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医院停车场,就收到小齐短信,说他在住院部顶楼平台上等着。
提着两杯奶茶跑到顶楼,看见这位公子哥靠在防护栏上,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
“给!”
把奶茶塞到对方胸口,顺势吐槽这么大人还爱喝甜的。
听我一番揶揄后,小齐哭丧着道:“师姐,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他按着胸口,一幅受伤的表情,装模作样的捏着嗓子,语气假模假式的兴奋。
“哎呦,实习生,你也喜欢喝港式奶茶?!”
说罢,他还‘切’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喜欢呢,结果后来发现,你什么饮料都不碰。”
我双手抱胸,歪头看着小齐的模仿秀,觉得有些好笑。
小齐说的话,是我第一次见他的第一句话。
那年我才任住院总,安排在我手下实习的师兄师妹有二三十个,都是大六的学生。
会面前天,我因为一个术后并发症已经熬了整夜,想起还有与师妹的见面会,便提早到了会议室,打算蹭着人没来可以眯一会儿。
好巧不巧,会议室已经有了一个人。
就是小齐。
恰好瞧见对方喝奶茶的狼吞样,让我一下想起了夏溪,那话就脱口而出。
夏溪也喜欢喝港式奶茶,几乎到了上瘾的程度。
因为这事儿,我也对小齐多关注几分,他也算是争气,成为附属医院最后一届招收的临八生之一。
见小齐走到长椅处坐下,我跟上去,朝他伸手:“夏溪的投诉呢?”
小齐歪嘴笑,右手从口袋中抽出一份叠好的纸,‘啪’的拍到我掌心中。
我小心展开,五指颤抖。
果然是夏溪的字迹。
‘你们医院那么忙吗?把学生当牛做马!连续三天连家也不回!
今天还是元旦!都没见到人!!
违反劳动法了!!!╭(╯^╰)╮-------夏溪2008.1.1’
我忍不住笑意。
确实是夏溪的语气。
甚至透过纸张,仿佛看见夏溪那气呼呼的模样。
肯定是极不情愿的嘟着嘴,一字一画,极为不满的落笔。
指尖划过日期,感叹时间已经快过去十一年了。
“师姐,零八年元旦的话,那还有三年咱俩才遇见。”小齐抬头望着我,手搭在长椅靠背上,一幅听八卦的表情,“那时你和夏溪已经同居了?感情那么好?”
我收好纸条,拿出另一杯奶茶,喝了口。
港式奶茶,茶味更为浓郁。
小齐的话并不全对。
在零七年十二月份,我和夏溪的感情,也就是遇见倪博后,第一次有了矛盾。
我们回到家,彼此兴致都不高。
我能感受到氛围的怪异,夏溪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我系上围裙去厨房做饭。
其实那时,我该陪着她的。
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坐在她身边就好。
但我没有。
可能我潜意识发觉,我们这次面对的问题非同以往,所以在没察觉的情况下,我本能的选择了躲避。
以前的问题不过生活的琐碎,就像确定休息日是八点起还是十点起。
不管确定几点,心中总是知道,次日太阳照常升起,而我们肯定会醒。
可倪博说的那些问题,让我们猝不及防,直接面对真实的、冷冰的现实。
我和夏溪会永远在一起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毫无犹豫,是斩钉截铁。
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夏溪。
可是……
我安知乐凭什么、用什么、又有什么,可以支撑这个许诺。
横刀拍黄瓜,可力道太大,黄瓜断了一截。
瞅着案板剩下的半截黄瓜,我开始审视自己,二十三岁,又累又没闲暇的医学生,穷的叮当响的外地人,在江城没有丝毫立足之地。
实在没有底气保证……
而且,我与夏溪的感情,哪怕好过世间千万,也不会有法律保护。
若有一日她想走,我拦不住她。
若有一日她受欺负,我也没有合法的身份,与她并肩面对。
我开始意识到,这份感情没有丝毫基石。
就像一座空中阁楼,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变成一堆废墟。
必须想办法,尽我所能的加固它。
我整理好思绪,摆弄着粘板上的蹄筋儿,暗暗下定决心。
三年内,必须在江城扎下根。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顾一切的朝前跑,追逐着光芒万丈的前途。
却忘了朝后看看。
以至于最后,弄丢了夏溪。
可能我沉默了太长时间,小齐等的有些不耐。
他手搭在椅背上,侧身望着我,又问起其他问题:“师姐,赵柯师兄说你和夏溪从没吵过架,真的吗?”
“真的,我们不吵架。”
我捏着茶杯,看着对面的灯光霓虹,这般夜景在十年前的江城,也只有最繁华的广场才有。
如今却是随处可见的寻常。
赵柯闻言拍腿,很不相信:“不可能!时间长了舌头还和牙齿打架呢,你们在一起那么久,就没有过一点儿争执?”
说罢,他前倾着身子,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审视般。
“师姐,你骗我呢?”
我对上赵柯的目光,发现这人像只求证的警犬,一脸严肃。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笑出声。
只不过笑容渐渐苦涩。
“没骗你,我们从不吵架。只不过……”
我顿了顿,垂眸看着手中的奶茶,继续说:“我们只会生闷气,互相忍着。”
“啊?”小齐看上去挺纳闷的,“就没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我不想继续纠结这个话题,敷衍道:“没有。”
说罢,我很无所谓地翘起二郎腿,对小齐接二连三蹦出的问题充耳不闻。
两人生活,怎么可能完全契合。
当然会有矛盾、冲突和争执。
只不过,夏溪她性格乖巧,不喜与人争辩,遇见分歧就会忍耐退让。
有时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让他人为难。
照我说,就是太识大体。
记得我担心她上班后受欺负,还专门给她交代,去公司后腰杆要硬,嘴巴要紧,不许轻易答应他人额外请求,对不合理的要求必须斩钉截铁的拒绝。
夏溪听后,很是担忧的望着我:“安安,这会不会太嚣张啊?给同事印象不好吧?”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按我说的做。”我刮了刮夏溪鼻子,语重心长,“这是先定下底线,不然以后就得任由他们揉捏搓扁。”
我看过前车之鉴。
赵柯那时候的性格和夏溪很像,类似很好说话、随叫随到、从不拒绝的老实人。
开始是几个人让他帮忙,接着某日所有人都让他‘顺手干了’,后来不知哪一天,大家就默认事情是他的义务,直到最后,所有脏活累活都变成了他的事。
我冷眼瞧了许久,本不想理会这事,毕竟人生格言之一就是不管闲事。
有天赵柯抱着一堆器械进来,因为踩到医废袋,整个人朝前踉跄,磕磕绊绊撞到一位同学。
那同学很不耐烦,赵柯赔着笑说对不起。
这场景,让我想起不久之前的一件事。
夏溪加入排球队一段时间后,总被安排去擦排球。
那天她站在排球场外,拿着抹布低头仔细擦拭,就连飞过来的排球都没发现,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被砸,整个人摔到地上。
排球框也歪了,球散了一地。
我和倪博那时刚到场外,看见夏溪摔倒后,急忙朝她跑去。
听见那发球的盛气凌人:“没长眼啊?不知道躲啊?”
我当时就恼了,扶起夏溪后,顺势抬脚颠起个排球,‘啪’的朝刚刚说话那人打去。
准头不错,迎面一击。
见那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我又颠起一球在手中转着,将刚刚的话一字不动原数奉还。
“没长眼啊?不知道躲啊?”
那人爬起来,抬手指着我,像是要打架般冲过来,但被周围的人拦住了。
我很挑衅地上下打量她:“怎么,想动手?”
气氛僵持起来,一直没说话的排球队长忽然出现,说着虚伪话打圆场。
“哎呦,都是一队队友,没必要闹这么难看,散了啊。”
她呵呵笑着望着夏溪,是我最讨厌的伪善表情。
夏溪点头,上前拉住我:“安安,算了。你别气了,我没事儿,只是手臂擦伤了而已。”
擦伤?!
我低头查看夏溪手臂伤势,发现已经有出血点,甚至组织液渗出特征。
当即更恼怒了。
尤其听见排球队长还说:“小溪,你去收拾一下场地,今天就可以休息了。”
“收拾你大爷!”
“去你大爷的收拾!”
我把手中的排球摔在地上,扭头看着与我异口同声的倪博。
对方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显然也气急了。
他指着为首那位队长,拿出我们华工学生会组织部长的气势:“你这涉嫌虐待社员,我会投诉到你们学生会。”
说罢,他扭头看着夏溪:“小溪,我们退社!”
夏溪好似被倪博的状态吓到,只顾着点头,眼神却是放空的。
事态结束,我拿起夏溪背包,扶着她的胳膊朝外走:“小溪,我们去医院上药。”
就这样,那日我看见唯唯诺诺的赵柯,忽然想起了那日拉着我说算了的夏溪。
明明错的不是他们,凭什么先低头退步的是他们。
人善被人欺么。
于是,我管了闲事。
我上前拿过赵柯的托盘,‘啪’的摔在大桌台上。
“从今天起,东西都自己拿,自己收拾。”
那年我是班支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班上也算有些威信。
万万没想到,从那日起,就被赵柯给缠上了。
幸运的是,赵柯摔过的跤,夏溪避开了,虽然和我的嘱咐无关。
因为夏溪公司是外企,讲究个人空间和隐私,同事之间邮件沟通,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企业文化。
仔细想想,和夏溪在一起的日子,若真的追究,她退让的次数远比我多。
夏溪有时会开玩笑,说我看似什么都由着她,但那些都是对我而言无关紧要的事。
她说凡是我认定的事,从来没有回旋商量的余地。
认真思考过后,我竟觉得夏溪说的对。
我性格极为有主见,做事目的性强,又比较固执己见,属实不算好相处。
不可否认,夏溪的忍让避免了许多争执。
但是,也让我们缺少了磨合的机会。
我们没有为床单的花色,衣服的样式,晚餐吃什么有过争执,所以面对最为本质,也最需要勇气说开的现实问题,也下意识选择了躲避。
比如,如何规划今后的人生。
比如,如何解决我们彼此家人的反对。
比如,若永远不能走在阳光下,我们必须躲藏着过一辈子,是否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继续相爱。
还有许多……
可是那时的我们太年轻,以为躲着那些问题,彼此闭口不提,故意视而不见,它们就能随着时间消散不复存在。
自欺欺人的过了一天又一天。
问题像雪球一般积累、滚动,眼看着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直到再也无法阻止的地步。
最后避无可避,最终冲散了我们。
我很后悔。
可已经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小齐,作为过来人,我嘱咐你一句。”
我站起身,望着小齐懵懂神色,语重心长道:“谈恋爱后不要害怕吵架,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我离开天台。
喝完奶茶,把空杯丢在垃圾桶里。
开车回家时遇见红灯,我按下窗户透气。
竟开始下雨了。
雨势渐大,我又关上窗户,打开雨刷。
路过一处广场,我目光扫过右视镜,却看见两个熟悉身影。
是夏溪,还有……倪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