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对圣上一向是又敬又怕,私底下说几句还没什么,突然圣人身边来了传旨的内侍把人唬了一跳。

他有些懊恼自己今日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在苏良娣处饮多了酒,一边更换了衣裳,一边叫人取了茶叶在口中嚼了三遍,漱过口后又含了鸡舌香,才大步流星地往正殿接旨。

这旨意与苏良娣无关,又不是什么大事,苏月莹是不必一道去的,她望着太子走出去,搭了侍女的手回身坐在梳妆凳上,叫兰颖替她卸掉了头上的假髻,她调养的时候太子一般不会到她房里来的,若不是内侍来报太子今日驾临,这些假发她平日很少戴。

头发被一缕缕地从自己的头上取走,苏月莹呆呆地瞧着镜中的自己,手指忍不住抚上镜面,“兰颖,你说我是不是老得很快,殿下现在都不怎么瞧我了。”

她现在勉强也能称得上是美人,然而要和从前的自己相比总归是输了一大截。

宫中女子以云鬓高髻为美,苏月莹曾经也是凭借着自己这头光可鉴人的稠发才得到了太子的喜欢,但是自从生了孩子,无论如何精心调养,她的头发始终不如往昔光泽鲜亮。

不止如此,孕后几个月女子的胸部与腹部会比原先涨大好些,在华丽衣物的遮蔽下勉强还称得上是成熟的风韵,但只要解开系带就能知道里面原本属于少女的曼妙已经消失殆尽,苏月莹的身子本就比较容易留下疤痕,与太子燕好都要小心自己的肌肤被划出红痕,尽管她每日都以油擦身,还是留下了些许难看的纹路。

甚至因为生产过后她无法自己如厕,地藏奴弥月礼的时候她还得裹了一层厚厚的月事带去受礼,那是东宫第一次因为她的孩子而置办酒席,但当她瞧见苏笙因为被太子劝了几杯酒后而显露出来的风姿神韵和太子望向这位未来太子妃的眼神,自惭形秽的同时又嫉妒她这个嫡妹的好命。

她这个嫡妹已经长到了合适的年岁,少女的青涩混杂着风情,饮酒之后自然生出双颊的绯红,和煦的夏风拂过,送来女子清幽淡雅的体香,甚至不需要累赘的胭脂水粉,就可以轻易吸引这天底下第二有权势的男子。

而现在的她为了生出这个孩子九死一生,却再也无法恢复到生产之前的状态。

那太子妃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她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当时不愿意去姑母身边做英宗贵妃固宠的棋子,落得像苏澜那样悲惨的下场,无奈向当时还只是一个被过继出去的庶出皇子自荐枕席,苏家并非兴旺的大家族,阿耶又不肯叫别的远房亲戚来分这一杯羹,家里没了年龄适当的女子,才只好把苏笙送到英宗贵妃的身边。

若她当时能预料到英宗不久就会驾崩,而当今圣上也欣赏大胆肆意的女子,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将来也是要过继到苏笙名下的。

“娘娘多心了,您还在养身子呢,按照惯例殿下也不能来看您的。”

兰颖将良娣的假发谨慎妥帖地收到一个专门的匣子里,她原是姨娘身边的人,后来三娘子成了太子的通房,姨娘才把她给了三娘子,当时太子还和圣上一同住在王府,英宗是真心将太子给了圣上的,并不只是改了自己这个三儿子的玉碟,也把他从宫中迁了出去。

“其实姨娘也说过,您不该自己生育的,找几个宫人悉心调.教,您何必自己到鬼门关走上一遭。”

兰颖跟着三娘子,也常常能瞧见殿下,其实若是良娣肯松松手,漏下一点恩宠给身边服侍的人,她定然会忠心耿耿,然而良娣对殿下的恩宠看得极重,从不肯栽培自己身边的人。

“就算是怀过孕的女子迟钝,我还不至于傻到这个份上。”苏月莹拿了热帕子敷脸,仍有些打不起精神:“阿娘是教坊司出来的,她能懂得什么,选出一个冯小怜来看我们姐妹相争,不就是叫这些棋子渔翁得利么?”

北齐穆皇后曾因为色衰失宠而试图培养自己身边的侍女成为皇帝的妃子,成功倒是成功,结果她的境遇反而是大不如前,这个昏君差点废了皇后,想册封那名侍女为后。

穆皇后当时身后有北齐第一女相的支持,照旧是惨淡收场,她本身便是无依无靠,只能抓住殿下的恩宠,再弄出这样一件事,日后的下场还不如穆氏。

怀孕这个也是看运气,大多数时候一次两次成不了,选个平庸些的宫人,太子贪新鲜来一两次也就没了后续,但是要选个绝色的美人,那便是养虎遗患,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己的亲姐妹。

“再说了,就是我愿意养了那些女子生孩子,阿耶也不会愿意的。”苏月莹说起自己的阿耶也没什么兴致,他一向以为若连自家的姐妹都靠不住,更何况一个外姓女子,“我生不出儿子,还有我下面的几个姊妹等着被抬进东宫,咱们这位太子妃能不能生有什么要紧,阿耶只要她牢牢守住皇后的位置,想替她生孩子的女人可多着呢。”

只要皇帝那方面没有问题,想要一个流有苏氏血脉的皇子还是很容易的,但难得的是苏氏的皇后。

前朝有一家姓刘的大臣一口气送了姑侄六位美人入宫,另一家姓靳的大臣送了一对姐妹,那些刘氏女中好不容易有一个得宠做了皇后,还因为难产而死,皇帝便另立了靳氏的女儿做皇后,剩下的刘氏女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最后都因为争风吃醋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宠爱。

苏家的出身被世家认为是粗鄙轻浮,英宗贵妃已经是苏家原本想都不敢想的高度,更不要说奢望自己的家族之中能出一位太子妃,乃至元配出身的皇后。

如果没有一个足以迷乱皇帝心智的苏氏美人横空出世,一旦苏笙过身,殿下绝不可能再娶一位苏氏的女子做太子妃或是皇后,太子也不会因为她生了庶长子而立她做正妃。

英宗的秦皇后也没有自己的皇子,只有两个女儿,但是凭借着英宗的宠爱和敬重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扶持任何一个庶子继位,只能说废帝有点倒霉,遇见了当今圣上突然发动宫变,否则秦皇后把持朝政,他也能做一辈子皇帝。

“算了,地藏奴都出生这么久了,想这些也是无益,”她阿耶的性子,不像是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太子一人的身上,一旦圣上开始采选,阿耶肯定也会想尽办法再送一位庶妹进来参选,不过左右都是她的兄弟得利,苏月莹也懒得计较这些,“你去把之前姑母给的药拿到外间煎好,我喝了再睡。”

兰颖依言出去,良娣今日特地为太子焚了新香,沐浴梳妆,不太愿意叫她们这些人在殿内逗留。

等到外间的苦药味道混杂入里间的馨香,原本没什么精神的苏月莹随手拿了一杯茶水泼进了香炉,以帕掩住口鼻,将那未燃尽的香末仔细地掩住。

她从英宗贵妃手中拿到这味香料,这香料的配料难得还在其次,只是有暖情增欲之效,叫男子欲罢不能,然而轻易对贵人使用恐怕有杀身之祸,就连姑母自己与秦皇后争宠的时候也很少对英宗使用,今日好不容易留了殿下在这里小坐,她总以为一场鱼水之欢该是顺理成章,没想到圣上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今日正要紧的时候过来了。

苏月莹自己亲手处置妥当,才叫人进来洒扫,真正高明的香料不该一上来便是干柴烈火,而是润物无声,殿下也没与她相处太久,又是饮过酒的,大概不会便宜了那两个狐媚子。

……

宫中的流言要散播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苏笙在千秋殿里喝着太医院开的苦药,也能听见些外面的传闻,她见惯了宫中的拜高踩低,但千秋殿的宫人却对她仍是毕恭毕敬的,她知道是因为圣上的缘故,却也不觉得高兴。

圣上自己纳妃妾或是赐给太子美人她也就认了,历来帝王皆是如此,她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然而圣上的佩剑还挂在锦绣殿的墙上,天子转身却以苏氏低微为由,要更换太子妃的人选,她在千秋殿坐卧不安,瞧见这些女官总以为这些人是在私底下看她的笑话。

宋司簿请了精通按身之术的女官过来替她艾灸按揉,见苏笙总是怏怏不乐,心里面发急,却也不敢在贵人面前显露,只待女官走后将锦绣殿那柄宝剑盛在托盘上给苏笙看。

“奴婢斗胆,还请苏娘子挪动玉体,让奴婢们把这柄剑挂到里间。”

苏笙揭开了那层覆在宝剑上的锦绸,发现从前寒光凛凛的宝剑已经合上了剑鞘,敛去了本身的杀气,只有那金镶玉饰的富丽堂皇。

她抬眼望了一下宋司簿,宋氏看见苏娘子眼中的疑惑,立刻解释道:“宫人们在锦绣殿洒扫时见到了这柄宝剑,有人识得这是御用之物,便将事情报到了内侍监那里,后来圣人命内侍监亲自开了库房寻了剑鞘,合在一处重新送给娘子。”

洒扫锦绣殿的宫人要是能认出来这是皇帝的旧物那眼力未免也太好了一些,苏笙默然片刻,她的亲事都已经快没了着落,原本的信物现在在她这里是一文不值。

“娘子在想什么?”宋司簿怕苏娘子作恼,便接过了藏珠手中的红枣汤送到苏笙的手边,“难道娘子不高兴吗?”

这话说的奇怪,难道她应该高兴吗?

“也没想什么,我只是在想圣人罢了。”苏笙接过了羹汤,笑着望向宋司簿。

她在想圣上倒是有耐心得紧,派来的这位女官哪里是来教导人的,分明就是来伺候她、盯紧她的,有她盯着,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太极殿的掌控之中。

宋司簿本来是做好了苏笙要迁怒于她的准备,没想到这位苏娘子回心转意得这样快,倒省了她不少的口舌。

苏娘子肯低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挂剑倒没有那么要紧。

“这倒是巧了,奴婢回来的时候正巧遇上圣上身边的一位力士,说是圣人要在含章殿与太子演武,东宫想请娘子一观。娘子要是想一睹圣人的风采,不妨奴婢陪您同去。”

她像是南方出身的女官,请示人时的话音又轻又软,实际上太子相邀,却容不得她推拒。

不过宋氏也说有太子在,圣人要她去含章殿也做不了什么。苏笙用调羹舀了几口红枣甜汤饮下,可惜地撂开了手。

宋司簿叫宫人拿了双软底的绣履过来,等苏笙掀了腿上盖着的纱被,亲自跪在地上替她穿好,“殿下今日还带了娘子的几位兄弟过来,说是娘子在宫中久了,想来也会思念家人,央了圣人请您过去。”

苏娘子果然是有几分不高兴,虽然脸上还是笑着的,但低头时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因为要见圣上与太子,宋司簿请了一名宫中的梳头女官换下藏珠,替她好生梳妆了一番。

女子梳妆打扮也是很费一番工夫的,然而她到含章殿大门还不见太子的踪迹,唯有圣上在同一名长身玉立的女子交谈。

这姑娘虽然做了郎君的打扮,但远远望着就能瞧出是个英气的女郎,她与宫中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不怎么害怕皇帝的模样,手中拿了弓箭在殿外的院子中瞄准靶心,圣上尽管出于男女避嫌,与之没有肢体碰触,但还是会偶尔点拨几句。

苏笙微怔,望着远处的男女只觉得无奈而又好笑:“司簿,您叫我来这里,便是为了叫我瞧这个的吗?”

她刚要退到门外,那英气的女郎却已经射出了手中箭矢,注意到大门处一抹靓丽清新的颜色,她又惊又喜,回头朝圣上促狭一笑:“表叔何时藏了一位绝色美人在宫里,难怪您这些年都没有再娶婶婶呢!”