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一下陷入安静。

我抬眸看着后门,忍不住想起夏溪离开的那天。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三,雷阵雨转中雨。

因为想给夏溪惊喜,半年来我背着她偷偷看房,最后在某商圈挑中一户房型,九十多平米。

虽然小,但足够住两个人。

一百多万的房款,我交了一半的首付,还备留了装修钱。

那些钱极少部分是我工作的积蓄,基本都是父母给我的嫁金。

我大四就出柜了。

然后,挨了我妈一顿揍。

我妹那时七岁,课外班回来看见我挨打的场面,抱着画夹挡我身前,对我妈嗷嗷的哭嚎。

她说:“家庭暴力是犯法的!”

“安知心,你给我起开!管不了你姐还收拾不了你了!”

我妈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从小到大在我们面前,都是文静娇气、温柔贤惠的模样。

可当时被我气得不轻,她竟抡起了扫把,直接把我妹推开,吼道:“我是老子教训小子,天经地义!”

听见我妈爆粗口,我就知道,这场揍,得受。

我情愿她把气都发泄出来,免得以后憋坏身子。

挨打过后,家里又归于平静。

从小他们就知道,我主意大,还倔。

我妈活动完筋骨后,抱着我爸一顿哭,当天晚上就接受了事实。

她女儿是个同性恋,喜欢的人,叫夏溪。

至于我妹,她什么都不懂,抱着我乌青的胳膊,坐在床上哭到打嗝。

看她鼻涕冒泡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还捏了捏她的肉脸。

当初离开阳城出省求学时,这小屁孩才三岁。

我对小孩一直无感,高中回家也不喜欢抱她,可她倒是一直黏糊我。

妈说,这就叫远香近臭。

从钱包中拿出夏溪照片,我问她:“这个姐姐好看吗?”

“好看。”

她伸出肉嘟嘟的手戳着相片,望着我问:“姐,你钟意她?”

我点头,握住她的小手:“对,很钟意很钟意。”

“可是……”

她抬头问我,带着小孩特有的天真。

“姐,你为什么不喜欢男生呢?男孩子可以保护你啊。”

我其实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不是对我妹的。

之前以为,最先开口的,会是爸妈。

为什么不喜欢男生?

因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只喜欢女生,只会对同性产生冲动和欲|望。

这是我对父母准备的说辞,能让他们对我完全死心。

可对于阿妹,我不能这么回答。

想了又想,最后半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床沿,仰头看着小孩。

我竭力表达的平易,能让一个七岁孩子听懂。

“阿妹,姐姐只是作为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而她恰好与我性别相同,仅此而已。”

见她似懂非懂的模样,我伸手整理小孩毛绒绒的碎发。

“而且,女孩也可以保护女孩,男孩也能被男孩保护。喜欢谁,保护谁,这些是个人选择,而不是性别赋予的属性。”

听到这儿,小孩眼神迷茫,她喃喃道:“姐,我听不懂。”

早知道会是这样,她这般年龄,连香蕉芭蕉都分不清,又怎么可能理解这些道理。

我准备岔开话题,忽然小孩问我。

“姐,你的意思是,你只喜欢照片上的姐姐吗?”

我抱起小孩,把她放在腿上,点头承认:“是。”

“呀!”小孩脑袋一拍,很是苦恼,“比喜欢我还喜欢吗?”

我被逗笑:“是不同的。”

“不同?”

“对,我对你的喜欢,好比妈妈对你的喜欢。但我对那位姐姐的喜欢,就像爸爸对妈妈的喜欢。”

小孩拦住我的脖子,眼睛亮晶晶的。

“姐,那你们和爸爸妈妈一样,是要过一辈子吗?”

“对。”

我的回答很笃定,而且一直也为此努力,甚至拼搏。

一一年春节,得知我想在江城买房定居后,我爸翻出一本存折,挥挥手让我拿走。

他说:“这是我和你妈为你攒的嫁金,估计这辈子你是用不上了,拿去用在别处吧。”

我数完存折上的零,倒吸一口冷气。

“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好像从小到大,我都没向家里人表露过柔软的一面。

我爸很了解我的性子,挥挥手让我赶紧滚蛋。

他说,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摆个酒席,双方家长见个面。

我点头说好,可心里却觉得难受。

虽然夏溪没提过,但我知道,她从没向家里人说过我们的事。

我想,可能是我给夏溪的安全感还不够,所以她才没有足够的勇气出柜。

在江城留意了半年的房子,终于看中一处,预订的那天我专门请了假,一大早就出门去等号。

那天下着雨,像是在暗示我接下来的别离。

可我恍若不觉,说遇水则发。

定了房后,我欢天喜地捧着合同回到家。

我想告诉夏溪,在江城,我们有家了。

可等着我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本以为她只是出门买菜,直到我看见茶几上,那张被压在玻璃杯下的纸条。

是夏溪的字迹,她写道。

‘安知乐,我尝试过了,也努力适应了,我很累很累,而你也从未轻松过,或许退回各自的位置,才是我们最好的结果。我离开了,你要好好生活,祝前程似锦。——夏溪’

看完纸条的内容,我双眼发黑,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合同也掉在地上。

双手颤抖按下夏溪的号码,无一例外都被挂断。

听见外面走廊有脚步声,我忙里忙慌的跑出去,朝正开门的邻居借了部手机。

这次,终于接通。

“你好,请问哪位?”

手机那边背景嘈杂,夏溪的声音也有些喑哑。

我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问:“你在哪儿?”

手机那头沉默了,片刻后她问,像是确认:“安知乐?”

我没回答,而是追问她:“小溪,你要去哪儿?”

我声音轻颤,虽然尽力克制,但快要疯了……

夏溪离开的太猝不及防了,毫无征兆。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安知乐,别来找我。”夏溪顿了顿,像是酝酿什么,我听见她吸气的声音。

“安知乐,我们分手吧,再也别见了。”

一股热气涌上眼眶,我浑身发抖,侧身紧紧捏住门把手才稳住身体。

再也无法冷静,我嘶声竭力地问她:“为什么分手?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给我个理由啊!”

“安知乐,我们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我可以改!一辈子那么长,我一定能改!”

我几乎跪下求她:“小溪,你回来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商量好不好?”

等了许久,却只听到电话挂断的滴滴声。

再重新拨过去,却是已关机的提醒。

我把手机还给邻居,他很担心的望着我:“这位女士,你没事儿吧?”

我摆摆手,道谢后关上门。

浑身失力坐在地上,明明是大中午,却感觉天昏地暗。

隐约中,我忽然想起来,刚刚电话背景音好像说有动车发车。

动车的话……

最有可能的车站,就是在杨春湖的新站。

想到这儿,我拿起钱包朝下跑,拦了的士朝那儿赶去。

可是,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茫茫人海中一眼相遇的戏码。

看着偌大的车站,涌动的人群,我买了车票进站,找遍每个角落,直到天黑也没看见人。

直到医院值班电话过来,我才离开候车厅,回去值夜班。

自那日后,我们再也没有正式相见过。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何夏溪要离开,而她说的不合适,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见科室上了月的出勤表,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半个月没离开医院。

翻看记录后发现,在三月份,我有二十多天没沾过家。

过去一年我是住院总,手头又有科研任务,有时医院实验室连轴跑,不知不觉中就忽略了夏溪。

我们很少见面,见面后除去上|床睡觉,也就一两分钟。

一起吃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这应该就是夏溪离开的理由。

我把她撇下太久了。

从那刻开始,我后悔当初选择学医,恨这份职业带给我的,身不由己的忙碌。

我觉得这就是导致我们分手的罪魁祸首。

就算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甚至时常会想,若是当初我多关心一下夏溪,是不是她就不会失望灰心,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江城。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已然失去了夏溪,拥有他人都羡慕不已的广阔前程,成了孤零零的所谓翘楚精英。

不是没想过放弃医学。

但自从夏溪离开后,完全投入其中,又成为了我唯一能暂时忘记痛苦的方式。

这一路,我就这么走了下来。

思绪逐渐回笼,我看着台下的孩子们。

一切都是我的认知,难道真的要把如此私人,如此偏颇的情感告诉他们吗?

衡量过后,我决定转移话题。

“医生是个外人看来光环笼罩的职业,但当你真正踏入这一行,就会发现这工作身体累、心中苦、钱包瘪。”

许多原本低头的孩子望向我,显然这些话让他们倍感意外。

就连张教授也投来诧异的神色。

其实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不想欺骗他们,不想粉饰这个职业。

让他们了解真实的处境,等真到了那一刻,才不会觉得委屈甚至崩溃。

“当你穿上白大褂时,不管愿不愿意,在患者眼中,你就是救世主。”

“从医至今,我最害怕仍旧是病患的死亡,每次看到笔直的心跳线,我总会想着,若我的能力更高,是不是就可以救活他,或者减轻他离开时痛苦。”

“学医是条没有尽头的路,有责任感的人片刻也无法偷懒停歇。若有所松懈,面对死亡时就逃不过扪心自问,不敢说竭尽全力,不敢认问心无愧,所以只能在这条路死磕到底,不能停,也不敢停。”

“但是,你们以为我上述说的,就是当医生最难过的坎儿吗?这只占很小部分。”

目光一一扫过台下的学生们,他们听的入神。

“若是坐诊,一天会有百来个门诊,忙的水都没喝一口,却因为几句语气稍重的话,就被投诉,然后就会扣奖金,甚至低声下气道歉,即使你什么错都没有。”

“有些病人,你让他做检查,他怀疑你骗他钱;你给他开药,他觉得你吃回扣;可若仅仅给他建议,他又觉得是你医术不精在敷衍他。”

“还有,再着急的手术也得排台次,还要处理好与护士的关系,就算不耐烦家属的询问,也得一一仔细回答,因为这类手术即使你做过百来次,但对病患来说是第一次,他们很害怕。”

“还有一些让人不解的病患,比如绝症住院后就跳楼的,为的就是得到医院的赔偿金,比如什么检查都不愿做,最后诊断晚期,反而讹诈医生说告发他救治不力的,总之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

“除了面对病人,还有医院的检查,要控制药占比,要衡量医保成本,要保证病历质量,这些永无尽头的琐事才是医生的日常。”

“我们同行有时私下开玩笑,说医生现在处境就是多头受气,患者不信任你,医院也不信任你,有时就连家人也不信任你。”

我语气中带着笑意,竭力把事情描绘的轻松。

虽然如此,可还是感觉到气氛的沉重。

想让他们心情轻松一下,我又提起其他事。

“过几年你们就选科了,估计会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名列前茅的都去心外、神外,成绩没那么好的可能就是皮肤科等小类。”

“但世事无常,以我的经验告诉你们,当年我们那批选心外,神外的青年才俊,现在要么头秃,要么三高,要么离婚,占一样的是幸运,占两样的是常态,三样全占的也不少。”

台下有些笑声,却还算克制。

“前几天同学聚会,发现倒数第一选皮肤科的那位,竟在上海买了三套房,婚都结了两次。但是呢,经济实力还是不如一位同学,你们知道这位同学选的什么科吗?”

说到这儿,台下不少有应和的,什么生|殖不孕不育,还有说中医的。

“都错了,这位同学当时学的普外,但毕业后把手术刀换成美容刀,跑去给人整形了,现在已经开了几家连锁美容医院,名下房产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我们当时就自嘲,说现在这社会啊,皮相比命都金贵。”

我刚说完,台下就哄堂大笑。

听出这笑声中带着些嫌弃,心中竟有些宽慰。

等他们笑够,我才继续说。

“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从没后悔过,甚至还颇为自豪。”

我望着台下的孩子们,心知我现在说的他们未必明白,但还是想告诉他们。

“大医精诚,我希望你们永葆敬畏之心,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维护患者生命最后的尊严。”

说罢,我示意张教授,表示交流会可以结束了。

谁知刚刚那位女主忽然站起,用很响亮的声音问我:“安教授,那你开始说的后悔,是什么事情啊?”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困惑,语气也有种不依不饶的固执。

我右手捏着鼠标,很多个借口在脑中盘旋。

最后,我选择点到为止。

“我曾经有位爱人,以为永远都不会分开,但是……”

我感觉喉咙发紧,下意识端起茶杯饮了口润嗓,这才继续说下去。

“初入医院前几年是很累的,而我又铆足劲儿要有所建树,一心扑在工作上,结果与她……就散了。”

我心中苦笑。

与夏溪在一起快十年的时光,要真的概括起来,也就寥寥数语而已。

出国后,有次与赵柯视频聊天,他开起玩笑。

说我和夏溪躲过了毕业分手的校园魔咒,却没熬过七年之痒的感情危机。

也多亏他的提醒,我才意识到,我与夏溪在一起的时间有七年。

真的像是,偷过来的日子。

在国外漂泊四年后,我已经可以把夏溪藏在心底。

不会总想起她,不会见不得排球,不会总喝奶茶。

甚至可以装作无意,笑着与赵柯谈起她。

一切如夏溪告别时所写的。

我好好生活于世间,拥有着似锦的前程。

但是,我决定回国。

我想回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