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北方,依旧烈日炎炎。
阳光铺洒下来,气温高得仿佛能把人烤得就地融化。
高二数学组办公室的空调已经老旧,临近开学,学校派了安装师傅来换新。
在这么一段没有空调的日子里,几乎没有老师愿意加班,只有高二艺术班的班主任坐在自己工位上。
这位敬业的班主任名叫徐青州,马上就要担任高二艺术班的班主任了。
他一边拿着小电风扇对着脸吹,一边还要拿着扇子扇风,长吁一声后抬头问道:“师傅,这空调还要多久装好啊?等会儿有个重要的学生家长要来呢。”
“快了快了!”师傅头也不回地答道,似是也被热得不耐烦:“这不正装着呢吗?”
徐老师吐了口气,拿过水杯刚想喝点水润润冒烟的嗓子,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他连忙喝了一口,轻咳两声又理了理polo衫的领子,才应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率先进来的是一位身形姣好的女子。
四十多岁的年纪,妆容精致,却依旧盖不住眼角的细纹。
看样子平时没少操心。
徐青州笑了笑,起身迎接道:“是岑骁妈妈吧?岑骁没来吗?”
“来了来了。”孟蓁脸上挂着笑往前走,手反倒往后伸,想把岑骁拽进来,却拽了个空。
回头一看,她才发现岑骁正侧靠在走廊的栏杆旁往下看,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阿拽!傅拽!你等等我啊!”楼下一个小胖墩抱着篮球,气喘吁吁地一边嚎着,一边追着前面的人跑。
结果前面的人理都不理,像是个小聋瞎。
岑骁的目光落在那人乌黑的发顶上,不由得跟着他往前移动。
“小骁!”孟蓁从办公室出来,低声呵斥道。
她忙不迭把他抓到阴凉处,“太阳这么毒,晒出斑来怎么办?你还要靠这张脸的啊。”
岑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收回视线,跟着她进办公室。
他冷着脸一进屋,徐青州冷不丁一哆嗦,莫名觉得周围变凉快了。
摸了摸自己地中海的小脑瓜,他不由得有点怀疑这师傅装的是空调还是冰柜。
“岑骁是吧?”徐青州放下扇子,笑眯眯地套近乎道:“我小时候还看过你演的《逐魔》呢。”
话音一落,岑骁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诡异起来:“什么?”
徐老师一愣,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唉我看到大明星有点紧张了,嘴瓢。是我看过你小时候演的《逐魔》,那个小二郎神演得贼好!”
“谢谢老师。”岑骁已经习惯这种热切的目光,此时也是面无波澜,没有飘飘然的感觉,只有嘴角礼貌而又刻板地微微勾起。
见状,徐青州满意地点点头。
这孩子性子沉稳,必成大器!
想到这,徐青州脸都笑出褶子了,仿佛看见了艺术班未来的曙光:“岑骁是准备考华都电影学院吧?听说表演课成绩很好?”
一听夸到自己儿子,孟蓁脸上的笑意都快溢出来。
她捂着嘴笑道:“光表演课好有什么用啊,他文化课都快愁死我了。”
“那都不是事儿,放心。”徐青州大手一挥,“我们德嘉高中艺术班的文化课是全省数一数二的,不用担心。”
“那就麻烦徐老师照顾照顾我们岑骁了。”孟蓁客气地笑着:“之前一直陪他拍戏没办完手续,我们就先去办手续了?回见啊徐老师。”
说完,孟蓁就准备拽着岑骁出去。
拽了一下他的胳膊,结果他却纹丝不动。
孟蓁疑惑道:“小骁?”
像是没听见她说话,岑骁垂下眼盯着徐青州办公桌上的一张签了字的告家长书:“老师,能给我一份这个吗?”
徐青州和孟蓁皆是一怔。
“住宿申请?”徐青州愣愣地拿过一张空白的通知书,“你要住宿吗?”
“嗯。”岑骁面不改色地接过,点点头,“听说德嘉是寄宿制。”
“话是这么说,”徐青州下意识看了孟蓁一眼,“就是你这身份是不是不太方便?”
岑骁没作声,直接从笔筒抽出笔,把告家长书填好,再递到孟蓁面前。
“小骁,”孟蓁不赞同地皱皱眉,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能和别人住宿舍,你是……”
见她不同意,岑骁也没说话,径自在家长签名处签上了“岑钅”。
后面半个字还没写完,那张纸就被孟蓁夺过,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好意思啊徐老师,岑骁比较独立。”孟蓁像是觉得尴尬,用细长精致的美甲尖勾掉额角的冷汗后,解释道:“现在长大了,想试试住宿舍。”
“啊对,是,孩子长大了,我懂我懂。”徐青州收回在他们母子间逡巡着的目光,给她搭了台阶下。
“那我们就先去办手续了,徐老师回见。”孟蓁僵着嘴角,结束了这场尴尬的对话。
等办完转学手续从学校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岑骁在孟蓁的车门边站定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拉开了后排门。
“怎么不坐副驾驶?”孟蓁像是对他的举动很不满,“妈妈有话和你说。”
岑骁没理,只是说道:“后排宽敞。”
“坐到前面来。”孟蓁的语气不容置喙。
然而岑骁却没有反应。
“你这孩子现在怎么回事?我喊不动你了是吗?”孟蓁从驾驶座上下来,拉开后排车门,想拽他出来。
“你连我坐在哪都要管?”岑骁轻蹙着眉,不耐烦地看向她:“是不是连我哪天咽气都得管?”
这话像是挑断了孟蓁脑海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似的。
“啪”地一声,弦断了,清脆的耳光声也跟着霎时传来。
孟蓁放下手,气得胸口起伏都加快了不少,语无伦次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刚才你差点签那人的名字,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来劲了?”
一道微红的掌印在岑骁左脸上隐约浮现。
他没揉,也没碰,仍旧像是没事人一样安静坐着。
只是别开眼,无声地抗议。
孟蓁自知他不会有反应,只能悻悻地绕回了驾驶位,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小骁,妈妈不是想打你,你知道的,妈妈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了,你怎么能说出那种丧气话?”
在孟蓁的唠叨声中,汽车终于驶动。
岑骁依旧不说话,径自将目光转向窗外。
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什么,岑骁在路边再次看见了那个抱着篮球的胖墩。
以及那个小聋瞎。
这是岑骁第一次看见小聋瞎的正脸。
皮肤白净,身形修长,似乎是刚运动完,细碎的刘海下还能隐约看见一条运动发带。
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惯有的活力,还带了些痞气。
和岑骁不一样。
“小骁,你有在听吗?”
前面遇到红灯,孟蓁把车停下来,又回头说了一遍:“你住校妈妈也照顾不到你,到时候住宿舍,你一定要提防你的舍友,不要让他们拍到什么不该拍的照片发出去,还有平时得注意言行举止,你在镜头前什么样,私下里就得什么样……”
话音未落,岑骁难得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妈,你不觉得本末倒置吗?”
“什么?”
“应该是平时什么样,在镜头前就该什么样。”
这话在孟蓁听来就像个笑话:“怎么可能呢?谁会喜欢你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粉丝都喜欢你笑啊,你不是都知道吗?”
刚说完,前面的绿灯就亮了。
孟蓁把头转回去准备驶动汽车,嘴却依旧没停歇。
她的唠叨在耳边反反复复——
“你这样……”
“谁会喜欢你?”
岑骁听得头疼欲裂,眉心紧蹙。
他忽地转过头,扫了一眼窗外,像是在观察周围的车辆。
最后在汽车发动的一瞬间,突然推开门跳了下去。
“砰”地一声重重的闷响,后车门被他甩上。
孟蓁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朝窗外惊叫道:“小骁!”
然而岑骁却像不要命了一样,飞速穿过人行横道,跑到了马路的另一侧。
耳边其他司机的骂声渐起:“找死啊?!”
伴随着身后的汽车鸣笛,孟蓁才恍然意识到——
这个向来不声不响的少年,正在和她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
岑骁跑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把口袋里的口罩拿出来,遮住脸上那道隐隐约约的巴掌印。
他在德嘉高中周围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直到天黑。
夏夜的风带了一丝难耐的燥意,路上的行人恨不得钻进空调房里。
可岑骁却很享受这种寂静无人扰的氛围。
他正准备找个小店吃饭,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振动起来。
孟蓁的电话打过来,岑骁扫了一眼直接挂断。
刚才还觉得清新的空气突然变得浑浊不堪。
岑骁正想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妈妈的短信又弹了出来——
【岑骁,是不是我太由着你了?这么久都不回家是想干什么?】
岑骁垂眸,动了动指尖,把短信删除。
刚删完,一旁漆黑昏暗的小巷子里突然传出推搡声和说话声——
“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你?”
“德嘉一哥傅准知道吗?怕了吧?”
“所以保护费还不拿出来?两百,快点。”
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些胆怯,夹杂着小心翼翼的商量:“我一周饭钱才一百五……”
“你少来!”那人像是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二百五!赶紧的别叭叭叭的!”
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翻口袋的声响。
那人似乎得手了,拿着一沓花花绿绿的零钱,悠哉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在路过岑骁旁边的时候,他还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虽然很高,但看着挺瘦的,应该好抢。
于是这人直接抬手推了岑骁一下:“你也是,还瞅?保护费交出来,两百。”
岑骁:“?”
他扫了一眼面前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小混混,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
“钱,听不懂吗?别想着告老师啊不然我找人堵你。”那人来来回回又是那句台词:“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你?德嘉一哥傅准知道吗?怕了吧?”
岑骁:“……”
所以这傅准到底是个什么恶势力?
岑骁懒得理这种小混混,转身就想走。
但那人似乎认定了他有钱,立马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别想跑!小心我找傅准堵你——哎哟卧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岑骁反手钳住胳膊,直接往巷子里拽。
这人也是运气不好,自己一头撞到了岑骁枪口上。
他现在心情欠佳,这小混混就是来送人头的,不打白不打。
“哎哟!兄弟!别打了别打了!”
“我给你钱!我倒贴给你钱还不行吗!”
“哎哟哟!”
“呜……信不信我找傅准堵你!哎哟!”
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哀嚎从巷子中传出,吸引了热心路人傅某人的注意。
他刚从网吧出来,路过巷子口,脚步不由得一停。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跟他表弟钱昭阳被他妈拿着苍蝇拍追着揍的时候一模一样。
像是饶有兴致一般,傅准懒洋洋地靠到巷子边,观赏着里面的精彩斗殴。
借着尽头的路灯光,他勉强看清了嫌疑人的身形——
颀长清瘦,爆发力却不小。
被他按在地上的钱昭阳,像是个可怜的小鸡仔似的。
见那个天天给他丢人的表弟哀嚎连天,傅准忍不住来了个拉拉队三连——
“牛啊。”
“猛啊。”
“厉害啊。”
顺道还吹了声口哨,以表称赞:“加油。”
巷子里的岑骁教训得差不多后,适时收了手。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哭唧唧的小混混,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就走。
等走到巷子口,岑骁才察觉到刚才打架被人看见了。
他下意识地收紧口罩边沿,随意扫了那人一眼——
哦,那个长得很帅的小聋瞎。
傅准见他看过来,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
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站在巷子口对视了几秒。
最后还是傅准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他拍了拍岑骁的肩:“兄弟,这波为民除害厉害啊,我代表全德嘉对你表示诚挚的感谢。”
“?”岑骁冷淡的眉眼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他打了一架后感觉浑身舒畅,心情稍霁,难得高兴,顺口接了句话:“你跟他有仇?”
“啊,其实吧,也没什么大仇。”傅准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摆了摆手,像是被欺负了不敢说似的。
岑骁心下了然。
估计是碍于那人身后的“傅准恶势力”,所以不敢声张。
大概是今天见到他好几次,也算是有缘分,岑骁难得好脾气地聊了几句:“你怕他身后那个叫傅准的人?”
“嗯?”傅准一顿,眨了眨眼,“啊,对。”
“这种校园恶势力,”岑骁一本正经地给他出主意:“趁早找老师协调。”
就在他还在思考要怎样才能让这位小聋瞎推翻“傅准恶势力”的时候,就见这人忽然凑到自己面前,开口道:“这状啊,告不得。”
“为什么?”
“因为我的名字。”
“?”
“你的名字?”岑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接着他就听面前这人跟讲鬼故事一样,神秘兮兮地吹了阵阴风,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就叫傅准。”
岑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