里就处理得干干净净。像狡黠的狼经过,只留下一滩受害者的血迹。
在北狐厂和京兆尹交接时,沈青昭见他们屏退了其他人,也就没有下来,她和殷驰野等人坐在一栋茶馆屋顶上,随后就听那少年悻悻地问:“这就结束了?”
江风媚道:“这是城内不是郊外,早点结束才是好事。”
殷驰野瞟了一下沈青昭,“那个卫大人好似也不怎厉害,若非暗器被及早打断,刺客早就自尽了,我们为何要这么怕她?”
江风媚被问住了,她也狐疑地看着下方的白衣女子。
人群中,卫大人尤显出挑。她黑发及腰,并不知晓眉眼生得怎样,但她望向你时,总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媚。
沈青昭心道:那半张面具仿佛为她量身定做。
“不要小瞧她。”江风媚这时道,“虽然身世成谜,但先帝十分器重她,整个北狐厂还没有一个比她出剑更快的!我见过,她快得不像人,最好小心为上。”
沈青昭默默听完,在心头道:原来还是个“两朝元老”,真是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